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去看莫桑,她看见莫桑正低着头,摆弄着那块巧克力。
他没吃过,不会撕包装,偷偷用牙咬了起来,把包装的边角咬得皱皱巴巴的。
莫桑年纪小,显得更可怜。连安德烈都捂着眼睛,不肯再看,不知道是觉得他丢人,还是不肯面对自己流露出的一丝同情。
可污染者,是真的会伤人。人类陷入精神混乱后,和精神稳定值掉空的狂暴版丧尸有什么区别?典型属于星际时代的常见危险物种。
污染者格外容易陷入意识混乱,谁身边活着个不定期狂暴的丧尸能安心过日子啊?
执微收回望向莫桑的不忍的目光。
她问地肤:“所以,地肤,你想让我在神殿那里说情,把他救下来?”
“你看到我和赫克托的关系还不错,于是来找我,对吗?”她猜测着地肤到来的原因。
执微本来以为地肤来找她就是为了保下莫桑,但没承想,她的猜测才刚说出口,地肤就惊恐地抬头。
地肤立刻否定:“当然不。包庇污染者是逆神的大罪,我不会害您。”
她舔了舔干涩的下唇。
“我的意思是,污染者可以是一柄刺入敌人的刀剑。”
她艰难开口:“请利用他,使用他,让他为你您而死吧,主官,别叫他疯在疗养院里。”
“沙洲已经被收容了许多污染者了——至少请莫桑,为您而死。”
执微的眼神彻底变了。
惊恐、震撼和诧异笼罩了她的脑海,待惊讶的情绪过去,执微心头涌起带着悲凉的愤怒。
“我不会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为我而死!”她气愤地站了起来,“他十五岁,你叫他去死?我十五岁的时候……”
她十五岁的时候天天早起十分钟,去学校门口吃炒年糕火鸡面钵钵鸡,她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会主动搞东西吃。
现在,却要看着一个十五岁没吃过一口零嘴的孩子去死?!
执微深深望着地肤,她多希望她能看出这一切都是地肤的心思,是地肤在以退为进,试图逼她救下莫桑。
但没有,地肤是来真的。
执微只觉得心口坠着石头,沉甸甸地向下压着。
莫桑终于把巧克力撕开了,他毫不介意众人讨论他的生死,他吃着巧克力,眼睛弯弯的。
一片死寂里,只有莫桑吃完了巧克力,舔巧克力包装袋的声音。
“我也试着和巧克力神祈祷过,但祂没回应过我。我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低落地开口。
安德烈干巴巴地道:“因为你没供奉现金。”
说完,他紧紧地闭上嘴巴,做出一副不和低劣的污染者沟通的样子。
莫桑:“喔喔,这样。”
“但有钱我就自己买了,还祈祷做什么?”他轻轻吐槽着说。
执微温和地笑起来:“你说得对。”
“我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莫桑挠挠头,“在您来之后。”
执微将他的动作都收入眼中。他十五岁,对世界的认知都不健全,思维随时在变化,一天比一天成熟,一日一日地成长。
如果他也是个十五岁,赶着早起,去学校门口吃炒年糕火鸡面的少年,他本可以慢慢长大,开始度过他很长很好的一生。
那他和执微的区别,无非是执微买炒年糕时候递出十元,等着找钱,而他递出正好的五元,这样的区别。
而不是像此刻,执微吃过炒年糕,同样的年纪,莫桑无所谓地盼着死亡的区别。
执微突然开口:“我不会叫他为我而死。”
“这不对,也不公平。”她说。
执微抱着胳膊,盯着地肤:“听着,地肤,你当时也见到了,神殿的行动队对着他打了很多枪。换别人,未必能活下来。”
“告诉我,现在立刻告诉我,你可以控制沙洲的嘴,在神殿来要人的时候,说一样的话。”
之前预言神那件事的时候,执微对着地肤,提出了同样的要求。那时候的地肤,说她做不到。
而现在,地肤愣了一下,坚定地望着执微:“是的,我可以。”
执微在安德烈瞪大的眼睛,和贪狼鹑火复杂的目光里,拿出了之前她从祁入渊那里薅来的银色面具。
这面具后来被鹑火改造过,用了液态材料做加固,更加隐形、稳定,可以长久使用,并且可以躲避一般情况下的人脸筛查。
她递给莫桑,叫鹑火去教他怎么使用。
“永远不要摘下来。”执微恹恹地说。
做完这些,她疲惫地回了主卧休息,只觉得脑子里的东西特别乱,她一时半会儿捋不清楚。
执微睡了一觉,醒来后在房间里看星网,到了次日的傍晚,她才出了房间。
执微走出房间,在餐厅里见到了鹑火。
据她所说,执微离开后没多久,地肤就带着莫桑离开了。
安德烈收到执微醒来的消息后,急忙跑到餐厅,焦急得像是猴子马上要进化成社畜代替人类上班一样。
他急切地说:“污染种本就,哎!现在还是污染者,我真,嗨!这,我,你,哎!”
