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一抛,山茶高入半空,划出这黑白水墨中最为靡艳的一笔,倏而,茶花半转,由一枝化为五枝,凌空落下,将大汉、林斐然与散修三人圈入其中。
山茶落地生根,道道灵光自蕊中飞出,绷然成线,刚韧至极,不过粗粗擦过巨剑刃面,便在刃上划出一抹深厚的刻痕,林斐然转眼看去,眼皮狂跳,立即闪身避开,顺道将散修脑门上的黄符撕下。
二人左闪右避,只得以手中刀剑抵挡,但其上划痕渐深,竟隐隐有碎裂之意,被逼至边缘之际,阵内灵光逐渐交织,缓缓而来,似要穿成一道密网,将二人包围其间,拦腰而断!
“你们就躲罢!最后退至边界,只会被后方的灵线割作两截!”
大汉面上冷笑,心下却更为不甘,如此生杀予夺之感,出了春城,怕是再也不能体会,他定要胜出,向圣人求得一身灵脉,踏上修道之途!
崩然声响,林斐然手中巨剑终于断裂,再也无法斩开灵线,一旁的散修早已大汗淋漓,忍不住开口道:“我本是来参加飞花盛会,以为比试一番便可罢手,谁知竟要赌上生死,若是早说,这飞花会我定不会来!”
林斐然压下心绪,拿着残剑,快速道:“多说无益,这灵线并非不可断裂,届时我替你斩出一条通路,你先走。”
散修一愣,瞪眼道:“那你呢?要走一起走!”
“怎么说得像生离死别……”林斐然奇怪看他,“这只是我的一个分身,没了便没了,但你只有一条命,死了就真的没了。”
“哦、哦!”散修点头,感怀道,“我乃东渝州卢氏门下家生子,今日文道友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二人音量不大,却还是叫那大汉看出端倪,他登时拔出匕首,击上前来,生生将二人分开:“想逃?门都没有,就等着死在这杀仙阵中!”
灵线逼近,生死攸关之时,其余人囿于规则,无法动身,身为“卜象”的林斐然刚要出手,便有一道身影更快地向前掠去。
卜象只可斜飞六尺,走田字,那道身影便如同一道断续的墨线,斜行两步到了杀仙阵外,手中墨剑斩出,断开大半灵线,半身踏入,抓住林斐然的手腕,将她带出了法阵。
出阵瞬间,灵线已然溢满而去,再无处可逃,两道灵光如剪子般交叉而过,生生将那名散修的头颅剪下,如同茶花一般,凋零时总是断头而落。
林斐然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那颗头颅滚落河中,消失不见,而他余下的身躯似是尚未反应过来般,跌落河边,脖颈间喷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浓墨,汩汩冲出,汇入墨河,融为一体。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只余沙沙的墨竹声,竹上的慕容秋荻望着,只是默然,这便是她选择入画的理由,红色总是太过刺目。
心神空白之际,又感到腕上划过一抹陡然转凉的温热,她回眸看去,卫常在身上衣袍割裂,臂间、腰背均有裂痕,淡淡墨色自其间沁出,下滑,最终滴落到她的腕上。
那是他的血。
卫常在似无所觉,墨一般的眸子静望着她,并无波澜,但谁也不知平静的渊面下藏着什么,他只是看着,随后抬手擦过下颌处的割痕,薄唇刚启,她的手便抽了回去。
他动作一顿,睫羽压下,掌中再无热意,只余热血转凉凝结的冰寒。
林斐然回身看向那片墨竹,慕容秋荻正站在竹上,身形随着竹枝上下晃动,神色一如往日。
……
此时此刻,不仅是墨画之内震惊,就连墨画之外,也是哗然一片。
各宗长老弟子坐在观台之上,目露震惊,却碍于圣人坐镇,不敢高声语,只能私语窃窃。
过往,不论是飞花会还是朝圣大典,都不过是切磋比试,点到为止,从未有如此露骨血腥之事。
东侧观台之上,有一老者执杖而起,目露不忍,向北侧几位圣灵作了一揖:“在下东渝州卢氏,卢安,方才逝去的小辈正是我门下弟子,本不该有此一遭……敢问诸位圣人,如此举行飞花会,究竟为何?”
