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看向麦特欧,眼神陌生。她看着这个世界翘起地壳的人。
麦特欧:“我在心底蔑视着神明,可所有人都说我对神明最最真心。真心?我哪里有真心?偶尔,我也会说句实话,我说,妈妈,或许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虔诚呢?”
他神秘地笑笑:“妈妈回答我,说,傻孩子,你一定是害羞了,你看你测出来的污染值,你是最笃定的信徒。你不必承认你对神明的爱,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赤诚。你一定会为斯瑅威和维诺瓦带来荣耀。”
最后一句是重点,为斯瑅威,为家族,为维诺瓦,为组织,带来荣耀。
于是麦特欧从小就明白,他是不同的。他不必做什么,在别人眼里,他就已经做了许多,做到了极致。
他温和地对执微说:“在这违逆事实的世界里,我们要操纵它,才能借力去到更高的地方。”
“执微,你和我是仅有的清醒的人。你该感觉到的,我对你的那些攻击,只是顺着维诺瓦的意思,没有下过死手,不是吗?我舍不得你死掉,我最珍重你,比我的亲人、朋友、副官都要珍重。”
麦特欧的皮肤本就白皙,他现在说话情绪激动起来,脸颊都泛起涨红,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无法清醒。
他当然没有注意到执微停滞的眼波,没有看见执微掐在掌心的指尖。
麦特欧:“所有人赞美你的污染值为零,赞叹你对神明虔诚无垢的纯洁之心的时候,执微,我望着你,就像望着另一个我自己。”
“0到0.7有切实的差距,但差距也没那么大,不是吗?至少,我和你的心思,是全世界最接近的,不是吗?”
“执微,执微……”他柔曼地念着她的名字,像是徒步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中的一汪水。
他有多么激动,执微就有多么恐惧。
她不是害怕麦特欧这个人,她惧怕的是,她和麦特欧,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曾长久地、无比地相似着。
麦特欧的纲领,是重现旧日辉煌,为了这个纲领,他在公选里提议计划杀光污染者和污染种。
执微一直以为,提出这个纲领的麦特欧,是真的想排除那些“污浊的”“肮脏的”“堕落的”东西。
执微以为他不知道真相,才这么做,她甚至想过,麦特欧或许是一位极端的神明拥护者,为了清除污染,根治乱象,他才用这样的纲领竞选。他想复兴唯一神存续期间,没有斗争选神,没有太空监狱疗养院的“和平”日子。
可是,现在,麦特欧清晰地告知她,他知道真相。
……这一切都太疯狂了。
他知道无辜者被迫害,知道虚伪者登临高塔。他明白一切,还用这样的纲领去选神。
在一阵眩晕里,执微将手按在了桌面上,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青色的脉络里汩汩流淌着鲜红的血,里面奔涌的红色同样流淌在与她相同的生命里。
【屠杀污染种】和【成为唯一神】,是一种人的两面。念头起复之间,被赞颂着救世主的功勋,或是化作一柄屠宰的利刃,刺向同胞温热的躯体。
“除了你,还有很多人知道这个真相吗?”执微开口的时候,发现她的声音已经喑哑。
麦特欧微微扬起下巴:“当然不。”
“人类是不会承认自己的卑劣的。人们喜欢用纯白的纱包裹住裸体的自己,用高尚的道德作为行路的指引,于是便真的认为自己走过的路都盛满了褒义的赞叹。”
他轻轻摇头:“谁愿意承认自己日日以利益为先,骨髓中都流淌着贪欲,时时刻刻都在渎神呢?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个。”
“比起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当然要指责别人是这样的人啊,那才更符合人性。”
“所以,哪怕谁隐约觉得,咦,我似乎不够虔诚,我似乎对神明没那么严肃,哪怕谁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一点,谁会仔细想下去呢?”麦特欧说,“不会的。更何况,再怎么低的污染值,也是5到60这个区间,个位数极其稀少,普遍见着的低污染值,也要两位数了。毕竟,神就在那里,成为神的道路就在那里,谁能真的不信神?”
麦特欧抱着胳膊,目光流连在执微的眉宇间:“只有我是维诺瓦千百年间罕见的0.7,和常理之外的,完全不信神的你。”
他对执微感兴趣极了,之前只是一直遮掩,到了此刻,好奇的神色爬满了他的面容,他不错眼地盯着执微。
“我始终不明白,零就是零,真的是零啊,一点浮动都没有啊执微。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的家庭、亲人、成长环境是怎么引导你长大的?你怎么会野蛮又不讲道理地将自己的污染值生长为零呢?”
