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开被子,以最快的速度将青袍套在身上, 绑好袖箭, 冲出房门,翻墙而出。
大街上连个鬼影也没有,远处传来的厮杀声通过空荡的街道, 传遍了整个城镇, 鬼哭狼嚎。
街上本应很黑,可城门口的火光映亮了半个天空,足够给她照明去路。
都护府离城门并不近, 苍清没有马,只能一路跑,跑到城门口时, 被什么东西绊了脚。
她低头看,是死去的士兵摊开的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睛还睁着,遥遥望向东边,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苍清蹲下身,从怀中取出那匹木雕小马,放在老刘的手中,换下了他手里的横刀,又轻轻帮他合上了眼。
“对不起,我不能听你的,我不能跑,我必须去前线。”
再抬头往前方望去,横尸一路躺到城门外,马蹄踏起沙尘莽莽,和着血气染黄了夜色。
她走得更近些,站在城墙下,战火燃烧起的烟,迷了她的眼。
她揉揉眼,急急在一片厮杀的兵将中,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却偏看见一片火光中,几支羽箭划过夜空,直直朝着她在意的人飞射而去。
“小师兄!”
看着他挥刀挡掉两支羽箭,却还是有一支穿透了他的肩头。
苍清一刀抹开冲着她而来的敌兵喉咙,毫不犹豫穿过重重兵刃、羽箭朝着他跑过去。
他也看见她了,映着火光的眼里神色快速变化,这么紧要的时刻竟像是在发愣,唯一不变的是眼底那抹担忧。
他朝着她大步冲过来,单手拦腰抱过她,带着她旋身一圈,反手横刀割断了她身后敌兵的脖子。
将她放下,他说:“我没事。”
抬手将箭尾折断,还扯嘴对她笑,可下一秒他的眼里便呈现出惊恐之色。
不远处,都护姜晚义朝他们大喊:“小心火箭!!!”
小师兄的眼眸里,映着无数火光,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射过来。
那么多火箭,如火雨般,叫人如何躲开?
来不及思虑,苍清被人抱进怀中转了方向。
痛苦的闷哼声离她那么近,传入她耳中一直蔓延到心间,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她在他怀里死命挣扎,“你放开我!李玄度!你不能这么做!”
急得她头回喊出了他全名,可身后的人像是知道她力大,使了全劲牢牢将她护在身前,叫她如何也挣不脱。
等火箭停下,身后人松开了手,缓缓朝一旁倒去,苍清立刻回过身,在他倒地前接住他。
他的身体很重,重得她支撑不住,只能眼睁睁又看着他滑倒下去,羽箭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身体。
苍清跟着坐到地上,“不,不要……许时归你不能死,不能死……”
你死了我小师兄怎么办?
她摇着头,不肯接受眼前的一幕。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根本无法接受眼前所看见的一切,只有眼泪不受思想控制,先行接受事实自顾就往下落。
“我还没带你出去,你不能死,你听见没有?!”
他闭着眼,没再回应她一声。
羽箭在他们头顶飞过,苍清根本注意不到,只想将他重新拉起来。
“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死……你听见没有?我带你回家,李玄度,求你不要死,你睁眼啊……你睁眼再看看我……”
他太重了,死沉死沉的,她拉不起来,所有的力气都随着他倒下去的那刻,一同被抽空。
苍清终于放弃,抱着他又坐倒在地,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血水冲成了淡粉色。
他真的重新睁开眼睛,还吃力地抬起手,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说:“别哭……我……”
呼吸急促,话语模糊不清。
就这么短短一句,嘴里吐出的血水,要比说得话还多。
“你说什么?”
苍清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水,一下一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无论她擦得多快多用力,源源不断的血就是一直从他嘴里冒出来。
他却还在笑,艰难地将手里的横刀塞进她手中,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涌出更多的血。
呼吸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直到他再次闭上眼。
苍清握着横刀,控制不住发抖的手,她每呼吸一次,心脏便跟着被拉扯一次。
就像有钝刀一片一片切下她的心,再放在油锅上慢慢地煎。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哪一步走错了?
她再没有力气握住刀柄,手中的横刀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金属的脆响。
苍清不知道自己坐在地上发了多久的楞,肩头中了一箭,她都无知无觉,直到都护一刀斩去她头顶掠过的羽箭。
又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走!”