殿内安静半晌,圣人未答,便有人率先开口:“秘境之内,生死由天,怪只怪你门下弟子命不好。”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喧嚣沸腾起来。
“完了,若真是如此,我师弟岂非有难?早就让他不要贪便宜!”
“怎么要人互相残杀,这还算什么圣人?”
“灵宝稀少,早该如此比试了,若是比比剑就能拿得,那还修什么道,一起过家家算了。”
争吵之时,其中一位圣灵抬起了手,众人霎时闭嘴,再未多说一句。
下一刻,苍老渺远的声音响起:“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飞花会已然开始,诸位再争论也没有意义。只是我们本意并非如此,否则,也不会禁止修士之间互相残杀。”
圣灵目光垂下,细细扫过在座每一人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西侧,忽有一人开口问道:“敢问圣人,镜中之人所言可否为真,他是凡人,届时向诸位请求修道一事,难道真有办法为他通开灵脉?”
众人转头看去,开口之人正是参星域星主,丁仪。
问完这话,他只是看着诸位圣灵,眸色清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中一位圣灵看来,只道:“你是,丁仪?何出此问?”
丁仪起身作揖:“只是好奇罢了,若真有此法,世间众多凡人便都有了天大的机缘,可如妖族一般,人人修道。”
被点名的荀飞飞等一众妖族坐在南侧,闻言不语,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又将目光落到镜中的林斐然身上。
圣灵不置可否,只言:“道法玄妙,天下岂有绝对之事?我等不敢妄言,但现下确实无法做到。”
丁仪默然,又道:“此次飞花会,诸位亲自出手,又是为何?什么叫做非常之事?”
圣灵不再言语,殿中之人也并不关心此事,他们只在意飞花会内弟子的生死。
“敢问圣人,此次飞花会一行是为收齐十二份花令,可若是途中有争抢截杀之举又当如何?一条禁止杀害的戒令当真有效?”
圣灵并未开口解答,却有一黄衫弟子站起,为其解惑:“自然不止一条空文戒令,圣灵们先前便选出了四位祀官,他们就在天柱之上,诸位先前见过,想必识得,若有动手截杀之人,他们自会察觉、惩戒。”
……
“惩戒?”如霰头也未转,只问,“惩戒什么?”
谢看花怀抱琵琶,没有发言,他身侧的寒山君却掏出一本册子,勾画几笔,只道:“未出天柱前,你便连杀数位修士,有这样的事吗?文然的契妖。”
二人一同仰头看去。
天幕中,不落的月亮高悬,清辉洒下,盈盈铺满此人肩头,他坐在天柱旁的断垣之上,只看着月亮,好似海中静待日出的鲛仙,有种别样的静谧。
“是我动的手。”片刻后,他侧目望向两人,神色坦然,“原本我不打算出来的,但是那里味道古怪,实在难耐,还是来了这里。”
谢看花四下看去,却没见到林斐然身影,忽然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等她。”
第65章
春城内, 月华皎皎,流泄遍地,为这座寂静的城池带来唯一的光亮。
但在四方天柱内, 众人尚且不知外界暗色,仍在为了逃出而与守柱的凡人争斗。
如霰自八角阑狱中走出, 顺着铁索而下,登上飞屿, 迎面便撞上了那位身负长剑, 提着酒葫芦的——
他思索片刻,想起此人,他少年于人界游历时便有所耳闻, 剑豪李长风。
千杯尽在手, 哪管长生途的李长风,此时正垂着眼, 神情中带有说不出的平和与蘼顿。
如同磨刃之剑般,锋芒全无, 豪情大减, 吞不了河山, 饮不尽日月,仿佛多吸一口清风便要被呛死。
如霰心下评判之际,立即想到了林斐然,她那时见到李长风登天柱时,可是满目向往,若是这番模样叫她看见……
他也不知她会如何。
他敛下思绪,抱臂抬眼,漫不经心道:“如何出去,与你强斗么?”
