狱外,狼身落地,弯曲的前爪仍在抽搐,如霰收枪回身,旋合的下摆如同轻绽的金丝牡丹,缕缕流光光现,紫铜刃上血色尽挥。
他睁开了眼,立在狱门前,抬指拭去颊侧一滴血珠,蓦然为那张略微苍白的面色添了一抹绯红,不似仙人,倒更像索命的修罗。
其中一只银狼仰天长啸,七狼集结,它们紧紧盯着如霰,脊背高拱,獠牙半露,一时间狱内狼嗥四起,叫得人心惊胆颤,两股战战。
脊背绷至最紧时,头狼高呼一声,便如离弦之箭般,直冲前方而去!
恰在此时,一声钟鸣嗡响,远处传来圣人话语,众人身前谱图忽现,可此刻已无心关注,无心在意。
他们瞳孔紧缩,直直看着狱外那尊杀神,一时只觉头皮发麻,连连后退。
同样是无法动用灵力,弱比凡人的身躯,他却可以一刃破喉,两刃枭首,一丈二尺长的神武,在他手中轻如无物,却势比游龙,然他身法并不笨重,反倒奇特翩然,一如惊鸿飞掠,流风回雪。
黏腻的血色漫入狱内,渐渐的,有人发现些许异样,抬手指着他,声音颤抖:“他、他现在是不是杀入迷了!”
狱内之人移动身形,直直向如霰看去,却发现他面上既无薄怒,亦无惊惧,有的,只是一抹无言的笑意,那是享受之余,自心中漫出的餍足。
经此一看,四下纵有肃杀之意,竟也被那抹艳色化去,叫人花下死。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最后一只银狼灭去,漫出的血浸过阑干,终于流到狱内之人脚下。
水声乍响,他踏过满地血色,行至狱门前,衣袍之上竟无一滴绯红,仍旧金光隐隐。
他垂眸扫过众人,瞳仁尚在兴奋轻颤,便闭上双目,微微吐出口气,好似喘|息,又抬指揉了揉额角,双唇轻启:“现下太过高兴,脑子便不清醒了,方才,是谁将我推出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醍醐灌顶般看向狱门,那处已被紧紧封锁,门外银狼确然进不来,但狱内之人更是出不去!
“原是怕我们跑了,这才闭门,他要瓮中捉鳖!”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方才动过手的几人立时慌乱起来。
如霰手腕微动,紫光划过,那件衣袍便应声而落,连同断剑坠入血色中,他却是看也未看一眼,跨步入内,一丈二的长枪斜执身后,直顶狱门。
方才动手的几个散修无声后退,喉口发紧,光是看着他,竟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只想讨饶!
恰在此时,怔愣许久的常青回过神来,心中敬佩之余,却也看出了对面人眼中冷冽的杀意,忍不住道:“前辈技法强悍,八只银狼竟不在话下,若要一了心中仇怨,大可多加惩处,不必夺人性命!”
“那是因为我够强,所以没死。”如霰转眸看他,凉声道,“看在方才的份上,我再原谅你一次。”
气氛倏然紧绷起来,众人知他尚有理智,便纷纷后退,不敢与动手的几人相近。
为首的散修见状,不免大怒:“你们这些宗门世家子,真是狼心狗肺,方才动手时不见阻止,事成之时出了意外,你们却要躲起来享福!”
一时无人言语。
几人面面相觑,心下发狠,各自祭出刀剑迎战。
先前能以人垫背,兵不血刃地逃出,又何必以身犯险,但此时危机正冲而来,生死攸关,几人自然不敢再掩藏。
一时间,八角阑狱内刃光乍现,间或传来几声低笑。
几人连银狼都敌不过,更何况这样一尊煞神,其余人望之心头狂跳,退了又退,恨不得与墙壁合为一体,忽然,刃光一顿——
一位奇异的白鱼猛然冲出,挣扎甩尾,不知做了什么,煞神停了下来。
长枪垂地,叮然声响,他直起身,被热意泅湿的睫羽半垂,胸前起伏不定,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呼吸调匀。
随后,他莫名开口,声音低哑道:“好啊,好得很。”
好得很?
