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的指尖按在了这焦黑的球体上, 触感循着指尖传递到大脑,她脊背都有些开始发麻,只觉得浑身的汗毛似乎都竖起来了。
她去摸这个球体, 能感觉到它是带着颗粒感。它像是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只剩下这么一点小小的球体。
执微迟疑着将它握在手里。就在她整个掌心都贴上去的瞬间, 一种过电般的感觉划过全身,脑海中霎时泛白,她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各种图景。
这颗与她不同来处的地球,过往的一切都展现在执微的眼前。
她以为这个焦黑枯黄的地球仪的东西是个被什么压缩装置缩小的地球,但从得到的历史记忆里面分析,这种看法对,也不对。
这是地球的星核。既是被缩小的地球,也是地球的核心。
从上面的大陆分布、陆地边缘线、海洋痕迹上当然都能认出来这就是地球。但它的生命早已终结,如今只是一颗死寂的球体, 做了恐龙墓葬里的陪葬品。
过往的历史在执微眼前展开。
恐龙曾是智慧生命, 也如同人类一般进化着, 发展出了自己的语言、文字、王朝、文明,也仰望着星空,对于天上究竟有什么发出疑问。
于是恐龙文明在地球母亲的摇篮里长大,一点点向着星际探索。直到终于踏出地球的庇护, 成为星际文明的一部分。
这个时间很短, 比人类接触宇宙的科技文明要快很多。因为恐龙发现一种崭新的物质力量。它像是更加稀释一些的石油,也像是雾气状态的沥青,它可以被意识和精神控制, 从而去干预周遭的一切。小到修改细胞核,大到完善宇宙飞船。
这种力量,带着恐龙踏入星际。而升格为星际文明的恐龙文明, 毫无对手,自然也走到了巅峰。
可生命是有长度的。就连宇宙自己也并非长生不老。
当一个文明的巅峰过去,当一个族群只剩下了最后一只恐龙,当诞育这个文明的地球已经走向消亡的终点,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只剩一点星核。
最后一只恐龙,遇见了才踏入星际的问了。
污染,是一个走过鼎盛期文明的力量。执微之前接触过的污染,都是恐龙文明逸散在宇宙中的污染。而她通过接触地球的星核得到的,则截然不同。
星核中还印刻着最后一点力量的本源,执微读到了这个,也真正地明白了这股力量是怎么来的,又该怎么使用。
难怪它被人类称呼为唯一神,因为只要它的意志坚定,只要它的精神清醒,那么它就无所不能。
执微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感觉到自己的头颅开始泛起钝钝的痛意。这是她的大脑高速运转,兴奋到了极点之后才会有的反应。
她的确在兴奋,她也的确应该兴奋。当她意识到宇宙中任何一处的污染都可以为她所用,每一点污染都可以无限低维碾压,无限高维入侵的时候,她反应过来了一件事情。
这超乎她理解的强大的力量,可以帮助她完成一切她想做到的事情。只要她想,她无所不能。
她甚至可以破开这处宇宙,搭建世界通道。她可以去往别的世界。
她可以回家。这意味着执微可以回家。
执微怎么可能不兴奋呢?她最开始想自己落选,想从竞选神明的这个烂摊子里出去,想慢慢漂泊在宇宙中,永不放弃地寻找回家的办法。或许总有一天,在她死之前,她真的可以回家。
可命运无常,命运又如此地善待她。
当她放弃了回家的念头,真正专注地将这个星际世界纳入自己麾下的时候,当她如这个星际世界所有选民想的那样,成为人们的唯一神之后,她得到了唯一神的力量。
唯一神,可以破开世界壁垒,她可以回家。
每一个星子都在浩瀚的宇宙中有自己的位置和轨迹,星海在她的思绪腾挪中一点点清晰。执微试探着将意识深入宇宙边缘,抵达宇宙的边界之后,意识再向前,再向前。
然后,一种被她破开的阻塞感传来,所有的阻隔刹那间消失。她进入了一个崭新世界的边缘,另一个宇宙,向她敞开。
无限的世界,在她指尖。
执微将意识收回,慢慢地,一点点地呼吸着。她按住自己的心脏,终于有些领悟到了这是多么大的力量。
当恐龙族群存在的时候,个体恐龙不会有这样逆天的力量。但当恐龙族群灭亡到只剩下最后一只恐龙的时候,它一定在自己生命的余晖里看清楚了自己有多大的力量。
但它没有动用这个能力。
最后一只恐龙,没有动用这个能力。执微思索一下,或许明白它的想法。它的文明消亡在这个世界里,别的世界对它而言,都是陌生的。
它自然无处可去,与其去陌生的世界,不如留在人类的奉养里死去。至少在那些无限宇宙的无限可能里,有一种可能,恐龙和人类都生活在地球上过。
