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桑分出一点心神,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的作为。
真的吗?他只是换了一张脸,他又不是换了一个人,行为举止还能变化这么大吗?
他俯趴在地面上,佯作痴迷去抓麦特欧的袍角,这有什么优雅的?又有哪里算得上被称作有韵味的举措了?
过去在沙洲的他,人们只望他一眼,便嫌弃他行为粗陋,举止粗鄙。当他来到维诺瓦总部,穿上一身洁白的长袍,过往讨嫌的一切,又成了他的优点。
难道他以前像个野人吗?也没有啊,他也不是像猴子一样用手抓东西只顾着往嘴里塞吧?他只是拮据一些沉默一点,以往的姿态和现在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啊。
人们对他的夸赞像是轻浮的肥皂泡,飘荡在空中。年轻的孩子总是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假,在青葱的年岁里总是为了虚妄的话语,而草草搭上自己宝贵的青春。
直到许多年后,才恍惚意识到,那些人赞美的,和你追求的,是一样的方向。便是你从最开始到最后都没有拥有的,始终被极少数人掌握的东西。
于是七彩斑斓的泡沫,就这么破碎。
莫桑察觉体内血管中的血液奔流着,从汩汩奔涌的心脏流向四肢百骸。随着身体末梢发麻,大脑也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
洁白的长袍遮住他的身体,但遮不住黏稠的黑雾开始丝丝缕缕地浮现。
他却没有感知到恐惧,只是心尖处涌现着一道道温和的力量,如同水流,自然地冲刷着他的身体。
莫桑没有害怕,挺直脊背,面色平静地迎向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了。上一秒还是一片平和,眨眼间,污染便出现在人们的目光之下,周遭万物陡然巨变。
“这是什么……”有人喃喃出声。
周围的人脑子都是懵的,即便是保有警惕、暗含不屑的卫兵,在这一刻,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还需要问吗?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清楚,这分明就是污染!
随着第一个人的尖叫声响起,维诺瓦总部的集会广场像是陷入了爆炸。不,爆炸都没有此刻的动静大,尖利的声响伴着动乱,人们叫喊着谩骂着,恐慌延伸开来,莫桑身边瞬间成了空地。
人们急着逃窜,急着逃离莫桑的周围,钝钝的脑壳开始转动,人们开始思考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刚刚怎么了?一位虔诚的信徒,来到维诺瓦总部的集会广场上,朝圣般地亲近维诺瓦培养出来的竞选人。
他应该在聆听了麦特欧竞选人的演讲之后,受到感化,从此更加笃定地为维诺瓦效忠——这才是正常剧情会发展的走向!
怎么就突然堕落了呢?他怎么就突然堕落为污染者了呢?!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呢?为什么会有一位年轻虔诚的信徒,在听完了竞选人的演讲后,立刻堕落成为污染者?!
这里出现了一位污染者,会不会同时存在着更多污染?那么这里究竟是维诺瓦的总部,还是污染区?
他是突然陷入贪欲自己堕落的吗?还是……这里有什么引诱了他的堕落?这里是维诺瓦的总部,会有什么是污浊的?
他成为污染者了,那他周围的人呢?站在他周围的人、见证了他堕落的人、刚刚夸赞他的人……这些人,是否会和他一样堕落?
即便现在这些人没有堕落为污染者,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又会不会在什么隐蔽的时刻暗自堕落?他们的身边出现过污染者,他们凭什么再证明自己的虔诚?