不仅在场之人心下疑惑,林斐然也摸不着头脑,难道如霰那边没有遇上妖兽?
她凝神听去,却再未听到什么奇异的音调,方才那点细微的喘|息,也好似过耳的热风,触过便消散无痕。
她在狭道间通行,望了望前方,似有光亮,便道:“没有遇上妖兽吗?身旁可有其他修士?”
如霰指尖轻敲着枪身,又缓了片刻,并未开口,只以心声相回:“没有遇上,这里也只我一人,怎么了?”
林斐然心下微沉:“若我猜得不错,此番试炼是要我们想方设法逃出,周围必定有妖兽,但也会有解法,你一人在那里,一定要小心。你周围是什么样的?”
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周围,是一方八角阑狱,阑干上贴有长符,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如霰抬手揉了揉额角,周围人看去,竟见到他手背处的脉络在微微蠕动,极为奇异。
阑狱?长符?
林斐然顿步思索片刻,便道:“长符祛邪,百兽退避,虽只有驱赶之用,但若真有妖兽,或可将长符揭下,贴于己身,便能逃出。”
如此看来,他那边倒没什么危险,也不必过多担忧。
如霰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你呢。”
林斐然回道:“遇上一条虺蛇,有一名修士同行,倒不算太难,可要我去接应你?”
“接应?你是说,你要来救我?”
她顿了一下:“这是你说的,我没用这个字眼。”
“但你是这个意思。”如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倒是新奇,他还未被救过,有些想答应,但看向四周,又蹙起了眉。
这里实在难闻,叫人片刻都待不下去。
“下次罢。”语气颇为遗憾。
话音落下,他看过余下几人,跨过横尸,一步一步踏了出去。
林斐然这厢却无言,又不是过节,难道还能有下次?
“对了,你那里没有群芳谱,大抵不知晓,此次飞花会不准许修士之间互相杀害,你若是途中遇上来人,只管无视,不必动手。”
如霰眉梢微挑,走出狱外,不紧不慢跨过狼头,颇有些闲庭信步之感:“若是动手,会如何?”
林斐然沉吟片刻:“不知道。”
言语间,出口光亮渐盛,通过阴阳鱼传来的声音却愈发小,意识到什么,她只得匆匆说一句北部天柱见,便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转念一想,纵使如霰此时尚且虚弱,手无寸铁,但好在那里只他一人,阑干上又都是长符,既不会为人所害,也不会叫妖兽所伤,想来无虞。
如此,林斐然敛下思绪,向前走去,但还未靠近出口,便被蹲在门边的沈期拦住脚步。
他竖指在前,示意她噤声,后又压了压手,林斐然见状,躬身下蹲,看过他一眼后,缓缓探出半个头,向外看去,瞳孔微睁。
眼前峭壁耸立,山石嶙峋,棵棵歪脖松树自石间斜探而出,丛丛点缀而下,怪异的是,原本该平直坚韧的峭壁,此时却向内弯作弦月般的弧形,块块峭壁相连,竟合抱一处,围成一圆筒状,将中间那方悬浮道场拢在其间。
他们此时所在的窄道,不过是筒状仞壁中,开出的小小一洞。
林斐然转眼看去,只见身侧洞门之上,一条手腕粗细的锁链嵌入其间,后又直直坠出,绷得极紧,正与中心那处道场相连。
而在道场之上,正有两批人互相对峙,泾渭分明。
林斐然又向前探出半分,定睛看去,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瞄个轮廓,不甚清晰。
沈期也探头看去,低语道:“这便是路的尽头,若要离开,我想,关键所在便是这座悬浮道场,有它承载,我们或可从上方离去。”
林斐然向上看去,那里既非云天,也无峭壁,只是茫茫一片,为内部落下亮如白昼的辉光。
沈期又道:“我们要不要下去?”
林斐然不再犹豫,站起身,拉上洞门锁链,只道:“当然要去。你仔细看,下方那悬浮道场是在缓缓上升的,若是叫它超过我们这处,再想登场,便难如登天了。”
沈期也暗自下定决心,将肩上褡裢紧紧系于腰间,如入虎穴般:“纵使下方是深渊百丈,只要我不低头,便都是平地。”
听了他的自我暗示,林斐然奇怪道:“你怕高?你们太学府平日真的不练体术?”
