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她,还有那远在对岸的络腮胡,他行至岸边,虽无法过河,却也展开群芳谱,执起一株焰红的丹若花,直向那摇曳的而去。
激战之时,已无人关注那死去的修士,也无人再看林斐然。
马蹄践踏,刀剑于尸身上方划过道道寒芒,忽而,一道灵光乍起,分身林斐然已行至众人刀下,手中巨剑翻转,将四周马匹震开数步,随即她伸出手,拔出那朵野菊,静静看着。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善恶相伴,如同阴阳两极,交融相生。
春城桥头,辜不悔告诉她:“忘记大义,忘记害怕,忘记界限,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你自己。”
她初时不解其意,现下竟有了些许感悟,她太执着于侠之一字,反倒做不成侠,她太在乎善恶之别,反倒全不了善。
“杀一人为救一人,作杀人者,我为恶,作救人者,我为善,二者原来相生……”
她掌心一松,这簇野菊便滚入墨河之中,再寻不见。
瘦书生眼睁睁看着,呼吸一窒,颤声大骂:“你疯了!这可是野菊,能开一方世界,任你主宰的灵宝!”
分身未动,真身林斐然却再度抬起了手,暴乱的灵光耀目,轰然裂开的声响震耳,她说:“先圣自菊中窥出三千世界,恰巧,我方才也见到一处,那方小世界中,棋局尽毁——”
慕容秋荻忽道:“战局内法则如此,尚有约束,若破开这棋枰--看看你身侧之人,看看他们的眼睛,为了夺花,他们只会扬刀,不会停下,届时强弱互异,仍旧血流遍地,你便是助纣为虐!”
林斐然只侧目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那又如何,此方世界除我之外,再无其他,我想动手,所以动了。”
话音落,众人甚至隐隐察觉一道灵气旋起,尽入其身,白光蹿过,越发猛烈,越发暴乱,竟将棋枰墨线炸开,如同巨石坠入墨缸般,一时间浓墨四溅,地动山摇,竟有摧枯拉朽之势,不可抵挡!
她竟要全然炸毁此处,掀翻棋局!
震声不绝于耳,不止是这方墨色翻飞,就连裴瑜与瘦书生也叫这灵暴炸得个人仰马翻。
运灵之际,额角汗如雨下,臂上灵脉微动,喉间涌出一口腥甜,又叫她沉沉压了下去,浑身陷入一种忽然膨胀,又忽然紧缩的晕眩之感,耳膜鼓动间只闻心跳——
一片篷然的墨色中,众人身上软甲尽褪,高马散去,就连四周摇曳的墨竹也被那丝丝细雨融化,滴落,凝成一片干涸的墨痕。
天地失色是法阵的一种,任何阵法,只要破去阵眼,便可脱阵而出。
这方墨绘世界中,阵眼便是那笼罩的细雨,非黑非白,只有一抹淡淡的灰,善恶交织,大抵也是这般颜色。
细雨汇聚成墨河,棋枰炸毁,震起烟笼般的细砂,如同枯笔绘出一般,于空中停滞片刻,又袅袅坠入河中,掩埋了看似汹涌的波涛。
墨雨尽,天穹出。
袅袅烟雾尽散,他们再次回到飞屿之上,众人凝神看去,只见林斐然弯身抱起一颗头颅,缓缓走到残尸身侧,将头颅放下。
群芳谱上坠有的玉符尽毁,除却知晓他是卢氏门生外,已不得知他的名姓。
万籁俱寂之时,她猛然咳嗽几声,抬手擦去唇边艳红的血,拾起那朵残败卷曲的,放到了尸首怀中。
不止飞屿之上寂静无声,就连飞屿之外,观台之内,众人也都默然无言。
碧磬与旋真眼中含泪,望着林斐然那一身伤,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倏而间,镜像一闪,众人只看到林斐然想慕容秋荻走去,下一刻却变成了不知哪门哪派弟子于城内斗法之景。
荀飞飞一怔,随即转眼看向圣灵所在,这方观台俱是他们所想所见 ,此时突然调换,必有异处。
众人视线扫来,圣灵们却并未开口,为首一人静静坐着,其余圣灵竟默然起身,灵光一闪,便离开了此处观台。
……
飞屿之上,络腮胡骤然回神,先是指着林斐然大骂几句,随即望向慕容秋荻,神色不甘道:“慕容大人,这又怎么算!下到一半,她竟将棋盘都掀了,必须惩戒于她!”
