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没有移开目光,执微又扬起眉梢,露出一点疑问的表情。她鬓角的发丝微微打着卷儿,她抬手拂过整理一下,而后,她的手腕稍稍偏移,指向旁边,示意不远处有一个隔间。
看起来,执微像是有什么话想和他说。
麦特欧望着执微,嘴上却和荣枯搭话:“你说,她知道我才想害她错过七公的事吗?”
他问了荣枯这个问题,但是并没有等待荣枯的回答。而是自问自答,开口说。
“她知道。就像我知道她绝对也在这次的’污染者被我引诱堕落‘的事件里出了力一样。”麦特欧勾起唇角。
“但都不重要。”他说,“我们各有手段,各凭本事。”
麦特欧起身:“走,我要去看看她要说什么。”
第199章 七公(三) 银红联合行动
执微时刻关注着事情的进展。在麦特欧的目光望过来之前, 她早已掌握了全部的情况。
不只是安德烈在为她留意着星网上的情况,她自己留在莫桑体内的污染,也始终在她的控制范围内。
所以, 在麦特欧的目光直直望过来的一瞬, 执微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喔, 看来一切进展顺利,并且已经走到这步了。
她并不着急,自然地起身。许多人的目光都有一搭没一搭地注视着她,她也耐心地和这些留意着她的人点头致意。
镜头跟随着正在演讲的竞选人,麦特欧和执微之间的名次有几个空位,也就空出来了几位竞选人的演讲时间。这就是她可以和麦特欧说话的时间。
时间很紧,而且并不是绝对安全,毕竟此刻仍然身处七公现场,时刻会面临镜头扫过。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 但对于执微来说, 从方方面面来看, 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前面的铺垫都已经做完了,现在,是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执微起身,不紧不慢地离开了位置, 走到不远处的隔间。
当她抵达隔间的时候, 麦特欧和荣枯已经在里面了。他显然是比执微要紧迫急切,虽然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但执微能读到空气里面麦特欧散发出来的焦躁。
直到执微和安德烈走进隔间, 关上门,设置好屏蔽措施,麦特欧仍然处在焦虑中。
执微坐下, 打量了他几眼,做出一副安抚慰问的姿态。
“镜头不在我们这里。”执微温柔地示意,“几重屏蔽措施做好之后,谁也监听不到我们的谈话。”
“我注意到你似乎在向我求助,麦特欧。”执微轻轻开口。她的态度很明确,不是她有什么话想和麦特欧说,而是她注意到了,麦特欧在向她求助。执微表示,如果麦特欧想说什么,可以现在说出来了。
麦特欧念了一遍她的名字:“执微。”他叫完这一声,顿了一下,眼睛眨都不眨,不错神地盯着她,“维诺瓦总部前的集会广场,出现了一位现场堕落的污染者,疗养院已经完成了收容。”
他说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执微的表情。很明显,他想在执微的表情里面读到些什么,起码要看出一点破绽。
但,执微是什么级别的表情管理能力?还能让麦特欧从表情上瞧出破绽来?根本不可能,麦特欧一点机会也没有。
执微微微抬眼,瞳孔震颤了一瞬,眉心蹙起,轻轻地吸气:“怎么这样?”
“在公选的时候,副官时刻为主官检测舆论,所以这件事我倒是知道,只是细节还不清楚。”她一连串地问出来,“在集会现场吗?直接被污染异化吗?公选时候的集会,一般都是选民集合起来,等待着公选最终结果吧?这种时候一定有很多人,在收容完成之前,污染扩散了吗?不会发展成连环堕落事件吧?”
