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句话就够了。
她一定会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她也果真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冢在此时亦反应过来白谡的图谋, 她挣扎着要脱离白谡的神魂。奈何她吞噬得太过彻底,此时想要剥离谈何容易?只能将白谡最后一点意志彻底绞杀!
白谡冰冷的面容开始扭曲,身体亦开始颤抖,但那只琥珀色的眸子始终望着怀生。
他平静道:“动手罢。”
冢的挣扎异常激烈,那只淡色的眼珠再度渗出乌煞,怀生抬手点向白谡眉心,指尖沿着他眉心慢慢勾勒出一个九枝图腾。
他扭曲的面容再度恢复平静,随着九枝图腾在他额心现出一个淡薄的轮廓,来自荒墟的因果孽力从怀生眉心一点一点渡入他祖窍。
阴阳鱼无声转动,阵眼中的天碑虚影慢慢变得透明。天神们的真灵之力从他们眉心剥落,化作星星点点的光,汇聚成一条浩瀚光河流入冥渊之水。
他们清晰感觉到神力的流失,也清晰地意识到没了真灵,他们再不是天神。
要隔从前,他们定然不愿。
然而当他们看见荒墟朝冥渊之水坠落,看着阴煞之气在蔚蓝苍穹之下肆虐,看着数不清的阴物咆哮着撞向战舟时,心中竟奇异地生出一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顿悟来。
若天地都不存了,要神族何用,要这一身真灵何用。
天之将倾,恰是他们应天命之时。再说了,真真正正在天地浩劫里力挽狂澜的,是那些比他们还要厉害的大神通者。
他们的目光顺着浩瀚的真灵之河望向凌空立于冥渊之水里的青衣神女。
那么多的荒墟碎片,他们被砸上一片都能顷刻毙命,她却一人扛起了所有。
天神们很快便收回目光,祭出诸般法宝灭杀周遭的阴物。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血红光柱冷不丁贯穿了冥渊之水。
不,确切地说,是贯穿了被阴阳鱼和九株神木合拱在中央的神女。
光柱里满是孽力,充斥着寂灭的肃杀之意。
众神心中一凛,凝目望去,只见两只阴阳鱼似缓实快地交缠在一起,化作一眼半黑半白的混沌元洞,九株神木变作青、白、红、蓝、黄、紫、绿、黑、赤金九团光元嵌入混沌元洞里。
混沌虚洞霎时扩大至一整个冥渊之水,凝在冥渊之水上的荒墟碎片“轰”“轰”“轰”坠入水中!
阴煞之气与精粹的灵力之源化作一黑一白两股力量不断交融、绞杀,及至化作虚无。
下一刻,便见贯穿冥渊之水的因果孽力从方圆数丈扩大至一整个冥渊之水,怀生置身在一整个荒墟的孽力里,竟听见了许多声音。
不甘、怨恨、愤怒、难过、悲哀、绝望……
种种情绪如潮水般淹没而来,怀生眉心蜿蜒出数道血痕,淡金血液星星点点飘扬在因果孽力中,如雨落纷纷。
白谡凝望她苍白的脸,突然道:“再见了,扶桑。”
他答应过的,他活一日她便活一日。他若没有陨落,她也不能陨落。
白衣神君眉心亮起一枚极淡的九枝图腾,图腾之下镇压着一个乌黑的咒印。咒印里充满了乌煞和秽力,隐约可见一张与怀生相似的面容在咒印里挣扎。
便见他往后一仰,与荒墟碎片一同坠入混沌元洞中。一半因果孽力随着他一起葬入混沌元洞,还余下一半因果孽力灌入怀生祖窍。
怀生肉身登时现出皲裂之痕。
祖窍中还余下最后一枚契印,她下意识看向法阵外那道始终不曾离开过的身影,将因果孽力慢慢灌入契印里。
“轰隆”——
混沌元洞重重砸入冥渊之水底端,水花溅起数千长之高,深不见底的天壑裂开一条条裂缝,朝四野六合延伸而去。
悬在怀生脚下的太极阵顺着裂缝慢慢覆盖上撕裂的大地。地火翻沸,天石四溅,飓风以冥渊之水为中心席卷四方。
一整个九重天都在分崩离析,连方天碑所在的雷泽之域也在震动中摇晃。
漂浮在空中的三枚铜钱“叮”“叮”“叮”落回玄龟背,孟春唇角牵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灵檀渡化亡魂扼杀新的因果孽力,莲藏消融死怨之气削弱荒墟的秽力,白谡替代她的命格作为“弑神者”陨落在浩劫。
如此,她终于从祖神安排给怀生的必死之局里抓住了一缕生机。