警卫拿着枪械试图莫桑,但恐惧侵蚀着人类的意识,在污染弥漫着包裹莫桑的视觉冲击下,警卫也无法迈动步伐。
“你……你是污染者。”警卫只咬着牙,面色复杂地说出这么一句,而后号召队伍向后撤去,将莫桑围起来。
警卫厉声呵斥:“不要想着逃跑!疗养院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莫桑当然不会逃跑。他眉眼间像是有一汪褶皱的春水,极致的破碎感浸染着他的面庞。年轻的脸坠入无措无知的陷阱,他近乎绝望地四处看去,看到只有惊恐的目光和躲避瘟疫般的脸。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哀切地叫出声来,“我什么都没有做,真的,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大家都看着的!你们都看见我在做什么,我只是来看麦特欧竞选人的演讲,我只是想看维诺瓦在七公里的表现……我什么都没做。”
半真半假的话才最迷惑人,也最动人。
警卫再次核验他的身份,但灵魄早就修改完善了莫桑的身份,不仅谁也查不出他来自沙洲,而且做好的身份更是加剧了他的无辜,简直无懈可击。
在维诺瓦总部因为莫桑的出现而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七公现场,麦特欧的副官荣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随着麦特欧的演讲结束,镜头移向排位在他前一名的竞选人,荣枯快速弯腰走到麦特欧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诉说了完整的事情。
麦特欧拧着眉毛,嘴角向下,越听越烦。
荣枯:“尤其是,他在维诺瓦总部,正听着你的演讲,突然堕落成污染者,没有任何异常征兆。”她面色染上了几分为难,“现在星网上出现了一种风向,说,说是你的演讲动摇了他对神明的信仰,主官。”
麦特欧瞳孔紧缩。
他面色铁青,几乎想立刻怒斥。可此时正处于七公现场,哪怕镜头锁定着正在演讲的竞选人,可零星的镜头总会带到他。麦特欧将发作的情绪忍了下来,回身走了两步,用手背掩住唇形,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
“荒唐!污蔑!”他非常气愤,“呵,太有趣了,我说什么了?还能听完我的演讲,就堕落成污染者了?我说些处置污染者污染种的规划,渲染选民对于旧日的向往,就能叫一个清清白白的选民怀疑自己对神明的信仰了?”
“他什么来路?”麦特欧问。
荣枯知道,麦特欧这么问,不仅是在问这个污染者的身份,也是在衡量利益,几乎下一秒就要舍弃他了。
但这次的情况,并不如往常一般容易。
“他的身份非常好,好到……我们无法轻易舍弃切割。”荣枯盯着面前的资料,为麦特欧总结道,“紧急调取资料显示,他是未成年人,学生,神学典籍研究专业,孤儿,在维诺瓦注资建立的学校里长大,从小生活在维诺瓦的铁票仓选区。”
“他是从你十二岁正式在公众面前露面后,就开始支持你的选民,主官。也可以说,他是看着你的形象,听着你的宣讲长大的。”
这种被自己的思想主张“养大”的选民,换作往日里,麦特欧只会嫌少,从不嫌多的。这样的选民,才是竞选人真正的铁杆支持者,因为这种选民往往不是在支持竞选人的纲领,他们就是在支持竞选人这个人罢了。
可这种选民,身上也牢牢带着竞选人印记,与竞选人的绑定也非常深。
麦特欧心头涌上一股烦躁,他看向面前的虚拟屏,上面赫然是这位污染者的星网主页。
上面的言论,确实符合一位麦特欧主义者的形象照。
【支持麦特欧竞选人完成社会清理!重塑旧日辉煌,势必需要牺牲!必要时,我愿意牺牲,我甘愿做他的变革者!】
【今天去了集会,但站得太靠后了,没法看清竞选人,只能通过光脑放大来看。他举手投足都那么优雅高贵,只有这样的竞选人才配成为神明。如果神明和人差不多的话,那世界不就乱了吗?没错,我说的是谁懂得都懂……】
【马上就到七公了,维诺瓦已经蝉联了几届选神的胜利,这届选神的胜者必然是麦特欧竞选人![为麦特欧缴纳献金的端口]让我们的支持汇入更伟大的事业,帮助他成为神明,为我们带来荣耀和更好的生活吧!】
……
点点滴滴,字字句句,布满了麦特欧的痕迹。
竞选人看到选民为自己做了这些,理应是感动的。可惜,现在正在看这些的麦特欧,心中可没有什么感动的情愫,他蹙眉草草看了一会儿,瞥了荣枯一眼。
荣枯立刻解释:“他是很’典型忠诚‘的选民,像这样程度的忠诚,任何组织和竞选人都渴望得到。他也是选民能为竞选人做到的极限了。”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我们真的像处理一般的污染者一样,快速地和他切割的话……就意味着我们呈现出一种态度,给全星际宇宙看——”
荣枯的声音尖细几分,模仿着那些闲言碎语:“瞧瞧,我们可以这样轻易地、快速地、毫不留恋地,舍弃掉对我们最忠诚、为我们付出了一切的选民。”
是的,正是这点难办。
麦特欧眉头紧锁,他看向荣枯,怀疑道:“在维诺瓦总部,听着我的演讲,就这么堕落了?这是巧合,还是有谁设计在打维诺瓦的脸?”
谁会策划这些?谁会从中得利?
麦特欧敛着目光,手指蜷缩着。
“与其相信这是个巧合,我宁可相信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表演!”
嘴上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在心里,麦特欧的疑虑一点都没有减少,反而凌乱如麻。
因为麦特欧是知道真相的,所以外界的舆论影响不到他对于事实的判断。可无论是舆论还是事实,此刻都说不清了!