慕容秋荻却没搭理,只是看过林斐然,抚着刀柄道:“什么怎么算,这局自然是她胜。”
瘦书生咬牙上前,颧骨高扬:“凭什么!”
慕容秋荻回身看去,容色肃冷,毫无偏袒之意:“棋盘掀翻,你们的王也倒了,论规则,该是她胜。”
两人惊呼回头,却见那个被他们推举作“王”的少年,早已于爆裂中震翻在地,此时正昏迷不醒,无法动作。
“诡计,这分明是诡计!”络腮胡大为不甘,“他还没死!王还没死!”
林斐然哑声道:“你还想怎么比?我全然奉陪。”
那络腮胡看着她的面色,竟心下一颤,吞回口中之言,只余一抹怨毒的眼神紧盯着她。
裴瑜紧紧看过林斐然,心中自有一阵火起,那是被夺了风头的不愉,她快步而去,手中长剑出鞘,直道:“那我便送他一程,也算赢得光明正大!”
“够了!”慕容秋荻出声,只看向几人,“棋局已定,多说无益。你们继续留守此处,我带他们去惩戒处取花令。”
言罢,她自腰间甩出一块明镜,结印行诀后,明镜骤然涨至圆台般大小,足够载上几人。
裴瑜率先踏足,只是面色不算好看,秋瞳狐疑看过林斐然,心下似有所感,随即恍然起来。
沈期心下高兴,但见林斐然正在收敛尸身,便也上前帮忙,就连将卫常在撞到一旁也浑然不知,只一个劲同林斐然说些什么。
“……”
默然之时,卫常在俯身拾起地上的潋滟。
林斐然分身消匿之时,潋滟也顺势被留在了原地,拾起之际,它微微嗡鸣,似是向他倾诉再度被抛下的苦楚。
于是他默然踏上明镜,立于林斐然与沈期身后,掌间不住摩挲着剑柄,面色却无异样。
明镜飞身而起,直向天穹而去,途中,林斐然嗅到一阵如雪般淡冷的味道,她回身看去,正是满身伤痕的卫常在。
衣袍四下全是割痕,血色从中沁出,将淡蓝道袍染作红黑之色,下意识地,她向秋瞳所在处看了一眼。
秋瞳站在不远处,与卫常在间隔了几个人,虽频频向此处看来,却到底没有动作,只抿着唇不语……二人间似乎生分不少。
林斐然心下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卫常在这身伤是为救她而受,如今他二人算是萍水相逢的生人,得他如此帮助,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漠视。
“方才多谢你出手。”
林斐然主动开口,卫常在眼睫一动,似是塑像复活,乌黑的眼珠看去,静默片刻后才道:“只是举手之劳。”
林斐然撤回视线:“你为救我而伤,我不能不管。不过我身上的伤药所剩不多,余下的都给了我一个朋友,出去后我便会去寻他,届时再将伤药给你。”
卫常在一怔,未曾想到她会这么说,于是握紧手中潋滟剑,轻声道:“好……我与你同行。”
第66章
自天柱而出时, 眼前的白昼忽变,汇作一片浓墨似的黑。
硕大的明镜载着几人移至中心那座高塔之上,甫一落地, 慕容秋荻便径直前行,几人跟随其后, 入了一间挂有长明灯的内室。
室内陈设非同寻常,正有一老人于其间莳花弄草, 转过身来时, 林斐然脚步一顿,这人竟是入城前大骂辜不悔的那位老者。
入城后,沈期为人书写泥帖之时, 他也赫然在列, 只是那时的他神情灰暗,略无喜意, 见之颓然。
但此时的他,眉眼带笑, 十分勤奋地将侍弄的花草摆到眼前, 正是白杏、月桂以及剑兰, 他像是没有看到慕容秋荻一般,只对林斐然几人道:“恭贺诸位逃出天柱,现下可以从这些花中择出三束。”
林斐然望着,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沈期却已上前,笑问:“王老伯,你怎么会在此处?”
