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色清冷,姿态高洁,并未开口多言,只站在他身侧,一双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得久了,倒有些渗人。
沈期心下疑惑,还是好脾气地低声问道:“在下沈期,太学府弟子,不知道友是?”
“道和宫,卫常在。”他默然许久,才简单回答。
沈期恍然大悟:“你便是卫常在?我在青云榜上见过,久仰久仰,卫道友真是钟灵毓秀,今日得见……”
还未寒暄完,卫常在又道:“你与她相识已久?”
“谁?文然吗?”沈期转头看了前方的林斐然一眼,只道,“方才不是说过吗,我与她是故友,自我二人相识以来,她便叫做文然。”
卫常在脚步微动,竟向前逼近半步:“什么故友,青梅竹马么?她允许你这么说的?”
“啊?”沈期支吾片刻,想到林斐然为自己涂面遮挡一事,咬牙应下,“没错!青梅竹马一样的故友!”
眼前这个松姿梅骨的少年忽而静了下来,他望着他,点漆般的眸中泛起一点涟漪,他道:“从小到大,她只有一个故友。”
此人有病。
沈期福至心灵,忽而理解过来,他干笑两声,作了一揖,上前凑到林斐然身侧,不再回头。
还是文然道友身边令人安心!
……
后方暗涌,无人觉察,其余人的心思都在斗法一事上。
裴瑜问道:“这位大人,方才听他们说棋局将开,敢问是哪种棋局?我等无法施展术法,又要如何下棋?是不是该为我们指点一下谱图的用法?”
一连三问,尽显轻狂,慕容秋荻并未理会,只是看她一眼,随后足下轻踏,一座两人高的石台便从旁侧拔地而起,她飞身盘坐其上,垂眼看来。
“此为宝应棋局,以王、象、军师、辎车、天马、步卒为棋,诸位以身入局作子,能将对方将帅逼死者,胜。诸位再出世,也应当知晓象戏之法,我便不过多赘述。
胜者,可出此方天柱,获赠三枚花令。”
言罢,她扬手晃过,便有三束花枝执于掌间。
林斐然思索片刻,问道:“四方天柱之内,都是以棋局定胜负吗?”
慕容秋荻这才转眼看她,细细打量后,摇头:“并非,只是此方天柱由我看守,我便以这兵家象戏为由头,供诸位定出胜负。现在,选出你们的将领与身份。”
裴瑜又道:“等等,象戏一方至少要有十二枚棋子,若要我等以身作棋子,人数不均,这又如何算胜负?”
络腮胡闻言大笑:“小仙长,你且瞧着罢,什么才叫神力!”
对面五人早早便知晓规则,将小少年选作将后,络腮胡大呼一声开卷,随即双指并拢,落于群芳谱其中一处。
“仙子凌波来,独坐金银台。月下逢花影,恰似故人来。”
他手中无花,却有香风拂过,只见一道暗影自他足下悠悠生发,随即抽芽、出枝、开花,绽放之时,足下已然凝出一道金银台的花影。
影上涟漪乍起,倒真像是仙子凌波而过,悠悠间,花影枝叶大涨,竟扭成一道人影,一滴水声过,人影骤然拔地而起,幽黑褪去,显出形容,竟与络腮胡一模一样!
络腮胡目光奇异,早已臣服在此等法术之中,他兴奋地看着同他一模一样的分|身,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仙法!
林斐然静静看着,不放过络腮胡的每一个动作,与此同时,她心下也在思索,她的谱图上已然收纳有一支暑荷,它有何作用,又要如何唤出,难道是念诗么?可这诗文又有什么禁制与说法?
慕容秋荻看向林斐然几人,扬起手中的三枝金银台,又道:“你们已有九人,只缺三位,是以给出三枝金银台,谁接?”
话落,裴瑜、林斐然下意识对望而去,如此良机,自己必得!
