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执微脱口而出。
安德烈握着她手臂的指尖陡然用力,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执微紧紧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她知道她刚刚说了什么,也知道安德烈一定听清楚了她的话。
安德烈倒吸了一口冷气,执微望见他如揉皱春水般的蓝色眼睛,瞧见他蹙起的眉心。
这居然是她说出来的话。哈,她都诧异自己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杀了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切地这样想着。
她没有资格夺取谁的生命,她不代表法律,也并非统治者的身份。可刚刚,她蓦地生出这道杂念,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信念,在那一瞬间攫取了她的灵魂。
此时再度回忆,剩下的不是惊恐后怕,而是坚定。
这道念头,闪电般地掠过执微的脑海,之后,就彻底无法消散了。
吞噬别人的生命,这本应是一股黏稠、肮脏的、黑暗的欲望,代表着掠夺同胞的生机。可在执微的心头,却奔腾起沸腾不灭的热血。这欲望的确是黑色的,但却是红得发黑,是凝固的鲜血般的暗红。
涌起这个念头的执微,坐在副驾驶舱,透过舷窗望向沙洲昏黄的,遍布沙尘的土地。
她深切地感知到,她身体内部像是出现了一块碎裂的琉璃,是她自己一道一道裂缝切割出来的。
她想要杀掉他,可现在,在她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分明是她的一部分已经被杀掉了。
在这个异世界生活即将满七个月的时候,执微破碎掉自己遵从公正法治的躯壳。她冲上不属于自己的位置,青涩稚嫩地向着世界宣告了她的判罚。
她升腾起这个想法,她便无法丢弃这个想法。
一片死寂的沉默里,安德烈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即便执微说出了可怖的话,哪怕执微的这个计划将没有葬身之地,安德烈仍然没有露出畏惧她的神色。
他只是轻轻开口,像是为她分析起来似的,提出了这事情里最难办的部分:“他是竞选人。”
是啊,麦特欧是维诺瓦的竞选人,是预备役神明。杀他和屠神没有区别,而且他被维诺瓦保护着,甚至更加艰难。
执微点点头:“我知道。他是神明竞选人,是未来的神明。”
“所以更可怕了,不是吗?”执微轻哼,“他这样的人,是未来的神明,这简直和鬼故事一样。”
麦特欧要么是疯了,要么是有病,总之麦特欧一定不正常。
他或许是极端自私,或许是反社会人格,总之他的想法超出了执微的理解。执微忘不掉他那双洋洋得意的,找到同好般凑上来的熠熠闪光的灰绿色眼睛。
“杀了他。”执微坚定地说,“我从不信将人放逐在虚无中是比死亡还残酷的折磨。”
就算疗养院的无期徒刑会消磨掉人类的意志,让人类忘却自己,在空白虚无中迷失,执微也不会给麦特欧找那样长久而“平淡”的结局。
执微:“他这种不珍惜生命的人,谋夺着他人生命的人,就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收割性命。”
“灵动的眼神归于死寂,温热的身体终于冰冷,只有死亡真切降临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才会意识到死亡是平等的,生命是平等的。”
安德烈担忧地望着执微,他担心执微,担心极了。“没有人能审判他,神明也包庇他。”安德烈犹豫道。
执微:“我来审判。”
执微说完,自己愣了一下。她苦涩地笑了起来,想起她的妈妈爸爸,她的老师,她的副官。
用鲜血染就的红色旗帜的一角作为领结,将镰刀斧子佩戴为徽章,她分明是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她相信着世界运行的逻辑,可反抗的念头也永不曾坠落。
执微切实地感知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在这异世界里,又怎么能分清失去和得到的区别呢?
