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之前,想过许多次她再次见到祁入渊的场景。在梦里,她也梦见过几次,几乎是到了执念的地步。
提起再次见面,她以为自己会难过,以为自己会沉默,但她此刻只是望着祁入渊,眼神没有错开半分,但脸上已经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见到你就很高兴,见到你就止不住笑容,哪怕再多的愁绪,也止不住下意识扬起的笑意,生理上的本能反应来得这么及时。
执微走过去,走到了祁入渊身边,她站着,祁入渊坐着,于是执微在她面前缓缓半蹲下去,视线和祁入渊平行。她问:“你在做什么呢?老师。”
祁入渊坐在椅子上,手臂搭在扶手上,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移动着。
“在这里,我写下的字迹,会不定期消失。”于是,祁入渊干脆就不写了,她用指尖在扶手上划过,所有的字迹都写在脑海了,在无尽的囚禁中,她说,“这正好是我无限大的草稿纸。”
她温和地看向执微,囚禁中的虚无没有叫她疯狂,消亡的梦想没有打败坚韧的战士。祁入渊始终没有放弃思考的权力,她被囚禁在这里,被世界放逐,却像是凌驾于世界之上。
“你想清楚了你的路,是吗?”祁入渊轻声问。
在直播镜头前,执微的话说得隐蔽又明晰:“这是一场银红联合行动。”
她身后跟着来自维诺瓦的麦特欧。他是维诺瓦的麦特欧,所以现在,她是子午的执微。
祁入渊意识到了执微已经加入了子午。执微却并没有说太多,她看着她,半蹲在她面前,发簪收拢束起着她的长卷发,她的一缕发丝拂过额前,垂在鬓角边。
执微平视着,望着祁入渊。她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却已经胜过万语千言。
——我需要你。
祁入渊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这个。
祁入渊当初,真的就那样轻易被陷害,被抓住了吗?她就没有任何一点机会,自己从中斡旋一下吗?
在她离开之后给执微带来的痛苦,屡次缓缓侵蚀着执微的时候,执微突然想到,祁入渊当初或许是有机会逃跑的。
是啊,祁入渊做过维诺瓦的高层,又做了许多年的锈齿轮话事人,她有海量的资源可供自己利用,她大抵是有机会逃跑的。
但她没有。
她将她的自由投射在执微身上,她或许早已意识到了执微没有再进一步的想法,于是,她用自己作刀刃,悬在执微头上。只为告诉她——她已经走到了这步,她已经避无可避,除非她想接下来迎接的,尽数都是失去。
执微握住了祁入渊垂在身边的手,她们之间没有多说什么话,但祁入渊明白,执微要她等待。而且,不会要她等待太久。
她需要她,她也将在这里,等待着她需要她的那一天。
执微和麦特欧之间的氛围那么严肃又认真,麦特欧站在执微身后,他根本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也没怎么理解为什么执微和祁入渊有这样深厚的感情,他小时候也见过祁入渊,但他可没觉得祁入渊那时对他的好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他有些想催执微,但也忍耐住了,他们要在这里停留到凌晨,不是在祁入渊这里,就是要桑西那里。比起真正的污染者桑西,麦特欧觉得祁入渊这里还不错了。
过了一会儿之后,执微从祁入渊面前起身,坐在了祁入渊对面。她自然地和直播互动,忽视了所有攻击祁入渊的话语,面上平静从容,面对再怎么难听的话都保持着微笑。
在她和麦特欧对着直播镜头互动的时候,他们带来的团队工作人员,也进入了疗养院,帮着布置生日会场地。
贪狼和鹑火,也借着这个机会,想找到他们被收容的妈妈爸爸的消息。但直到生日会开始,兄妹两个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他们的父母被收容的时间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被囚禁的舱体外围,早已覆盖了许多层后来的舱体上去。寻觅起来的难度比起才被收容的祁入渊和莫桑,要难得太多。
到了凌晨,生日会顺利举行。
这是麦特欧参与过的最寒酸的生日会。但这是莫桑的第一个生日会。
之前在沙洲,他过生日的时候能吃点好的就不错了,哪里有什么条件可以举办生日会呢?
