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时机,很适合抛开公事,去谈心。
开山门的事情,无非是人工智能生命。智械生命的问题,在执微这里,是排在很多事情之后的。
她这里未被解答的问题太多,她敏锐地意识到,她可以抓住祁入渊难得流露出来的,一点点的脆弱时刻,问她一些别的事情。
别的,更重要的事情。
“和我聊聊那件案子吧,老师。”执微放缓了声音,“我想了解过去的你,和你的全部。”
她提起的,正是关于祁入渊家里的,那件事情。
那件灭门惨案。
祁入渊闭上眼睛,她的表情,在一瞬间很是复杂,像是坠入了过往的记忆迷瘴里,沉浸在雾气中,艰难地寻找着一条解脱的道路。
她想从纠葛的道路中,捋顺出一条正确的、通往终点的路,但是,眼前弥漫着的,依旧是白雾。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了。”祁入渊说。
第96章 蓬莱(十) 爱豆需要唱跳
这座房子坐落在山脚下, 山林里的风透过窗户穿进来,呼啸在执微的耳边,吹起她鬓角的发丝。
执微的目光望向窗户外面, 可以看见青翠的山景, 绿草葳蕤, 丛林茂盛,幽深的景色纵横拉长,像是一场盛大梦境。
在这样美丽的环境里,祁入渊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口吻像是诉说着往日的诗篇。
“那时候……”祁入渊轻轻开口,“我一心都是在维诺瓦的事业。我没有成婚,也没有爱人。”
“但我的家里人还是很多,我的妈妈爸爸,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妹妹弟弟都结了婚, 因为我们房子真的很大, 他俩没有搬出去,反而是带着另一半住了进来。”
光晕映过窗棂,照射在祁入渊的瞳孔上,她的眼睛微微阖起来, 像是有些犯困。
“我们一大家子, 就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
祁入渊说:“所有人,都很支持我。我有时候回去晚了,桌上一直留着我的餐食。就连和我没有血缘的, 因为爱我的妹妹、我的弟弟、我的家人而住到这里来的妹夫和弟妹,也都很支持我的事业。”
“所有人都以我为荣。家人们提起我,说的都是, ‘我那辛苦地在维诺瓦工作的大姐姐’。”
“我是所有人的骄傲。”祁入渊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我很热爱事业,也很珍惜家庭。”
她说着说着,目光低垂下去,盯着她的指尖。
手指蜷缩起来,硌着掌心。
执微听得很仔细。
在她眼前,大概可以绘出那样一幅画卷。
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住在一个房子里,亲密而热切地互相紧紧依存着,像一窝毛乎乎热砰砰的小兽。
祁入渊:“我的家人,就是很朴实着生活的人类,没有什么额外对我的要求,也不想借着我的名誉去谋取利益。”
“他们只是因为我的工作,而格外笃信神明。”
她喃喃地说:“他们祈求神明,希望我的事业辉煌耀眼,希望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快乐、自由、被爱。”
过往的一切是没有任何瑕疵的美好,于是突如其来的破裂便叫人无法接受。
玻璃碎成渣滓,祁入渊在上面每踏过一步,玻璃碴都划破她的脚心。
祁入渊诉说的口吻,在这样无所依赖的境地里,终于焦急惶恐起来。
她用手撑着额头,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最开始,我就在怀疑,是维诺瓦内部的竞争对手,对我的家人动了手。”
“但没有证据,一点都没有。”她痛苦地回忆,“我用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动用了最顶端的科技,也没有检测出一丝一毫的攻击武力系统残余波动,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线索可以推进这个案子的探查进度。”
“我的时间暂停在那里了……我走不出去。”祁入渊轻轻地说。
执微可以再次进行问询的问题,很多。
她应该去问案发现场的情况,是枪击还是刀伤、毒杀还是割喉。即便没有检测到参与波动,尸体总不会说谎,通过尸体痕迹,模拟出来的犯罪现场,也是证据。
怎么会没有证据呢?
她上次就想问,直到现在,她才开口。
执微语气很轻,生怕自己伤害到祁入渊的情绪:“怎么会没有哪怕一点点的证据呢?”