苍清抬头,姜晚义的脸上溅满了血,身上的铠甲也早就断了片。
她想也未想朝着姜晚义抬起手臂,掰动袖箭的锁片,竹箭从袖中射出,擦着姜晚义的耳朵,一箭扎进了他身后敌兵的眉心。
举着刀的敌兵,仰面倒地。
她不能放弃,至少还有两个人有希望。
苍清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沉下目光,“我不走,我陪你打到最后,你们若是出不去,我也不必出再出去。”
她重新拾起掉在地上的横刀,砍断了肩头羽箭尾。
“你要记得你不是什么都护。”她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说道:“你叫,姜、晚、义。”
他似乎有所触动,咬着牙回道:“好!那就一起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她回他:“杀光他们!”
“安西军誓与安西四镇共存亡!!——”
“——杀光他们!!”
“咚——咚——咚——”
战鼓擂擂。
苍清抬脚踹倒又一个袭来的敌兵,弯腰一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溅起的血洒在她的脸上,她眼都没有眨,来一个捅一个,来一双砍一双,身上的青袍破了口被染成黑红色。
飞射而来的羽箭扎进她的肩头、肋下,她冷着脸反手用刀划断箭尾,抬眼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城墙的外沿。
阿榆?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又慌了,挥刀砍过两个挡路的敌兵,一路跑着冲上了城墙。
城楼上也已是尸横遍地,一不小心便会踩到软绵绵的人手或是人脚。
“阿榆,下来。”
苍清站在白榆身后,都护夫人头也没有回,她说:“城破的时候,你说我是从这里跳下去,还是拿这把刀自刎?”
她平日里包发的头巾不知去了哪里,一头长发在风中飘扬,肆意张扬。
她无知无觉只定定地望着城下。
苍清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姜晚义眼都杀红了,身上银色铠甲已被血污的发红光,可他还没有倒下。
苍清摇头,伸手去拉她,“阿榆,你不能跳。”
白榆反将她的手牢牢拽住,另一只拿着刀的手,指着城下,“你看。”
“那些躺在黄沙中的尸体,每一个你都认识,下面那些正在拼命厮杀的将士,迟早,他们都会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你又有什么理由苟活于世?”
苍清不仅认识,她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外号,也知晓他们家中还有谁在等他们。
苍清丢了刀,用两只手同时拉住她,“我会带你出去,你下来。”
白榆回过头看向她,“去哪里?他们死了我们不会有活路,你不如趁早便同我一起死。”
她眼底好似有深渊,叫苍清看得竟忘了手上使力,甚至有了同她一起站上去,就这么一了百了的想法。
她朝着她笑,“不来吗?你要知道在这样的世道,有时候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苍清的身子不由自主探出了墙,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都护抗不了多久的,你的阿兄也已经死了,你还在坚持什么?”
苍清依旧摇头,“不,你下来。”
白榆拉了拉她,见实在拉不动,轻笑一声,“胆小鬼。”
又说:“其实我也是,我不敢去想城破后的那些画面,还不如就此干净死去,你不敢我便自己先走了。”
她用力推开苍清,毫不犹豫拿刀抹了脖子,从城沿上摔下去,血顺着刀划过的方向,泼墨般洒向空中也洒在苍清的脸上,一片温热。
“不要!!!”苍清伸手扑去拉她,拉了个空。
无数的火箭再次从空中掠过,似满天流星。
“白榆!!!”城下同时传来姜晚义的喊声,火箭便在这时扎穿了他的铠甲,刺进他的身体里,一口血从他口中喷洒出来,溅在沙地上,竟也扬起了一小片尘土。
苍清明明看见了,眼前却突然一片无望的黑,城下的火光不见了,满地的尸体不见了,漫天的黄沙不见了。
也什么都听不到,四周一片空寂无声,厮杀声没有了,擂鼓声没有了,羽箭的破空声没有了。
她只觉得浑身冰凉透骨,好似被埋进了冬月的雪地里,那雪又糊进她的口鼻,顺着五感一路堵到她的心口,堵得她喘不过气。
她失败了,她竟然失败了,她怎么能失败?
胃部一阵痉挛,喉头跟着发涩,她扶着城墙弯下腰,忍不住地干呕,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可到底只有混着血水的胆汁。
一滴血珠子啪嗒滴在地上,第二滴,第三滴……她抬手一摸鼻子,流鼻血了。
她不记得秋荷是什么时候找来的,她似乎喊了自己很久,“小娘子,不能再留了,赶紧跑。”
“怎么跑?外面全是敌兵。”苍清安静地站在城楼上,眼里一片死灰。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之前被丢下的横刀,刀柄上全是血迹,摸着冷冰冰、滑溜溜,血气冲天,黏腻的让人恶心,“还跑什么?反正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