如果按错误的情况理解,这人听完他的演讲,一下子就贪婪自私了,立马就不信神明了,于是直接堕落了。
如果按正确的事实理解,这人听完他的演讲,马上就虔诚加倍,于是直接成污染者了。
这两个说法,在麦特欧这里简直各有各的离奇!
这人什么路数?他在演讲的时候说了些纲领延伸,一下子就把这人的思想全部征服了?
他宁可相信这是谁对他的设计。
荣枯淡漠的眉眼垂顺着,她轻声道:“可是,谁能做这样一场表演呢?污染是不可控的,神明也只是不被污染影响而已。谁能操纵污染,为主官献上这样一场诬陷式的表演呢?”
“没错,以往的选神里,这种污蔑的桥段并不稀奇。可过往的竞选里,这种诬陷的角色都是污染种来担任的。”
她说的话太有道理,以至于麦特欧不得不沉思。荣枯:“而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污染者啊,主官,为了陷害你,谁能做到这种地步呢?”
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才更叫麦特欧绝望。
如果不是陷害,那岂不就证明了他一番话,把一个未成年人说成狂信徒了吗?
可他明明是把人说成了狂信徒,但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将人说到失去信仰了。不,不是所有人,只除了执微。
完全相悖的两种情况,左右互搏地在麦特欧脑海中相互攻击,他刹那间只觉得头痛欲裂。荣枯还在他耳边说:“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在星网上掀动舆论,说他就是因为太信任你,才被你引诱堕落的,主官。”
麦特欧气急败坏:“那他就应该来神殿!他来了吗?他没有!他去的是维诺瓦的总部!”
他又不是没有这种选民,哪一位不是跟着他从选区来神殿,又从神殿远赴选区?为了看他一眼,任何疲累都不当回事。没跟着他到处赶行程,而是去了维诺瓦的总部,说明什么?
麦特欧:“说明他爱我是因为我是维诺瓦的麦特欧,在他心中维诺瓦更重要!好,那到现在,维诺瓦出面说话了吗?组织什么态度都没有吗?凭什么把一切烂摊子都交给我处理?”
他无法提高音量,镜头间或还在扫到他。情绪憋在他的胸腔里,叫他太阳穴旁的青筋紧绷绷地跳起来。
就在这时,在麦特欧情绪出现溃败的当下,荣枯轻轻开口:“我在这里呢,主官。我始终站在你这边。”
麦特欧可没吃她这拉近关系的套路。他抬眸,冷冷地看向荣枯。那是一种野生动物的眼神,像是捕猎前的征兆。
“你是维诺瓦配给我的副官。”他说。
荣枯面色不变:“是的,我是你的副官。”
麦特欧仔细打量着她:“你会背叛我吗?”
荣枯笑了一下,温和地看向麦特欧。她没说话,麦特欧也不在乎,他自顾自道。
“副官背叛主官,主官离死就不远了。我随时可以杀掉你,但你最好搞清楚,谁能杀我?”
他深吸口气,找回了志得意满的状态,细细道:“护卫官寸步不离,安保密不透风,我身上的防护措施,可以规避掉星际研究端所有的冷热武器近乎全部的伤害。就算真的有人想伤害我,只要我还剩一口气,也有目前最先进的治疗舱。”
麦特欧的目光盯着荣枯的脖颈,淡淡一笑:“你就不同了,荣枯。你是那种聪明的副官,不是安德烈那种副官,对吧?”
荣枯低垂着眼神:“当然。”
“您不必担忧我的忠诚,主官,我愿意为了可能实现的理想付出全部。”荣枯轻巧地将话题转移回去,“现在的情况等待着您的指示,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典型忠诚”的选民,使他无法轻易舍弃,他担忧选民流失。可他如果真的不快速做出反应,那么又与他的纲领相悖,又会流失更多的选民。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麦特欧像是坠入了泥泞的沼泽,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什么主意。他的目光空空远眺着,直到他望向执微的位置。
他看见执微以子午竞选人的身份,坐在七公第一名的位置上。
执微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向他招了招手,和煦地点头致意问好。她还是那么平静,从容的姿态里透出坚韧。
明明才迈过他设计的陷阱,用不知道什么办法越过人造虫洞赶到了七公现场,但周身透露着的气质里没有任何仓促。
她经常这样,似乎这人们激烈争夺的一切与她无关,仿佛胜利近在咫尺,她抬手便可拿到,旁人万物都是她的陪衬。麦特欧厌恶她这样,又暗自为这种气度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