第63章
“那便我来罢。”
出乎意料地, 寻芳率先站了出来,她笑得和善包容,“比之诸位, 我到底虚长几岁,三枝金银台, 我或可取一枝。”
在场修士中,无一人用过群芳谱, 慕容秋荻也没有讲解的意思, 如此尝试的良机,她必不会放过。
更何况,谁也不知这分|身能持续多久, 若是能一直跟随, 出了天柱,岂不是一大助力?
裴瑜侧头看去, 唇角一扯,笑了出来:“寻芳长老, 既然都压境入春城了, 还有拿乔的必要吗?这三枝金银台, 我全要!”
道和宫这一代的亲传弟子中,最令人牙痒的便是裴瑜,她实在太过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向来只有强者能入眼,如她这般灵脉有损,境界大跌的长老,以往没少受她讥讽。
寻芳面上显出几分青黑,却还是维持着笑容:“裴师侄, 我只要其中一枝……飞花会结束,我们可还是要回道和宫的。”
裴瑜转回头,只看向慕容秋荻:“哪又如何,我师父可没时间管这样的小事。”
两人争执之时,慕容秋荻斜眼看去,蹙眉抬手,二人双唇便如坠千斤般,无法再开口。
“除她二人外,还有谁要执花?”
“我来。”
话音落,林斐然与卫常在同时抬起了手,她顿了片刻,侧目看去,与那清凌视线相触的瞬间 ,他蓦然收回了手,但片刻后,又抬了起来。
林斐然对他反复的动作感到迷惑,却并不意外。
卫常在平日里的确是个寡欲之人,甚少与人争抢,但那其实是源于他性情中的漠然与专注。没有确立目的前,便都无所谓,一旦有了目标,那么不论如何他都会达成。
如今他到春城,便是为了入朝圣谷取得一柄灵剑,在此之前,不论发生什么,都无法挡下他的步伐。
三枝花,四人争,想要一人一枝也不行了。
慕容秋荻一一看过,开口道。
“在军营中,这等争执也是常事,诸位既然都不愿让步,不如就按我营中规矩来,谁是人心所向,便由谁拿嘉奖——如果你们觉得这是嘉奖的话。”
慕容秋荻话里有话,几人尚且不解所谓嘉奖之意,但听懂了人心所向二字,这是要他们不愿接花之人做选择。
几乎是同一时间,话音刚落,沈期便顶着张黑亮的脸站到林斐然身后,虽看不出面色,但圆睁的鹿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敬佩。
他向前就说过,在出天柱前,唯文然马首是瞻!
他甚至还拉拢秋瞳与另外三位修士:“诸位,文然十分强悍,且有大善之心,沈某以性命担保,她绝不会耍什么心眼!”
这话说得,连林斐然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们才刚刚认识,这就要以性命相托了?
只可惜,沈期的担保似乎没多大用,局外站立的三位修士思索斟酌后,只有一人到了林斐然身侧,其余两人都列在裴瑜身旁。
像她这样的人,虽然飞扬跋扈之余叫人不快,但周身那股自信的强者风度却也无法忽视。
人都是慕强的。
如此一来,无人在乎脸色铁青的寻芳,只看向压力倍增的秋瞳。
她此时也十分纠结。
若说私心,她肯定想选卫常在,论上交情,她又想管管孤寡的寻芳,但与前两者相比,她其实更想叫裴瑜吃瘪,正值天人交战之时,卫常在忽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候选的他就这般不顾规矩,毫无羞耻感地走到了林斐然身后,容色未变。
秋瞳微怔,沈期瞪大眼看他,裴瑜冷笑,他却全然不觉,只看过众人,清声道:“怎么了?”
沈期想不明白:“卫道友,你不参选么?”
卫常在看他:“已经没有必要了。”
纵使秋瞳选他,也不过是一人,与裴瑜和林斐然相比,实在无甚意义,既然如此,何不将自己这票送出。
而且,届时场中会有四个林斐然出现吗?