执微能看出麦特欧对她的好奇。但她没有为他解答疑虑的心思,她唇色泛白,抿出的冷笑都显得有几分虚弱。
“你对我真好奇啊,麦特欧。”执微低声道,“但我对你更好奇。”
“你是怎么做到,一边做着十亿百亿人里唯一的觉醒者,一边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按着错误的规则行事呢?”
执微怎么都想不通。
麦特欧是个疯子,他甚至连装傻充愣的事情都不屑去做,刻意 地有心地残害无辜者的纲领,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
执微一向不喜欢不知者无罪这种说法,说出来总像是在为谁开脱什么似的。但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道清她心中想法的了。
如果麦特欧真的毫不知情,还提出他的纲领,执微也只会觉得他太在意重塑过去的安定了。
结果,他知道。
他知道这一切,也明白真相,却还提出这样的纲领,用那样的纲领去选神。
麦特欧疑惑地看向她:“我是维诺瓦的竞选人,信奉智慧主导下的规则,有何不可?已经成型的,沿用了三千多年的规则,又对我是有利的,我为什么不尊崇?”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哪里做得有失妥当。
“我们是既得利益者,执微,难道你真的觉得疗养院里那些虔诚的狂信徒无辜吗?他们未能被收容的时候,做过什么有利于人类的伟大事业吗?他们难道不是对自己的人生毫无办法,才不得不将所有的信念依托交付给神明吗?”
麦特欧说起这些,神色有些倦怠,显然毫不在意。
“这样的人,被收容起来集中处理,反而稳定了社会环境。连自己都不笃信的人类,无法稳定自己的内核不被侵染的人类,被监禁、歧视、放逐,有什么不好?”
执微倍感荒诞地笑了:“你说得好有道理啊,麦特欧。”
她感知到痛楚弥漫在她的躯体里,尖锐的刺痛叫她清醒。“那我问你,他们为什么对自己的人生毫无办法?因为贵族可以有私人星域,可许多人住在昏暗的地下城里;因为每位神明都出自银红,小组织会受到联合绞杀;因为诞生下来就裹挟着原罪,要法条开恩才能去学校获取一点知识。”
“因为无路可走,被人群拥挤着走向了社会规训为真理的康庄大道,结果这条道路是死路,越走越下坠。”
执微看着他铂金的发顶,这灿烂耀眼的颜色,如针一样扎进她眼底。
她敛下眼神,轻轻道:“你知道,你分明知道一切,你是这里的我啊,麦特欧。”
“可你却依旧提出那样的纲领。”
麦特欧蹙起眉毛:“我的竞选纲领怎么了?”
他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你觉得,他们被冤枉,就不能杀掉为我出力吗?拜托,这可能是他们唯一一次可以出力为我做些什么的机会诶。”
“污染者,本来也是在疗养院里迎接漫长的虚无,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恩赐吗?污染种,长期活在歧视里,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解脱吗?”
执微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她竟然……她过去竟然在许多个瞬间,想过输掉竞选,随便输给谁都行。她想输掉竞选,被淘汰,解脱出自己,自由地游荡在宇宙间,寻找回家的方式。
也就意味着,在许多个瞬间,她会推着世界走向麦特欧成为神明的道路。
她明白,他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在演讲时候,连完整的计划都拿出来了,他是真的会掀起屠杀。
为了……为了什么?杀掉纯洁的信徒,为了显得自己是更纯洁的信徒。
麦特欧鼓动着她:“我是诚心地邀请你加入维诺瓦的,执微。没有人比我们更亲密,我们理应是一体两面,无论我们谁赢下来,都是我们二人共同的荣耀。”
“我们都不信这个社会运行的底层逻辑,所以,执微,我们的纲领都是颠覆这个世界。”
执微被气笑了。是啊,颠覆这个世界。重塑旧日荣光,和成为唯一神,都是颠覆这个世界。一体两面,在对待神明和污染的态度上,她和他也真的是最亲近的陌生人。
“麦特欧,你刚刚说爱,说真心。你有爱吗,你有心吗?”执微喃喃复述,自言自语,最后笑了一下,将尖利的刺痛顺着喉头咽到胃部,“不,应该是,我有心吗?你是看着,顺应一切自顾自发展,我也只是看着,毫不插手。”
她和他在许多时刻,并无区别。
麦特欧没听懂执微的话,执微说出来的这段话,叫麦特欧很是费解。
他费解到有些诧异了:“你没插手?没插手是什么意思?你那么多的铁票仓,连组织破灭了,你的个人发展都毫发无损,甚至支持率更加稳固,这是你没插手的结果?难不成你一路旁观着就拥有了这样的成绩?你在说梦话吗?”