“斗?”李长风磕磕绊绊笑起来, 醉眼朦胧,略显凌乱的发丝在脸侧扫过,
“你是第一个出困境的——如果我还没醉瞎,没有认错人的话,你是如霰罢?当年你还在人界游荡时,我们见过,银白发,仙人颜,我不会忘,不过,你头发长了很多,初见时,它们才到肩颈……”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便仰头喝了一口。
“那叫游历。”如霰并不意外,也没心思同他叙旧,只道:“如何出去。”
李长风啜饮一口,打了个嗝,顺手抽出坐着的长剑,直直向下送去:“虽不知你如何进得春城,但想来也没有群芳谱,有什么好拦的?直接走罢。”
见他送剑而来,如霰双眼微睐,又道:“这么浓的血腥味,你闻不到吗?这不像你。”
许是见到故人,李长风难得沉默,许久才道:“如今我已不是剑豪,也没有心力管身外之事,过往是我太过较真,不懂世事难得糊涂之理,山下不必山上,事事权衡,件件利弊……罢了,你贵为妖尊,又怎么我心中所感,今时今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先人所言实矣。”
“贵为妖尊?”
如霰侧目看过,扯唇一笑,听到这倒胃口的“贵为”二字,便彻底失了叙旧之心,只抬腿踏上长剑,金白袍角迎风而起,向天穹而去。
世道寒凉,血又能热到几时,恰如水砂解玉,初时棱角分明,再回首,已全然变了模样。
出过天柱,落了地,他如约向北而去,初时街巷幽静无人,走得久了,便听出些响动。他心下并不在意,只侧目看过一眼,继续前行。
四方天柱落下时震碎不少屋宇,高墙尽毁,徒留断壁残垣。
他选了一处最高位,纵身而上,倚坐其间,袍角翻动间,似要乘风而去。
这不仅是因为他本就喜欢身居高处,更因为此处打眼,若有人来寻,一眼就能看见。
夜间无日色,他无法睡下,只能睁着眼,看着一些人从天柱而出,面露喜色,准备一展拳脚。
他一张张面孔看过,却没有最呆的那副。
时人经过残垣之下,被那垂下拂动的衣袍引了视线,昂首看去,恰巧撞入一双清凉的眸中,初时如入清泉,片刻后便如坠冰窖,惶恐之余又觉自己冒犯无礼,便下意识躬身赔礼。
“不知道友在此,多有冒犯,实在抱歉。”
如霰甚至无心回应,他只看过一眼,便收回视线,向此人后方看去,那里,正有两人缓步而来。
此处的确醒目,却引不来他想见的人,不想见的倒是一茬一茬出现。
他扫过两人,最后停在谢看花身上:“有事?”
谢看花面无表情,但紧扣丝弦的手还是泄露几分尴尬心绪,直白道:“……我们是来惩戒行刑的。”
“惩戒?”
三言两语下,如霰明白了始末,却又道:“狱中几人蠢笨恶毒,想不出解法,便要以我之血肉为他们铺出一条生路,此番情势下,反戈相击难道有错?”
谢看花无言,他身侧的寒山君便道:“有没有错,不由你我断定。此秘境内共有四位祀官,除却守柱之用外,由我维护秩序,慕容大人负责审判,谢前辈与剑豪前辈负责助阵行罚。带你回去后,到底是否行惩戒之罚,需得由慕容大人定夺。”
如霰静静睨他:“若我非要待在此处呢?”
谢看花长叹一声:“那便由我将你强行带回。”
如霰正要开口,又听得那个清瘦的青年道:“鉴于你身份特殊,于飞花会无碍,定夺之时,我会通知你的契主到场。
当然,若你不去,我便现在将她唤来,飞花一行,她怕是只能止步于此了。”
于是轻启的唇忽然闭合,如霰起身立于残垣之上,夜风躁动,鼓起他的长发与袍角,显露出那枚隐秘的金环:“好大的口气,你们以为,在这春城之内,只有四位祀官能动用灵力么。”
他开口,一阵奇异的语调模糊逸出,音落之时,几道灵索迅猛而去,寒山君立即旋身后退,抽出腰间墨笔,挥毫间便写出一个篆体的退字。
浓墨汇聚而去,虽将灵索止于半途,却也因为不够及时,叫那灵索抽中侧脸,颊上顷刻间便浮出一道指长的红痕。
他双眸微睐,只道:“有些话,明知不该说,最好还是咽回口中。想要恩威并施,只会激怒我。”
寒山君眉头微蹙,眼中惊疑不定,谢看花那张面瘫脸竟也露出几分失色:“此番阵法为圣人亲设,你是如何破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