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想问什么,都可以得到解答。但想得到什么,都要与山魂探讨,这是属于蓬莱的,山门思辨。”
执微认真听着麦特欧的话。
她眼前浮现出了山门思辨的场景。
层层叠叠的山峦中,密密麻麻的石碑,蓬莱舍弃了电子输入、纸张和卷轴,用了人类最古老记录文字的方式,将字刻在石头上,代代留存。
用碑刻喂养起来的山魂,了解人类步步走来的每一点。
执微呢喃着:“山门一开,人类便可以在历史的长河里,对镜自揽。”
难怪,这被称为是蓬莱的珍宝。
但,执微没有被这宏大的景象所蛊惑,她敏锐地觉察到了麦特欧的表述里面,不对劲的地方。
执微没有反应过度,而是顺着麦特欧的话,悠悠地开口补充道:“有一位抑制人工智能生命发展的神明,我想,你应该记得。”
“是。”麦特欧点点头。
迟悬则。他和执微的脑海里,同时闪过这个名字。
他说:“这位神明的诞生,带来了审判日。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智械生命被启智赋生。”
“在审判日之前诞生的生命,倒是被保留了下来。”麦特欧说,“几个被选区所有,几个被私人所有。还有绝大部分……被消解了智慧囚禁。”
执微听着,目光停顿了一瞬。
麦特欧望着她:“我的答案,你还满意吗?”他语气的尾调有些危险,带着几缕冷哼。
他说:“难道,圣贤的执微竞选人,此时此刻所想的,是在同情污染者和污染种之外,还要同情被阻隔了发展的智械生命吗?”
执微斜着眼睛看他。
“你以为我那么伟大,伟大到可以将人类的利益抛开吗?”她淡淡道,“我始终是人类,站在人类的立场上罢了。”
对于被消亡的智械生命,执微的确有些遗憾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她知道那是人类的正确选择,不抑制另一种生命的诞生,人类的生命就会被汲取养分供能对方。
生命诞生于生命之上。
麦特欧反而有些惊诧。
显然,在他眼里,执微老是一腔爱怜地播撒同情,宣扬平等。他还以为执微对于异种生命也会是之前对待污染种的态度。
“我还以为……”麦特欧轻轻摇了摇头,“也是,你只是悲悯,并非狠不下心。”
狠下心,才是站在人类一端。这么一想,麦特欧感觉她和执微也是有了共同点,他试图去理解执微。理解不了,他就试图让执微理解她。
“我与你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执微。”麦特欧疑惑地说,“你对待智械生命,与我对待污染种,态度是不是一样的呢?”
执微目光有些茫然。
“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执微自己也有些困惑了。
但她有一个优点,就是不会为了自己做出的选择、做过的事情而内耗。
“我目前倒也没有一个答案。”执微诚恳地说。
麦特欧又被执微的坦率震惊了一瞬。他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琢磨了一会儿执微的话,没忍住发出了叹息的笑意。
“你只是循着你的心做事。”麦特欧闭上了他灰绿色的眼睛,“我明白了。”
他望着执微的脸,直视着执微的眼睛。
比起那些示弱的试探,此时的麦特欧,在他认为最难以解决的敌人面前,流露出了几分真心。
他说:“你同情污染种,你就要允许有人恨他们。”
“我记得你在纳入污染种进入你的竞选团队后,在集会上你说的话,不宣扬、不推崇、不强制、不鼓动,只站在人类的面前,所有人都可以看着你。”
“如果你自食恶果,人类可以引以为戒,如果你毫发无损,人类便旁观你更多的、所有的一切,发生在人类眼前。”
执微点头:“是的。”她的确这么说。
麦特欧总结道:“你用你的前途,你的生死,护住了污染种下坠的未来。”
“如果你的团队里没有污染种,执微,你现在一定稳住了前三名。”
他为执微而遗憾。
明明知道可以走到更远更好的位置,却因为污染种的拖拽,而止步在这里。
麦特欧好奇地盯着执微的神色。
他没有说出口的疑问,全部都在他的目光里。
难道你没有遗憾吗?执微?
执微语气温和地开口:“如果我真的有你说的那样有名,麦特欧,那么就会有人在攻击污染种的时候,想到我。”
麦特欧在心底重复。在攻击污染种的时候,想到了执微竞选人,想到了执微竞选人的话,于是,在竞选人的威势下,人类是毫无抵抗力的,自然会收力或者放弃。
执微温柔地说:“那便是我已说出口的话语,留有的余音。”
“落后几名,很值得,你说呢?”她对着麦特欧,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麦特欧沉默半晌,喃喃道:“我后悔了。”
这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执微思索了一下,在麦特欧紧蹙的眉毛里,突然想到了一种近乎于不可思议的可能。
她试着问:“你现在说的后悔,是在承认一公时你的极端吗?”