王伯笑容未改,眼角眉心都因这抹僵硬的笑容挤出道道沟壑:“这位道长,你认得我?我是在此处备花的, 不必唤我什么王伯、李伯,叫我花农便好。”
沈期顿步,漆黑的面上浮出疑惑,他转头看向林斐然,以眼神询问,却只见她微微摇头。
慕容秋荻也是第一次带人到此,不觉有异,只看向他们:“现下还有些犯人待我审理,脱不开身,你们选过之后,便自行离去。”
言罢,她转身欲走,林斐然忽然回神,后退两步将她拦下:“慕容大人,我欲将他们安置在一处,这里可有无人到往之地?”
慕容秋荻眸色微动:“他们?”
林斐然点头:“是先前死去的修士与那位晕死过去的大汉,我想等此间事了,将他们一并送至卢氏,结果如何,便由卢氏的人处置。”
“原来你不动手,是想将这狂刀客送交卢氏处置。”慕容秋荻不置可否,只道,“这里原本是座佛塔,一共七层,现下用来看守些不听话的修士,你若闲得没事做,就自己寻一处将人塞进去。”
她停顿片刻:“我若是你,就不会这般多管闲事。”
慕容秋荻头也不回地离开,突然,那仍旧在笑的王伯再度开口。
“恭贺诸位逃出天柱,现下可以从这些花中择出三束。”
这般言语,竟与方才无二。
裴瑜与他并不熟识,只上前看过,蹙眉道:“你这也只有杏花、金桂与剑兰,岂有挑选余地?”
话虽如此,她的手在三类花枝上拂过,缓缓停在剑兰上方,挑眉看向王伯:“既然是花农,何不介绍一下,这些花令有何作用?”
她方才于棋局之中,见过岐女用这兰花,似是可作剑技之用,但其余两束,便不知效用。
王伯和善一笑,丝毫未觉她言语中的傲慢,只向众人一一介绍:“老夫一介花农,自是对这花令了如指掌。
这粉嫩春杏,恰如少年之心,可忆及过往,共瞻往昔,这金桂嘛,乃是月下之金,夜中之阳,若是觉得这夜色太暗,不如点亮一束,以期光明,至于这剑兰,世间剑技,皆入一花,用之可通神武。
至于使用之法,我将它们都写到这信笺之上,以供诸位查阅。”
他从桌柜中取出几张信纸,一一分发出去。
林斐然抬手接过,却并未像其他人一般急着翻看,反倒十分疑惑,不由得多看了王伯一眼。
当时入城的百姓,因为不识多少字,便请沈期代笔,将所求之物写作泥帖,现下怎的又识字了?
心下疑窦丛生,她看向手中信笺,纸上所写并不很多,只有三个花名以及三句诗文,想来便如棋局中所见,以诗文之名,唤出花令之用。
她又上前问道:“你既是花农,知晓花令效用,可知花谱中的寒梅、丹若以及暑荷的效用?”
王伯停顿片刻,又笑道:“不巧,老夫只知晓春杏、金桂以及剑兰的效用,这粉嫩春杏……”
他又照方才所言滔滔不绝起来,一字不差。
林斐然与沈期互看一眼,不再言语。
“开卷!”
裴瑜不理他们,率先动手,直取三枝剑兰,花束扫过,剑兰尽入谱图之间,染出瓣瓣红粉之色。
沈期抬起手,好心道:“道友,此番飞花会是为集花,你为何不各选一束?”
裴瑜打量过他,嗤笑一声:“一个废物黑鬼也配和我说话?”
沈期还未见过这般浑身是刺的人,顿时鹿眼圆睁,支吾半晌后颇为窝囊地憋回:“抱歉,吓到道友……”
裴瑜没心思听他多嘴,只直直看向林斐然:“这次能胜,虽说承了你的情,我却也不会全认,即便你没有掀了棋盘,我也照样能胜!”
裴瑜早已确定她就是林斐然,不过并非是她以身破开棋局之际,而是在她俯身拾起野菊时,那不算悲悯,却十分怆然的一眼。
犹记她参加的第一场门内大比,对手便是林斐然,她们斗剑斗了一日,从日出至傍晚,彼时霞光漫天,在她们眼中烧灼一片。
无法否认,与林斐然斗剑有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但她还是输了,二人双双力竭,她却输林斐然三剑,于是这股快|感也都尽数化为愤怒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