思绪无端飘远,他默然看了前方一眼。
林斐然:“……”
不知为何,她突然感到一阵沉重而黏腻的视线,如有实质般坠在肩头,压得慌。
此时,秋瞳已无犹豫的必要,除了裴瑜外,她选谁都不重要了。
她看过卫常在一眼,垂目走到寻芳身后,寻芳大喜,拉着她连声夸赞,秋瞳却只扬起一抹笑,略带涩意。
慕容秋荻扫过几人,道了声好,随即手腕一转,三枝金银台急射而出,林斐然立即扬手接下。
她看过手中的三枝金银台,黄蕊白瓣,细嫩芬芳,确然是真花无疑。
一声开卷后,锦布为底的谱图出现身前,她将其中一株扫过谱图,金银台便化作一道暗影汇入其间,为右下方那栩栩如生的花样添上一抹黄白之色。
停顿片刻后,她模仿方才那个络腮胡,并指落到微亮的金银台墨画上,念出那句长诗。
倏然间,图绘上光芒划过,暗影生发而出,场内出现了另一个林斐然,只是面容如她此刻一般,稍显平庸与尖锐,唯有那双眼颇为吸睛。
林斐然抬眸看过一眼,又细细看向谱图,她方才观察得很仔细,金银台入画时,那墨绘的花枝上长出一枚细小叶片,绿豆大小,并非金银台本身的花叶,可将花用出时,花色未褪,叶片却又消失不见。
她往上看去,点染的暑荷之上,也缀着同样一枚微不可察的叶片。
若是猜得没错,一株花只能染红一片花瓣,也只能用一次,有几片叶,便意味着有几株花可用。
众人静待之下,她如法炮制,又唤出了一个林斐然,谱图上的叶片再度出现又消失,更加印证她的猜想。
余下还有一枝金银台,但林斐然并不打算自己用完,一连多了两个分|身,她明显感到一阵不甚熟悉的滞重感,手脚如有束缚,想必,这便是慕容秋荻的言外之意。
分|身过多,反倒会拖累本我。
她扬言直白道:“分|身会拖累本我,是以我只能用出两枝,多了行动不便,余下这朵……”
她眼神划过,方才几人神色各异,她斟酌之下,略过寻芳与卫常在,将花交到了裴瑜身前。
深静的眉眼看来,如此熟悉,如此相像,裴瑜眉头一皱,正要讥讽拒绝,便听她淡声道:“如果你不用,我便给这位道友,想来她能控制。”
道友指的是秋瞳。
裴瑜立即夺过花,直直看她:“控制一个分|身罢了!”
尽管曲折,终究是将十二人凑了出来,几人毫不犹豫地将任人护卫的“王”之一位定给了沈期,其余身份,便以签筒为准,抽到什么是什么。
卫常在挟出一根竹签,看过上方“军师”二字,便移开视线,余光缓缓落在那两个“林斐然”身上,那番垂目静默之姿,像极了十七岁的慢慢。
那个沉默、敏感、脆弱,却又不苟言笑的林斐然。
那时,他们在小松林比过剑后,她总会站到松崖边,迎风而立,默然不语,只叫山风与清阳勾勒出一抹孤影。
然后,她会回身问他:“卫常在,我的剑已经练得很快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愿同我一起出任务?”
卫常在第一次听闻时,竟莞尔展颜,不过这笑意并非是觉得有趣,而是会心一笑,就如同父母听闻稚子疑问天下能否无贼一般,只是觉得言语可爱,并无其他意味。
他想说些什么,但出口时,还是都咽了回去,他不喜欢他们之间总要夹杂别人。
“慢慢,为什么要管他们,若是出任务,我可以陪你一起。”
只是她听闻这个回答时,目色有些迷惘,随即便转回身去,兀自吹着山风,那时候,他其实并不理解那抹黯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