哪怕此刻的莫桑,隐藏在桑西的这个名字下面,无法用自己真正的身份面对这所谓的惊喜,但他也无法克制地抬起目光,望着空气中飘浮着的彩带,神情有些茫然地伸手去试图触摸。
这里的一切,过不了多久就会在舱体的自动清洁功能下尽数消失,但这一刻的灿烂是真实存在的。
麦特欧有些不耐烦地想赶紧切蛋糕,然后把这些流程都糊弄过去,之后快点离开。于是他怪着急地问:“有刀吗?”
问完,他自己拧着眉毛,觉察出来一点不对劲。
“听起来像是要杀人,在这里问有没有刀。”麦特欧吐槽着讲了一个笑话。
执微没有笑。生日蛋糕被端上来,送到麦特欧面前。
麦特欧还是警惕的,他没有吃这种可疑的东西,但亲手切了一块蛋糕,送到了桑西的手边。
桑西的表情那叫一个感恩戴德,接过了餐盘,几乎是混着泪水和蛋糕一起吞咽下去。
执微站在麦特欧身后,看着他祝贺桑西生日快乐。
麦特欧不会知道,他们在疗养院里拖延的每一秒,灵魄的数据都在暗地里攻击着疗养院的核心数据库。
莫桑已经得到了一枚灵魄精心打造的空间枢纽,便于他以疗养院舱体的自身合金作为信号传输、接收载体,可以向外发送通讯。也标记着新的隐蔽线路轨迹,连通了莫桑和祁入渊的舱体通道。
执微甚至在想,如果暴动真的出现,桑西是维诺瓦的代表,祁入渊的学生执微又已经加入了子午……这怎么不又是一场银红联合行动呢?
当然,麦特欧也不会知道,停留在疗养院的每一秒,执微都在感受着这里的污染者体内的污染。她为他们做着梳理,平缓着他们陷入疯狂暴躁的情绪,将希望根植在那些已经空洞的大脑里。
再等等,执微在心中默念,再等等。
她不是拖延的性格,一旦提出计划的事情,她就会快速放进人生章程里,开始计划完成。
所以,污染者的自由,和麦特欧的死亡一样,都在路上。
执微看见麦特欧对着镜头,话是对着桑西说的,但是眼睛没有看向桑西。
“我买下了你之前租住的房子。虽然你不会出去了,但那里永远为你留着。”麦特欧的绿眼睛里透出专注的神情,“你的家不会进来旁人,那里永远是你的家。”
执微感觉这金钱攻势还是很甜蜜的。评论也被他的这种表现搞得有点沉默了。
【感觉这个污染者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瞬间了。】
【天啊之前谁说麦特欧竞选人过于高傲不好相处的?他灰绿色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虽然有点冷冰冰的,但他对这个桑西也太好了吧!】
【这届选神,最开始大家都选择了权威的麦特欧竞选人,后来执微竞选人的魅力太强了,我都跑路了……可现在一看,麦特欧竞选人还是好权威。】
的确,执微有点赞同。金钱攻势和这句营业,还是很能打动人的。
麦特欧都把台子架起来了,莫桑自然不甘落后。怎么?只允许你演吗?莫桑自然也要演。他直接冲了。
于是,麦特欧就看见桑西的瞳孔震颤着,那种不可置信的表情混着狂喜,席卷了他年轻的脸。
然后,桑西半跪下去,抱住了麦特欧的腿。
麦特欧:……?
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脚把桑西踹开。
是,他知道污染不会通过接触就导致传染,但他怎么敢触碰他的?他配吗?要不是直播镜头就悬停在他面前,麦特欧一定会让桑西长点教训。
桑西自然不知道麦特欧心中在想什么,虔诚的信徒得到了自己爱戴的竞选人这样的对待,心中自然是只有狂喜的。
“我会守在这里,忏悔过往,为你祈祷,做我能做的所有事情。”桑西这样说道。
麦特欧心想,你能做的事情,能做什么?那不就是什么也不做吗?