沈期闻言,面色涨红,十分羞愧:“读书写字的课业都不做完,实在没有时间练体,况且,徒手过这般连横铁索,也不是寻常练体之道。”
林斐然恍然:“我们倒是常练,还以为宗门之间练体都要这般。”
沈期转头看她,目光极亮:“我们?你不是散修罢,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就我所知,唯有道和宫有一方仞壁天堑,难道……”
“没错,我资质过人,从小就被道和宫看上,选作弟子。”
她承认得这般果断快速,倒叫沈期犹豫起来,他忽而意识到什么,立即拍了拍自己的嘴:“真是妄言,探听是小人所为,还请文然原谅。”
二人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沈期自以为与她也算朋友,便略过道友二字,直以名姓称呼。
林斐然倒是不甚在意,她试了试铁索,回首看道:“你既畏高,又身负奇运,若是放你独自行动,怕是会出问题,不如同我一道。这样的锁桥,快有快的过法,慢有慢的过法,你想怎么过?”
沈期有些受宠若惊,心潮澎湃之下,选了快过。
于是筒状的峭壁之间,忽而回荡起阵阵惊呼,场中数人立即抬头看去。
其中一条洞门铁索上,正横有一柄长剑,而在那剑身之上,更是立着两人,他们踩着长剑,就这么顺着铁索下滑而来,速度极快,远远看去,倒像是御剑乘风。
在前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目色沉静,在后攀着她的,是一个面色大骇的少年,如同一个木偶人般,不敢有半点动作,生怕一个不慎,便双双毙命于深渊。
不过几息,二人便从洞口移至道场,就这么与场中人撞上了面。
林斐然看清其中几人,眼皮一跳,又不动声色垂眼,弯身将自己的长剑拾起。
真是天大的缘分。
左侧数人打扮平常,端看样貌及神韵,更似凡人,她并不熟识,但在右侧,那狐疑看来的几人,不是她的“老熟人”又是谁?
负剑的卫常在、四处打量的秋瞳、抱剑在前,眼神天生带有讽意的裴瑜,当然,还有数位不相熟识的修士,她拾剑起身,一一看过,心中只觉荒谬,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要让他们在此相聚!
林斐然过锁链的方式特殊,勾起了在场不少人的回忆,只是她如今形貌大改,眼神也比以往多了几分沉静与自信,饶是秋瞳,也不敢妄下定论。
但裴瑜就不同了,她直直看去,忽而讽笑一声,拇指摩挲着长剑,只道:“怎么到哪都有你?”
“这位道友,你认识我?”林斐然目露疑惑,似是不懂其意,未待裴瑜开口,便有一人拍了拍她的手臂,她转头看去,正是沈期。
他撑着一侧的假山,兀自抚平心跳:“文然,若有下次,我定要问清什么是快,什么是慢,你听听,我的心快要从我嗓子眼蹦出来了!”
林斐然:“下次一定知会你。”
细细想来,他今日确实受了不少苦,秉持着宽以待人之心,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
沈期诉苦之际,忽觉一阵冷意漫过,叫他狂乱的心跳速速平和,只余心悸。
他敏锐地看往对面,容色稍敛,只见面色各异的几人中,正有一身穿蓝袍,发簪梅枝的少年静望向他,那点漆似的眸中分明沉寂无光,却又独有异色,叫人望之难言。
此人是谁?为何直直盯着自己?难道他已看穿自己的身份,或是对此生疑?
沈期心下惊疑不定,更加不敢叫他看出几分心虚,便直直回望,十分坦然,坦然之余,他还是往林斐然身后走了两步,于是那人目色更凉。
“……”
沈期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望向众人,调整心绪,面上一副不明所以:“诸位可是在商讨出逃之法?”
“的确,不过不是商讨,而是对峙。”裴瑜看向他,目光如炬,“你方才唤她什么?文然?这是真名么,你与她相熟?”
沈期一怔,转头看向林斐然,疑惑之时,忽而想起她先前也蒙住了自己的玉牌,心念电转之时,点头道:“我与她是故友,自我二人相识以来,她便叫做文然。”
一见如故的友人,自是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