失去,也是成长,也是强大。
执微明白,到了此刻,她必须做点什么。“到了联系荣枯的时候了。”她轻轻说。
她望向安德烈,用陈述的语气道:“你会帮我。”
安德烈紧紧地靠向她,像是依附灯芯的飞蛾。“当然。我甘愿为您献出一切,主官。”他低下他的头颅。
第196章 公开图腾 我要银红,只是银红。
执微望着安德烈, 半晌,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像是一滩黄连水泛起涟漪, 复杂又酸涩。
现在, 执微和麦特欧, 是真的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她和他之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衡状态,彼此都拽着对方最大的秘密。
执微笃定麦特欧不会将刚才的对话吐露出任何一个字出去。同时,麦特欧也认为,无论执微对他的态度怎样,无论执微将做什么事情,她也不会将真相说出去。
只是,麦特欧并不知道执微的沉默是有期限的。她现在不会将这些说出去,但不代表此时的缄默会永恒沉沦。
执微坐直身体, 俯身向前。她望着安德烈的眼睛, 像是注视着深蓝色的平湖。
“你收到了不少家里递过来的消息吧, 安德烈?”这话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和陈述句没有任何区别。
安德烈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唇,目光躲闪了一下。执微知道这说明安德烈有些难堪。
他在为了他的家族犹疑、观望的态度而难堪。
直到现在, 伊图尔始终没有动用全部的力量支持执微。在执微冲到伊图尔的领属星域, 将安德烈带回来之前,伊图尔都不怎么看好执微。
伊图尔是和斯瑅威并立的大贵族,从不缺少财富和权力, 哪怕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公选结束,随着执微登上了第一名的位置,伊图尔也只是承认了执微很强, 对执微转变了些许态度。远远没有拿出斯瑅威支持麦特欧的劲头来支持执微。
它的态度停留在“客气”“友好”这里,远远达不到伦伊丽莎这种小贵族选区的“臣服”。
执微知道,想真正和出身斯瑅威家族的麦特欧对上,就一定绕不开伊图尔。
她诚恳地握住安德烈的手腕,理智和情感共同发力,叫她不必再用什么时间去思考。
执微近乎本能地说道:“我知道伊图尔对我没有全然的信心。”安德烈下意识地想羞愧地道歉,执微用上力气,拦住了他的动作。
“我并不在乎它怎么看待我,因为我始终需要的,只是你而已,安德烈。”她轻轻说,“我感谢你这颗哪怕和家里决裂也要和我站在一起的真心。”
“你的真心叫我知道,我不必去拜访、示好、拉拢伊图尔,我只需要相信你。”她的眉眼抬起,眼神明亮,语气分明很是笃定,最后结尾的偏偏又是问句,“可以吗?”
执微说,她不在乎伊图尔这个家族,她不在乎伊图尔对她是什么看法,她需要的只是安德烈这个人。
这话对于安德烈来说,几乎叫他头脑发昏,在一片闪电般的空白里,他的脑海里回荡着的只有执微的这句话。
她需要他。她相信他。
而他一定,一定值得她的信任。
斯瑅威汇聚了极大的力量,去延续麦特欧的选神道路,伊图尔却吝啬给执微哪怕只是同等的支持。伊图尔家族里做决策的人们还在观望,在犹豫。
安德烈无法改变那些人的想法,但他可以成为伊图尔家族里负责做决策的人。
而他早就可以成为家主了,不是吗?
安德烈立刻剖出一腔热血:“我是因为主官才觉醒图腾的。”
执微淡淡一笑,抬眸,越过漫天黄沙,望向沙洲昏暗的天空。
伊图尔私属星域,礼堂。
坐在这里的都是家族事务的决策者,但显然此刻人们陷入了争端,环境也嘈杂起来。
“如果你有哪怕一点政治头脑,就知道现在正是加仓的时候,哪有立刻就撤的道理?”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和斯瑅威一向是很密切的关系,相互制衡,存在冲突,但也拥有着同等的利益导向。即便最终胜利的是麦特欧价款人,他也不会亏待我们。”
“何必现在对执微竞选人过于热切呢?她毕竟只是一个来自荒星的竞选人。”
“你在做梦吗?斯瑅威的竞选人,放着自己家族的利益不周全妥当,还不会亏待我们?斯瑅威得意,就已经是在喝我们的血了!”