她明显有些担忧,神情也有些忧郁。她身后的安德烈更是了解她的心思,已经调出光脑,开始搜集最新的消息了。
这一套连招下来,自然顺畅,从容不迫,完全就是一个刚刚知情,礼貌表示担心,并身怀忧虑的竞选人形象。
执微做得非常完美,以至于紧紧盯着她神情的麦特欧都没有看出任何破绽。麦特欧望向她的眼神松动了几分,明显没有那么紧绷了。
是的,他当然怀疑这是执微搞出来的事情。他和维诺瓦对执微使了那么多招数,麦特欧不认为执微只会见招拆招而不会反击。
虽说麦特欧从不敢低估执微的能力,可即便他想得再夸张,他也不会认为执微拥有控制污染的能力。
好,再退一万步,再把一切想得过分夸张一些,就算执微能做这种事情,他也认为自己摸准了执微的心思。
直到现在他问起来,执微担心的也是完成收容的时候,人群有没有进行撤离,担心污染者出现之后,有没有演变为集群堕落事件。
执微提起的这点,正是在麦特欧脑海里扎根般生长的信念,这信念驳斥了他对于执微做出这件事的全部怀疑。
在密集聚集的人群中,这么多人的情况下,突然冒出污染……这种事,她不会去做。
他想,就算执微能做到这样的事情,执微也不会去做的。
就是这种毫无证据,近乎可笑的信任,换作任何一个别的人,麦特欧都会舍弃掉这种无用想法。可偏偏在这里,在执微这里,麦特欧只需听听她关心的方向,就判定这种近乎荒唐无稽的信任是行得通的。
因为,执微真的和旁人都不同。
麦特欧清楚地知道,执微的亲和不是伪装出来的。她的亲和,不是她妄图得到荒星选票的伪装,而是基于她毫无竞选人的优越感从而引申出来的一种“平等观”。
所以选民一直觉得,执微和别的竞选人不一样,所以那些选民只见过执微一面,或者只听过她说话,就发疯一般为她着迷。
麦特欧想,哪怕她能做到这种事,哪怕她可以让一个污染者定时定点堕落,她也会因为担忧集会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受到侵蚀,也会因为污染者的一条生命不可算作耗材,而消散掉这个主意。
不是她做的。她掺和进来,大抵引导了舆论攻击他,或者是扩散了信息和维诺瓦对打。但事情,不会是她做的。
执微的手肘搭在桌面上,她靠向椅背,目光轻巧地划过荣枯端正的神色。她将麦特欧闪烁的眼神尽收眼底。
目光轻晃,嘴角向下,眉头拧着,牙关似乎都在使劲。看来麦特欧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呢。
执微瞧了瞧麦特欧的表情,就明白他是在想些什么了。
看来,她在麦特欧这里,是已经摆脱了所有嫌疑啦。执微想到这里,心头甚至涌起一分不屑地轻哂。
他大概觉得她是真圣母,没有主观上做出这种计划的能力吧。执微心下轻嗤一声。
好吧,猜得完全正确,这的确是她的思维模式。不管世界怎么变化,她始终做不到让人用命去填她的前途,完成她的欲望。
只可惜,麦特欧想不到她可以控制污染。丝丝缕缕的黑雾,是她亲密的同伴,被她种在莫桑心口的那缕,更是哪怕遥隔着光年距离,执微也可以控制它们。
她远在神殿,依然可以把控全局,她时刻都可以监测莫桑那边的情况,自然不会放任它们侵蚀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她被人认为正直到不会做坏事,而她此时偏偏因为正直,在做“坏事”。这个事实,一时间叫执微心绪复杂。
消散掉了麦特欧对她的怀疑,接下去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执微冷静地调动着表情,组织着言语,含笑为麦特欧指引着她希望他走上的道路。这种时候,哪怕一个表情,一句话语,都会在对方心底埋下一颗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需要的时候,破土而出。
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但在做社畜的时候,和客户、上司、同事的相处,哪一步都不容易。那些和人互相磨合的经验,都可以被执微拿来用。
执微轻叹一声,身子微微前倾,身体重量放在撑在桌面的手肘上,使她看起来是一种时刻准备倾听的状态。这种时候,由于她拉近了距离,她给出的建议也更容易被人听进去。
“这对你来说,有些难办吧?”执微有些感同身受地说。
“一个虔诚的、年轻的选民,这样支持你,最后却堕落为污染者。哪怕他的堕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可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
麦特欧掀起眼皮看她,沉默地等待着她说话。
执微也不废话,直接一针见血:“你希望处理掉所有污染者,麦特欧,但你的选民却堕落为了污染者。这种局面,仿佛支持你就会得到这样的下场一样。”
她的话语尖利如刀锋:“一旦这样的想法被人们牢记,谁还会支持你呢?”
麦特欧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没错,该死的没错,他最担忧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个污染者好死不死偏偏有一份漂亮的履历,有一份哪怕造假都做不出来的完美人生。每一丝每一毫每一寸都写着他对维诺瓦和麦特欧的支持,他整个人就是一个“支持维诺瓦和麦特欧”的究极完美形态。
有比他给麦特欧花了更多钱的,可都没他年轻;有比他年轻的,可人家有爹妈。他偏偏孤零零一个,受着维诺瓦的庇护养育,听着麦特欧的宣讲长大,他整个人血统无比纯正,简直是赛级信徒。
麦特欧眉眼凌厉了些,执微立刻开口。
执微:“你当然可以抹黑他,删除他的履历,败坏他的身份。但麦特欧,他已经走到了人们面前,之后再怎么泼脏水,也会让人觉得是你在舍弃他吧?”