执微深深地吸气,重重地呼出,直到肺部揪紧,大脑逐渐清晰。
麦特欧和她说这些,因为他觉得这是他与她亲近的底牌。或许在他的想法里,她听完这些,就会与他引为知己,快乐地加入维诺瓦。
可惜,可惜麦特欧用他自己的思维方式去构想执微的反应,可惜执微不是另一个麦特欧,可惜执微永远只是她自己。
执微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那里的麦特欧。
“离开沙洲,现在。”她毫无感情地开口,“我们之间本是无话可说,麦特欧。”
麦特欧微微仰着头,灰绿色的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
“你……我……我们……”他嗫嚅了两下,就被执微打断。
执微:“从来没有什么’我们‘。”
“走吧,麦特欧,离开我的沙洲。你不必担心我将之前的对话说出去,就像我不会担心你将这个真相说出去一样。像你说的,我们是既得利益者,在扭曲的规则下为自己谋取好处,掀翻棋盘后,世界都会倾覆。”
她望向他,说:“我不会轻易掀翻世界的,麦特欧,请放心。”
麦特欧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带着不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走了之后,执微撑住的面容逐步破碎,眉宇间泛起痛楚。
执微感觉胃部像是被灼出了一个洞,密密麻麻的疼痛紧紧绞了起来。她缓缓俯下身去,手掌按住胃部的位置。
安德烈赶了过来,看见她不舒服,立刻弯腰观察她的情况。
“怎么了主官?是不是他给你下毒了?好哇,我就知道他一丁点儿的好心都没有!要不要我去联系地肤,立刻封控沙洲,让他走不出沙洲半步……”
安德烈没得到执微的安排,也只是过过嘴瘾,他没有联系地肤做什么封控,只是调来舰艇,将执微扶上副驾驶舱。
在封闭的空间里,执微靠在舱壁上,脸色和唇色一样,白到近乎透明。
安德烈一直在和她说什么,他的声音就回响在执微的耳边。
但这一瞬间,执微只能听见自己的耳鸣声,她听不到任何安德烈关怀的、活泼的、担忧的声音。
她脑海中回荡着麦特欧唇边的微笑,那种矜持优雅的笑容,像是刺进她胃部的蛇牙,毒素已经蔓延至她的全身,叫她的呼吸都泛着疼痛。
他该死。
刹那间,执微心里涌出这个想法。
他意识到了这一切,哪怕他无力无法改变,至少可以缄默。他却明知真相,而去残害无辜者。
在世界判处平民是恶徒的时候,宇宙间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对他们第一个举起屠刀。
首罪。知情而作恶,毫无同理心。按着任何国家的法律与道德,他都应该被处以死刑。
可他现在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在追寻着这个世界最伟大的梦想,成就这个世界最了不起的事业。他与她竞争,有很大一批支持者是他的拥趸,人们不看他的道德,仅仅因为他的姓氏、血统、来历便支持他。
人们不在乎死去的同胞,因为丧钟不曾响彻耳际,因为死去的不是自己。
她靠在舱壁边,捂着胃部,缓解着她痉挛般的疼痛。她身体好得很,可胃是情绪器官,巨大的情绪起伏叫它抽搐般的示警。
安德烈伸长身体,使劲靠近她,蓝色琥珀样的眼睛倒映着执微额前的冷汗。安德烈不说话了,他将手臂探过来,轻轻握住执微的胳膊,担忧地凝望着她。
于是一片安静里,只有执微重重的呼吸声。
他该死。
这道念头如星子般的光晕似的逐步扩大,一点一点烧成火焰,燎原般在她心头烧着。
直到执微开口,说出了一句安德烈瞳孔缩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