孟春望了望还在等她答复的晏琚,缓声道:“我看到的第三个天机是你,晏琚。我看见你在一株桃花树下弹琴,琴边支着一张矮木案,木案一侧是一个铺满莲叶的莲花池。我很期待新的天地,你替我好好看看罢。”
应姗是她的一缕神魂,裴朔是他的虚幻之身,他二人终究不是本体,他们结下的契印也终究渡不了多少力量。
除非孟春愿意将契印烙在她祖窍,把应姗和裴朔缔结的婚契转化为她与晏琚的。
可干涉天道的是她,合该由她承受来自天道的反噬。
一个人陨落总比两个人陨落好。
晏琚送入孟春眉心的契印慢慢消散,她的肉身刹那间崩裂,化作一颗颗光点。
晏琚慢慢红了眼,“骗子。”
什么很期待新的天地,不过是要骗他孤孤单单地活下去。可即便是谎言,他也舍不得拒绝。
“我只替你看一眼,就一眼。一眼过后,我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通红的眼眸动也不动地盯着前方。
只见本该消散的光点不知为何竟凝固在空中,一颗充满生机的青莲莲子缓缓出现在光点的中央。
莲子一出现,弥漫在空中的光点如乳燕投林般遁入莲子。
晏琚记得这莲子,是当初南怀生留给孟春的。
可这莲子不是早就已经被孟春炼化了么?
这时碑顶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她拼尽一切为她的徒儿谋求一线生机,殊不知她徒儿也给她谋下了一缕生机。寻个灵气馥郁的地方种下这颗莲子罢,花开之日,便是她归来之时。”
一阵温暖的风拂来,将晏琚和那枚被他小心握在手中的莲子送出了方天碑。
碑灵半透明的灵体朝冥渊之水望了一眼,淡淡道:“该我了。”
一个巨大的太极阵从雷泽之域漫延至一整个天地,这太极阵与怀生脚下的太极阵别无二致。
当两个太极阵合二为一时,冥冥中禁锢着怀生命运的东西似乎碎裂了。
从这一刻开始,这场天地浩劫终于结束。
她再不是这片天地的意志化身,无需葬身于旧天地的陨灭中。
从今日开始,她是南怀生,只是南怀生。
被天地大阵阻挡在外的辞婴终于看见了怀生的身影,急忙运转临字诀瞬移到她身后,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南怀生。”
他声音嘶哑,怀抱她的手臂血肉模糊,还在渗着血。
因果孽力落下之时,她分了一部分孽力给他,他能清楚感应到她有多虚弱。若非承接不住,她不可能会将孽力渡给他。
而他若不是有黎央留下的天魔之气,怕也撑不过孽力的反噬。
二人身上皆是血迹,怀生虚弱地靠在他怀中,看着带着方天碑气息的太极阵朝远处延伸。
震颤的天地中,碎裂的九重天与仙域慢慢融合。没了九株神木,所有通天路一息间消失。小千界并入大千界,大千界并入不断下沉的仙域。
诸天万界融合为一片浩瀚的仿佛看不到头的大陆,从九重天坠落的天河之水又将这片大陆隔开成九片隔水相望的陆地。
方天碑消失了,十二艘战舟在浩劫中亦悉数损毁。九重天诸神有的陨落,有的失去真灵归凡为仙。
天地间再无九重天,也再无神族。
怀生望着远天那条浩浩荡荡的九幽黄泉,突然道:“师兄,陪我去一个地方。”
一轮朝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洞奚神官站在从前的方天碑旧址,对踏着晨光朝他走来的神女稽首行了一礼,恭敬道:“神尊。”
他始终记着怀生的话,守着炼神壶在这里等她。
怀生笑眯眯道:“莫再唤我神尊了。”
洞奚神官一愣,方欲说话,又听怀生道:“我也不再是祖神的继承者,从今日开始,有崇一族的主子另有他人。”
洞奚神官不解道:“另有他人?”
怀生颔首道:“带着炼神壶去无涯山,当她归来之时,记得将炼神壶交给她。”
祖神留下的三件遗宝,如今便只剩下洞奚神官手中这一个。
这是怀生留给灵檀的。
她说罢摆摆手,与辞婴携手离开。
洞奚神官一头雾水,忙追了过去,唤道:“神,上神,您说的那位究竟是何人?”
渐渐远去的青衣神女没有回他,只笑吟吟道:“天机不可泄露,时机到了你自然就知晓了。还有啊洞奚神官,你莫再唤我上神啦,我已经不做上神很久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