“是。”麦特欧利落地说。
“我不该在当时,就妄图以法案定污染者和污染种的生死。”
好家伙,执微吓了一跳,她还以为麦特欧直接被她感化了。
但显然不是,麦特欧自己也解释说:“但不是我改变了我的想法,而是我畏惧你,执微。”
“如果我知道我那番话会惹上你,我会更改我在一公时候全部的发言。”
执微点点头,说回了刚才的话:“这也算是我的影响了,余音的另一种解释,也很值得。”
麦特欧移开目光,望向窗外。
“我该庆幸,人类是靠竞选来选出神明,而不是真的靠圣贤的程度。”
他没有看向执微,但仍然在和执微说话:“你的宽容、悲悯、慈和,会成为你的弱点。”
那太好了。她需要弱点去退选,而且,在她眼里,弱点熠熠生辉。
她做着对的事情,如果迎来她想要的结局,似乎有些可悲可叹的遗憾,但也未尝不是命运结束的一声馈鸣。
执微此时,在她过往受到的教育里,和她期望抵达的目的地中,看见两条道路出现了一个重合点。
所以两项叠加,无论是真心还是本意,她都诚挚地说道。
“我得偿所愿,也甘之如饴。”执微这么说。
麦特欧神情复杂了很多:“竞选人无需对组织保有忠诚。你真的,不加入维诺瓦吗?”
他倒不是在阴阳怪气,或者在试探,而是真的这么想。
“维诺瓦是智慧神意识的延伸,有星际最好的选神资源。”
执微挑起眉毛:“去维诺瓦和你竞争?”
“选神历史里有过很多这样的情况。同一组织的两位竞选人稳住前两名,步入总选。后面一切都可以商量。”
执微摇摇头,显然,对这个并没有什么兴趣。
麦特欧也不强求了。在一片静谧中,只能听见湖波阵阵的水声潋滟。
他知道,他已经得到了休战的允诺,他甚至不必去询问执微,也知道这允诺维系和破裂的条件。
如果他保持安静,休战持续。如果他再次提出击杀污染者或者污染种,和谈破裂。
麦特欧想,执微真是个奇怪的人。
她将别人的生命,与自己的利益,放置于同样的高度。
她很奇怪,但也极具人格魅力。只是在和执微说话的这阵子时间里,麦特欧悦也真实地感知到了这种魅力。
安德烈和荣枯回来之后,四个人坐在一起欣赏了一会儿湖景。
麦特欧低垂着眼神,执微望向窗外。
她和他,都不怎么相信对方,不相信对方的话语,也不相信对方的保证。
但是,此刻维系着二人纽带的,正是彼此的不相信。
并非联盟,也非朋友,只是天平上的微妙的平衡。
时间向前,最迟九月份,最早下一秒——她与他,迟早至死方休。
在麦特欧离开之后,执微从安德烈的口中,得知了蓬莱的预言。
那是一个,像是传奇故事,枕边童话的预言。
只有蓬莱人坚信着这个预言,星际其余的人类,对于这个,只是当作故事来听。
执微也耐心地听了安德烈讲起这个预言。
安德烈:“蓬莱就是从很早之前,就有这样一则预言,说,有一个人,会出现在蓬莱的大地上,会踩着剑,从天而降,大喝一声剑来。然后,一把剑便凭空出现,此人会改写星际的格局。”
他说得有些乱,但关键的点都讲到了。
“主官,你说,这是什么预言呢?”安德烈摇摇头,“大叫一声剑来,然后就出现一把剑,现在只需要拿着压缩武器系统,谁做不到呢?”
“剑来算什么?枪来!星舰来!时空跃迁系统来!都可以做到。”安德烈嘀嘀咕咕的。
执微沉默了一下,被逗笑了。
她笑着回应安德烈:“就是。这是个什么预言?没头没尾的。”
但,夜幕降临,四野寂静,湖心处安宁如沉睡的琥珀,执微没有入睡。
她在此时,万籁俱寂,夜深无人的时候,坐在床上,思考着安德烈说起的那则预言。
越多想一分,执微的表情越迟疑一分。
终于,她不再忍耐,而是低头,缓缓呢喃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