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没说出来,光顾着叹气了。
执微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吃了两口厨房机器人端上来的煎肉排。
她神情有些疲惫:“我现在也没想好,总之,不许你叹气。”
而这时候,贪狼则从甲板上,向舱内发来消息。
“捕捉到靠近的讯号,识别中,是地肤和莫桑。”
安德烈一听,脾气更不好了:“没完了!怎么又来了!”
执微站起身,饭也不吃了,她在星舰内部待得有些闷了,也想出去转一转。
“安德烈和我去吧。”执微说,“我们去看看地肤来做什么。”
上次见面,执微记得莫桑的模样,他年纪是少年,但平时吃用一般,营养也不怎么跟得上,还是小孩子的长相。
可再次见面的时候,莫桑戴着面具,虚构出来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形象,倒是显得很滑稽。
安德烈不客气地笑了一下,目光打量着他。安德烈很不喜欢污染者污染种,在他眼里,都是在给执微添麻烦,都是影响了执微伟大的道路。
先说话的,是地肤。
地肤的嗓子有些哑:“或许,主官,您还记得,您在我们乘坐的那艘舰艇的副驾驶位置,看到的动物血。”
执微当然记得。
“你说,那是稀有的动物,血液有永久附着的效果,是,我记得。”
执微很疑惑地肤突然提起这个。她以为那东西只是她和地肤一起逃离污染的路上,一段找话题的闲谈。
地肤:“是很稀有,但,我们带那艘舰艇回来的时候,它副驾驶的位置洒了许多。我们本着不浪费,就收集了起来……”
莫桑打断了地肤的话。
“我用了。”他干脆利落地说。
话音一落,莫桑就取下了他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此时此刻的脸。
安德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执微近乎崩溃地望着他。
他脸上带着新鲜的疤痕和伤口,没有疤痕的地方,大面积染着红色的纹面,乱七八糟的图形被拼接在他的脸上,谁也看不出他本来的样子。
“这样更安全。”在此刻悲凉的关头里,莫桑咧开嘴角,带着少年气地笑了起来。
他说:“我们荒星人,没有身份注册基因登记,只要毁了脸,神殿的人站在我面前,调取记忆对比,都没办法说我是我。”
执微的指尖都在发抖。
莫桑是有些骄傲地说话的。他满意于自己的勇敢,也认为这样是保全了执微,只要是为了执微的安全,那他就认为是值得的。
可他依旧会为了他污染者的身份而自卑。
“但我还是会伤人,我会堕落成污染者,就是因为我不虔诚,不忠诚。”他的眼睛还是乌溜溜的,带着破碎的光芒,“……我就是这么不忠的人吗?”
莫桑急切地渴望认同:“我发誓忠于您,我真的不会背叛的……”
执微:“不会的。”
她说:“你身边没有人,也不再接触污染,就会很安全。”
这句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前者可以办到,后者怎么保证?
地肤都没听明白,莫桑就更不明白了。
他年纪不大,也活泼,自己的脸毁了,但还是喜欢别人的美貌。尤其,他才做污染者,不知道污染者多么可恶讨嫌,还当自己是正常人。
莫桑仰头望着安德烈,偷偷问安德烈:“你长得真漂亮,哥哥,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人。”
他也没有坏心思,他只是不确定有人真的可以长成这样子。
这是什么漂亮长相,人能长成这样的?
莫桑试图验证,他问:“我能摸摸你的脸吗?哥哥?”
安德烈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半步,他本能性地要拧起眉毛。
可看着莫桑低下头去,安德烈喉结滚了滚,扯下了他心口处的一枚胸针。
“送你。”安德烈明显有些不自在,扯出个僵硬的微笑,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莫桑。”
莫桑握着胸针,低头研究着,嘀嘀咕咕:“我更喜欢巧克力……但谢谢你,哥哥。”
他昂着怪异的脸,对着安德烈,露出个丑陋的微笑。
安德烈没有避开目光。
另一边,和地肤嘱咐了两句的执微,又望了一会儿天空,像是在发呆。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执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一声喟叹:“时间不早了,去好好睡一觉吧,地肤。还有,莫桑。明天是崭新的一天,明天会按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