“执微竞选人来自荒星,她的家人又从来没有露过面,我们甚至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她是个孤儿。她走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孤儿,意味着伊图尔可以做她的家族啊……”
“她最亲密的伙伴当然是蓬莱,轮不到我们。”
“你去翻翻历史,在三千多年的过去里,有哪位竞选人逃过了银红的联合剿灭?她的第一名注定如昙花一现,六公就是她辉煌的顶点了!”
“我还是要求安德烈返回。一旦副官脱离,又失去了组织话事人,她再怎么样也不会稳住实时第一名的位置了。”
“在即将到来的七公中,你就会看见她的名次掉下来,并且一直掉下去!”
“伊图尔的资源不给到安德烈还能给谁?难道这届选神里还有谁姓伊图尔吗?”
“她现在仍然是第一名,没有人知道她的基本盘到底有多大,每次公选结束,她都在侵吞新的选区、新的选民,她的支持率始终居高不下。”
“说说看吧,瑟恩伯琳。你将我们都聚集起来,总要有个结论吧?”
坐在一旁的瑟恩伯琳,她是安德烈的母亲,被提到名字后,只是拢了拢一头微卷的金色长发,湛蓝色的眼睛环顾着四周。
人们想听她说些什么,可瑟恩伯琳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蓦地说起来与人们探讨得正热烈的话题,毫不相干的事情。
瑟恩伯琳温和地开口:“伊图尔是神明眷属,在姓氏中诞育图腾,拥有崭新图腾的人,就可以继任掌控家族——这是全星际都听说过的传说。”
神秘的图腾,贵族的身份,为伊图尔这个家族笼罩上一层似真似幻的轻纱,叫它优雅地站在高处。
“图腾是真的,只是这传说的顺序有些颠倒。”瑟恩伯琳冷静地指出其中的差误,“我们不是先成为了神明眷属,才被神明赐予了拥有图腾的权利。而是,伊图尔先觉醒了图腾,才活下来,活到成为了神明的眷属。”
“说这个做什么?”有人蹙起眉心。
哪怕是事实,可远没有星际流传得那么高级,不是吗?伊图尔向来默认的是流传的说法,现在提起真相,又要做什么呢?
瑟恩伯琳没有理会,只是继续道:“我们这个姓氏,原是来自一颗苦寒冰冷的荒星。一位先祖在濒临冻死的时候,觉醒了她的图腾。她靠着这种天赐的异样,以神明为指引,收服了周遭亲眷,汇聚了集体力量,活了下来。”
“而后,这成了血脉中特殊的传承,伊图尔从边缘选区一路前行,最终成为了顶尖的贵族。”她坚定地说,“我们的血脉里流淌着觉醒图腾的力量,这是这个姓氏延绵的根基。觉醒图腾,被我们看作新任家主诞生的标识。”
瑟恩伯琳:“我们和斯瑅威最大的不同,就是直到今日,年长的位高权重者,也要按着这条规则,为年幼的图腾诞生者,让位。”
有的人还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纳闷地问:“瑟恩伯琳,你究竟要说什么?”
但有的人已经联想到了两个话题的相关性,刹那间瞳孔紧缩。彻底明白,伊图尔将绑在执微这艘舰艇上,无论未来航向哪里,主动权已经不再被掌握在贵族手里。
瑟恩伯琳合上了嘴巴,回身,抬头,向着身后礼堂阶梯入口的高处望去。
人们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光影的交错处,赫然站着一道身影。
安德烈撑在栏杆边,他年轻的眉眼越过人群,清透的蓝色流转在他的眼波里。他漂亮到无瑕的脸蛋几乎是他过往的全部功勋,直到他走过选神的荆棘路,带着一身荣耀,站在这处他过去没有资格踏入的礼堂。
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安德烈副官。”
安德烈的眼神晃了几下,微笑着:“谢谢你这样叫我。让我觉得,在我以伊图尔为荣的许多年后,伊图尔终于在以我为荣。”
他听到了刚才人们全部的争论,对吧?人们不约而同地在心底想。
人们看见安德烈抬起手,他用指尖虚虚地按压了一下,附近空气立刻扭曲变形,一道道细腻的波纹挤压出褶皱,他在家族面前,正式公开图腾。
一枚硬币大的徽章旋转着停留在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