这样半个同胞,也不算陌生,也可为它下葬。
但执微可不是。
执微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当然可以定位到她自己的世界,回到她自己的家中去。
可以抛下这里的一切,定位自己的来处,她的妈妈爸爸她的家人,都还在那个属于她的世界等待她。
一瞬间,诱惑的门在她面前敞开。她的呼吸都深沉几分,仿佛下一刻就已经看见了家里小区的大门,已经闻到了爸爸最拿手的红烧鱼的味道。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压下自己躁动的思绪。
当苦苦追寻已久的东西就摆在自己面前,当任由自己控制的力量。超出自己控制力的范围。
人,真的非常容易违背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或许那些诞生过的异神,也并非全部都是在竞选的时候就定下了心思。一定也有人独自站在这里的时候,如同执微此刻,发现自己就接受最考验自己的诱惑。
悖逆了自己,也就成为了异神。
但艰难地集中注意力之后,执微再次抬眸。上一秒还萦绕在她眼前的家的图景,被她彻底挥散,入目的只是冰冷洁白的建筑装潢。
这空旷的神殿依旧矗立着,外面送她进来的选民也在等待着她。
这些选民,悖逆了自己流传坚持了三千多年的规则,将执微提前送入神殿,希望执微成为唯一神,拯救他们,也拯救这个此刻面临威胁,即将迎来疗养院暴动的世界。
人们并不知道她策划了疗养院的暴动,人们只是相信她。就像她刚刚在竞选神明里出场的时候,在她自己都搞不懂一些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人们就将她投到了第七名的位置。
她的来处,那个世界属于她,可现在,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也已经属于她了。
——我不会背弃你们。执微想。
正如我不会背弃曾经做过决定的我自己。
执微先将这些躁动的想法都搁置下来,毕竟外面就有那么多选民和神明还等待着她从神殿出去。她将全部的心力都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将手中的地球星核握紧。
这颗星球的生命本就走到了最后,被执微读取到了星核中仅存的印记,将已经消亡的恐龙文明的记忆赋予了一位人类之后,它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本就没有生机的焦黑球体,反而莹润着一点深蓝色,闪出一些流光。
边缘开始碎裂,簌簌地掉下一点渣子。而后星核化成粉末,飘散在空气中,残留下来的只有一缕暗调蓝色的光晕。
执微知道她无法阻止,也无法挽回。星核破碎为一点流光之后,这点光晕缓缓升起,围绕着执微转了几圈,然后轻轻地静静地停在了她的眼前。
她再次眨眼,这缕光晕就已经不见了。
它彻底流入她的身体,成为她冷棕色眼睛流转间的一点黑蓝色调。
执微最后看了一眼地下的硕大骸骨,她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从神殿深处往外走,一路上依旧只有执微自己。离开了唯一神的埋骨地,再走了一会儿,就看见了等在殿宇外的安德烈。
他很警惕地站在那里,始终呈现着一种护卫的姿势,他看见执微走了出来,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但立马又屏住呼吸,快步走到执微身边,紧张地上下打量。
“看什么呢?”执微被他逗笑了,大脑高速运转后骤然停下,泛起一点倦怠。她再次提起精神,看向安德烈,“看我是不是全手全脚地走出来了?有没有少点什么,或者多点儿什么?”
安德烈仔细地将她看了又看,这才稍微放下点心。他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她。他克制着自己,安静地没有主动问询,只是目光恳切地望着执微。
谁都能看出来他没问出口的意思。他想问成功了吗?执微被他的欲盖弥彰逗笑了。
于是分明知道安德烈想问什么,但是执微偏偏没说,而是低声吩咐他:“回头记得,安排人去把里面的洞补上。”
这句话直接把安德烈打懵了。这里面的信息量还是很大的,安德烈都硬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安德烈喃喃开口:“……洞?”