选民都见证着,是他在搂着麦特欧的腿,是桑西在向麦特欧保证。但执微知道,这是莫桑对他说的话。
莫桑在说,他会为执微,做他能做的所有事情。
会的,莫桑。执微看向他。
她望着麦特欧神情里的轻蔑,想道,莫桑,你绝不会是他臆想中的预备役尸体,你是我重要的部属,你是宇宙的指望。而他也将陨落于他的骄傲。
生日快乐,莫桑。
执微看着他,温和地鼓了鼓掌。
从疗养院出来之后,直播才关闭,还没道别分开呢,麦特欧就忍无可忍地转身,急着去清洁自己了。
看来桑西的触碰给贵族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执微也没打扰他,返回纪蓝号后,她开始询问贪狼和鹑火。
“找到你们的妈妈爸爸了吗?”执微对于这次的疗养院之行,还保有着更多的期待。
但,事情没有她想象得那样顺利。在执微的问询中,兄妹两个的状态都算不上好。
贪狼沉默着,一双眼睛透着血红,他保持着安静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开口的是他身边的鹑火。
“从菲尔那里得到了一些信息,再加上灵魄的帮忙,去数据库里面做了筛选。我们没有办法抵达舱体,但查出来的信息结果很明显。”
鹑火顿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嗓子像是生锈了一样。
“显示已死亡。”她字字生涩地说出。
在执微的安慰到来之前,鹑火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目光里像是点燃了一团火焰。
“我早该料到的,真的。只是我和贪狼还抱有不切实的期待罢了。”
提起过往的记忆,明明以为自己会淡漠,但其实想起来,还是很清晰。鹑火:“我对他们的记忆,就是他们面向神明祈祷,背对着我们的背影。他们并不是不爱我们,只是他们相信,向神明祈祷可以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于是大把的时间,全部的指望,都被他们给予了神明,而没有给我们。”
贪狼坐在一边,垂着头,半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怎么听,怎么带着讽刺。
鹑火:“之前我还在想,这样的虔诚是虚假的吗?他们分明那样虔诚,怎么还会被贪欲侵蚀心智,堕落为污染者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鹑火觉得荒谬,也觉得他们的父母的一生,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笑话。
可他们做错了什么呢?他们只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按照社会规训出来的,理应是最正确的道路去走罢了。
甚至他们是好心的,是乖顺的。这叫鹑火哪怕想恨谁,也无法去责怪他们的父母。她的恨,竟然无从恨起。
她摇摇头:“如果这样的虔诚都不算虔诚,那因为他们的虔诚,而没有得到仔细爱护,仿佛野草般长大的我和哥哥算,又算什么呢?”
“现在倒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真相的揭开,点破了鹑火的疑惑,父母的死讯,也终于击穿了她的伪装。
她和哥哥那些无从投放的恨意,不得不消散在空气中,在剩下的茫然里,只留下面面相觑的荒唐。
贪狼捂着脸,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只是……这辈子没有缘分了。”
这辈子,再也没有缘分了。那些被社会引入歧路的过往,竟然连改正的机会也没有了。
“但我和哥哥,永远是他们的小孩。”鹑火看着执微,坚定地说。
“我未必会真的生养一个小孩,但亿兆个平行时空里,或许有一个我做母亲的世界。希望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比他们做得要好的家长。”
执微坐在鹑火身边,轻轻地抱住了她。
鹑火的下颚抵在执微的肩窝里,她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谢谢你带我们来到这里,主官。”
“不仅仅是这里,谢谢你带我们去过沙洲,也到过神殿。这两个地方,无论是沙洲的野性自由,还是神殿的高高在上,都本是沿着我们的人生轨迹,到死也去不了的地方。”
鹑火坐直了身体,她像是在和执微发誓一样,眼角红红,但目光璀璨。
“总有一天,我和哥哥,会将妈妈和爸爸的尸骨带回我们最开始居住的地方。”
她目光灼灼,执微想,她和初见的那个小姑娘已然是天差地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