灵魄做出来的身份,从文字资料到历史登记,从年份追溯到存在痕迹,都经得起查验。
她专门对设计到的相关人员的过往经历进行挑选、摘取、融合,每一条信息都是真的,又都是假的。
相关人员回忆起来,只靠人脑回忆,也说不准是不是过往认识这么一个内敛的、沉默的、不怎么有存在感的人。用光脑辅助回忆,就会发现记忆深处真的有这么一道模糊的侧影存在。
即便花大力气去查,也只能读取记忆实时比对。
可就算真的查出了不对,公布了出来,又能怎么样呢?莫桑的假身份最是动人,已经被人们看见,谁知道你们调查出来的是真相,还是你们在污蔑割席?
麦特欧张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喉结滚动了两下,进退两难。
半晌,他终究还是说:“当然要割舍他,谴责他。不然呢?难道我要做这三千多年的选神里,第一个半途违逆自己竞选纲领的竞选人吗?”
执微太懂他此刻的感觉了。舍弃莫桑,粉丝会心寒,会掉粉。不舍弃莫桑,事业受影响,会掉更多的粉。
左右都是掉粉,麦特欧当然是长痛不如短痛了。他的竞选纲领不会更改,即便短时间会叫粉丝心寒,也给粉丝留下了冷漠的印象,可,不然呢?还能怎么办?
执微注意到麦特欧的焦虑缓缓破碎,他已经有些认命了 。就是这个时候!执微果断地抓住了时机。
她温和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提出一个建议:“我倒是有个想法。做一次星际直播,全程直播你前往疗养院探望他。”
麦特欧不可置信地抬头。
“疗养院?谁会去疗养院探望污染者?”这种事情,麦特欧想都不会去想,更别提让他去做了!
执微缓缓诱导:“可是,他的堕落一定不能是邪恶的,不是吗?”
“如果他的堕落是邪恶的,那么引导他长大,引诱他堕落的你,又算什么?麦特欧?被你吸引来的其余选民,又算什么?”
麦特欧的神情复杂起来。显然,他是被戳到痛处了。
执微一点一点地说着,她的声音如丝绸一般舒展轻盈:“你要向公众强调他的可怜、无辜、迷茫,说他只是年纪轻轻犯了错,已经被疗养院收容了,已经受到了惩罚。你需要弱化他污染者的身份,遮掩你将舍弃他的事实,将疗养院描述为天堂一样的居所,对公众说他将在这里赎罪。”
麦特欧的表情,像是有什么脏东西被甩在了他的胸前,出于礼貌他又无法立刻抽身。于是他不得不将头颅后撤,挺着胸膛,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僵硬的姿势。
他浑身不自在极了:“我一定要亲自,去看他?去疗养院里看他?这些话我对着公众说不行吗?”
执微摇摇头:“你要表现出你的看重,将人们的目光集中在你身上,而不是他。选民要看你做了什么,而不是他做了什么,我们就成功了。”
她的话叫麦特欧沉思起来。麦特欧微微眯起眼睛,再次看向执微。
执微也并不躲闪,迎着麦特欧的目光微笑着:“我是真心地想帮你,麦特欧。这对我们而言,是双赢的一件事。”
“如果你觉得丢人,认为这是耻辱,那么我明确地和你说,只要你答应,这将不会是你的个人行为。”
“这可以是银红的联合行为。”执微说,“你以维诺瓦竞选人的身份前去,我以子午竞选人的身份和你一起。”
麦特欧立刻就察觉到了执微的用心。他甚至立刻就笑了,像是抓住了执微的把柄。
“难怪你这么操心,执微。我就知道你未必是全然好心,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
执微后撤一点,态度软化:“当然,我的心思瞒不过你。和你一起前往疗养院,也是我可以去探望老师的一个由头。”
她的尾音落下,麦特欧似乎真的动心了。他不再那么焦虑,也不必在短痛和长痛里忍痛选一个,他可以运作一番,将过错推给那个污染者,叫自己依旧纯洁清白。
他仿佛会立即答应执微的建议,这种态度的犹疑表现得是那么清晰。
但出乎意料的是,麦特欧沉吟了一会儿,蓦地说:“还不够。”
“如果只是这样,副官去一次疗养院就可以了吧?”
他瞥了荣枯一眼。“副官是主官的外置心脏,代表了主官一半的形象。荣枯去疗养院为我做这些事情,岂不是一样的吗?我还可以抽身出来,在各个选区完成演讲,两方出力,比你的这个办法要快速高效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