什么洞?怎么会有洞?她在里面做什么了?她在神殿里面挖洞了?在唯一神的埋骨地打洞了?!
“好的,我马上安排人想办法去做。”哪怕瞳孔已经地震了,但安德烈利落地答应下来,表示会想办法为执微做到这个。
执微走在面前,安德烈跟在她的身后。她将离开神殿再次面前直播镜头,也面对那些对她满怀期待的选民,和心思各异的现存神明。
才走了几步,执微突然站住了。她回身,安德烈立刻快走两步,凑近她,等待着她的命令。
安德烈作为她的副官,和她一起进入神殿,再次和她一起踏出神殿后,他也将从副官成为她的祭司。
此刻,执微停住了脚步,并没有给安德烈什么命令,而是轻轻抬手,握住了安德烈的指尖。
她盯着他的眼睛,能看清楚他眼眸中泛起的每一缕神采。
执微:“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先于众人,为我而做。”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她想让安德烈做什么,她忠诚的祭司,已经给出了回答。
安德烈:“我愿意。”
他大抵也察觉到了一点执微的试探,语气愈发坚定。
“主官,当你是竞选人的时候,我是你的副官。冕下,当你成为神明,我是你的祭司。”
从竞选人到唯一神,从副官到祭司,执微在第一眼见到安德烈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想过此时此地的场景。
“我知道我并不聪明,在你选择我之前,没有任何竞选人愿意看我一眼,你将我引导向这条道路,我的价值取决于你,决定跟随你的时候,我就献上了我全部的忠诚。”安德烈毫不退缩地望向她,“而现在,我能成为神明的祭司,也是你成就了我。”
执微:“你服从我,所以你接受我对你做任何事,对吗?”
她的语气平和,语调听着甚至还有几分温柔。任何人都很难拒绝执微主动散发的个人魅力,安德烈自然不例外,执微稍微试探一下,他就诚实开口,恨不得把心脏都剖给执微看看颜色。
安德烈:“服从你,爱慕你。你征服、驯化、占有了我,我的生命将成为你的附庸,我不会离开你哪怕一点。”
“我知道。”执微轻轻说。
她知道安德烈的喜欢,既有男女之情,又有君臣之份,估计的确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执微一时半会儿想象不出来有什么等同作比的例子,大抵就是母狮王和她领地中的一株白桦树。
而她望着安德烈,眯起眼睛。
执微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力量可以做到什么。出于先于人类试验的目的,也出于私情,执微抬起指尖,污染在她的指尖缠绕为一个圆圈。
在这个世界环境里长大的人,就没有不畏惧污染的。安德烈看着她的行为,哪怕知道她是执微,哪怕知道自己一定会是安全的,也下意识地缩紧了瞳孔。执微懂他的感受,这是ptsd了,一时半会儿治不好。
执微:“如果我说,我要将污染放到你的身体里呢?”
安德烈仿佛呆住了似的,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都是金色的,目光透过眼帘望过来,入目的只是执微温和的、亲切的、毫无波澜的迷人面庞。
他之前,分明才为了执微,用污染杀掉了麦特欧。他太清楚麦特欧是怎么死的了。
污染凝结而成的子弹,在他的射击下进入麦特欧的身体,快速地剥夺了麦特欧全部的生机,又在执微的处理下杳无踪迹。
此时此刻,对于安德烈来说,污染进入了人类的身体,就意味着剥夺这个人的生命,将这个人推向死亡。
所以,当他听到执微这么说的时候,当他看见执微真的抬起指尖向他探来,真的开始这么做的时候,完全可以认为执微是想杀他。
在这样的刻板印象里,在生死存亡的危机里,他仿佛真的像一只金毛蓝眼睛的小熊一样,失去了捕猎的本能,只是望着他信任的人类。
他没有退缩,没有哪怕本能的后撤步,或者一点躲闪。
“那需要我配合什么吗?”安德烈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执微本来装得有些淡漠的情绪,一下子就破功了。这话叫他说的,需要他配合什么吗?需要他配合什么吗??这得是什么样的粗神经,或者说多高的信任度,才让安德烈说出了这样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