祁入渊终于说出了当时的情况。
“所有人都很安详,像是睡过去了。”她捂着脸开口,“生命体征为零,没有任何伤口,检测不到任何疑点。”
执微脑海中热闹喧嚣的房子,一下子就冷寂了下来。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阴风呼啸过每个房间,见到的都是仿若沉睡着的尸体。
如果换个频道,不是星际时代,改为奇幻世界,或许可以怀疑是什么沉睡魔咒之类的黑魔法。
但这里是星际时代,检测不出来的异常,往往无解。也意味着更大的异常。
魔法……是喔,这里的确没有魔法,但总有别的。
就像蓬莱的预言里,说的“凭空亮剑”,也不是仙侠。“沉睡魔咒”的背后,也不是魔法。
执微安静地坐在祁入渊身边,她没有多说安慰的话,而是静静地陪着她调整情绪。
祁入渊已经独自挨过了难过的时候,她提起那些事情,比起哀伤,更澎湃着的是对于真相的探寻。
“你想到了什么吧,执微竞选人。”祁入渊眼尾洇着一点红晕,目光坚定如山岗顽石。
执微将身子向前探去,凑近她。
“我上次没有问你,老师。”执微抿了抿干涩的下唇,目光定在祁入渊的脸上。
“你说,你的家人们因为你而格外虔诚。”她重复着祁入渊的话。
执微:“按着礼节,或者常识,我都不应该问出这个冒犯的问题。但我还是需要一个答案。”
她问:“所谓的任何检测,就是污染值检测系统,你也用了,是吗?”
祁入渊沉默地低着头,指尖交替着抠着自己的手指。
她说:“对。”
“有波动吗?”执微问。
祁入渊抬起头,看着执微的眼睛。
她们两个人,都有着黑色的眼睛。彼此的瞳孔,在窗边捕捉到光的一瞬间,酝酿为冷调的棕色,底层破碎出眼睛自有的纹路。
“……有。”祁入渊回答她。
“所以你的猜测是什么?”祁入渊替执微开口,学着那些揣测的口吻流畅地说话,说出了那些她已经听过无数遍的话语。
“我的哪一位家人,对神明不忠,堕落为污染者,在房子里陷入精神混乱状态,然后大开杀戒,杀掉了其余的人,最后自己再自杀?这场灭门 惨案就得到了闭环的答案。”
祁入渊冷冷地哼了一声。
她近乎是在自言自语,语速很快:“因为是污染,污染,谁懂污染呢?”
“污染是不忠的证明,有亿万种形态模样,死者尸体呈现出什么样子都没有问题。因为是污染,是神明的惩罚,所以一切结果人类都要接受。”
她深呼吸了两下,平复好理智:“如果我相信这个答案,我就不会离开维诺瓦了。”
执微想,是啊,谁能说自己了解污染呢。
哪怕她可以控制污染,污染在她手里像是可以捏来捏去,随意转换攻防的史莱姆,她也不能说她了解污染。
这玩意儿是什么,哪来儿的,优缺点和好恶度,执微都一窍不通。
她只是可以运用它。并不了解它。
而原因,或许真的是因为,她的污染值是零。
都说,污染值越低,对神明越虔诚。污染值越高,代表心中杂念过多,对神明不忠。于是被污染影响,堕落为污染者。
执微扪心自问,在所有人夸赞叹服她的虔诚的时候,她在对什么虔诚?
她是如此坚定地,在神明存在的宇宙里,一边竞选神明,一边并不信仰神明。
所以,那是谎话吗?
【污染值越低,信徒越虔诚。污染值越高,信徒越不忠。】
这被神殿颁布通晓宇宙的真理,在执微审视自己后,发出质疑。
这是谎话吗?
这检测出来的数值,叫【污染值】,这名字正确吗?
祁入渊的家人,是因为不忠而死吗?
祁入渊还在絮絮地低语着:“但这显然是个很好的答案,很通顺。于是,不能接受这个答案的我,便成了异类。”
执微:“所以,你离开了维诺瓦。”
祁入渊恹恹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也很好笑,如果这个推测正确,那我也是污染种了。”她不屑地哼笑,“只要人类肯追溯,人人都是污染种。”
“直到今年,还是很多我过去的同事,坚定地相信这个说法。或者不信的,也认为我为了找一个真相,就离开维诺瓦的决定是错误的。”
祁入渊回忆起那些人的嘴脸:“我进了维诺瓦,我就不应该只是我了。”
“我应该将自己献给侍奉神明这件事情。而我居然也会有家人,也为了家人而痛苦,维诺瓦的固定财产居然离开了它,它当然会感受到背叛。”
祁入渊:“连神明都这么想。”
“神明?”执微扬起眉梢,问道。
祁入渊:“我还在维诺瓦的时候,带过一个竞选人。后来,这位竞选人成功竞选为神明了。”
“年初的时候,祂偷偷来了斯蒂亚德提摩西,我和祂见了一面。”
执微好奇道:“祂是来劝你回到维诺瓦的?”
祁入渊摇摇头:“祂的祭司过世了。”
祭司,可以理解为神明的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