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丝伸手按了按眉心，把自己些微飘太远的思绪给捉了回来。

　　她看了看在说完话之后就陷入沉默的多尔甘·焰心，身为十二氏族之一却被迫流落他乡，对于任何一个矮人来说大约都是难以启齿的沉痛经历。

　　在没有获得对方的信任与效忠之前，安妮丝不会贸然去主动触及对方的伤疤。

　　她把思考的重点放回了熔炉的结构上。

　　除了炉底的短组符文，熔炉内部还刻画有完整的「深红之环」魔法阵，火龙的龙息是最关键的魔力源，但仅有魔力源也无法驱动熔炉升温炼制铁水。

　　除了加温的符文结构之外，还有熔炉自身的防护结构，安妮丝跟棘一起研究了好一会儿，尤其是熔炉内壁上刻画的部分。

　　矮人工匠的魔法风格，与他们的锻造技艺一样走务实风，其中有许多将不同功能单独拆解，然后拼攥起来的结构。

　　看上去是一座完整的魔法阵，其构成原理却是全然不同，让传统理论派出身的两位高阶魔法师都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安妮丝一边研究炉底的符文，一边随口问道：“多尔甘老爹，有这样一座熔炉，你的店铺一天能生产多少钢铁？”

　　闻言矮人铁匠露出了自豪的神情，对安妮丝比出了自己的手掌：“如果没有别的锻造任务，一天一百五十吉完全没问题。”

　　「吉」是卡扎德罗流传出来的重量单位，跟安妮丝记忆中的公斤差不多量，她摸了摸下巴，低声道：“有点少啊……”

　　用上了火龙龙息这么高端的魔力源，整体产量却没有超出传统单炉太多。

　　多尔甘的脸顿时黑了一黑，有点怀疑领主大人是不是故意登门来找茬的。

　　一天一百五十吉是什么概念？

　　卡扎德罗普通熔炉的产量一日顶多七八十吉，至于人类领地里的熔炉产量更是不忍直视，能达到一日五十吉的都算是手艺熟练的老铁匠了。

　　超出普通熔炉产量的三倍，安妮丝殿下的第一反应却仍然觉得少，难道她想要一座熔炉就能达到上千吉的产量吗？

　　哪怕在卡扎德罗，这样的想法说出来也只会招来耻笑。

　　差不太多的产量目标可以再努努力改进技术与冶炼手法，超过太多的产量只会让人觉得是外行人不着实际的妄想。

　　安妮丝不知道多尔甘此刻心中的想法，她希望诺安未来能达到的钢铁产量可不止上千吉，而是一个突破多尔甘想象极限的可怕数字。

　　事实证明这种铁匠师傅带上学徒，几个人敲敲打打的小作坊，即使有火龙龙息的加成，上限也就只有这么点。

　　钢铁的产量可谓是领地发展的基石，不光是铠甲与武器需要，基础的农具与工具，以及未来在安妮丝计划中的魔导机械化，都需要远超这个时代极限的钢铁产量。

　　她想要的不是几座铁匠铺，而是能为领地带来巨大改变的，诺安未来的钢铁冶炼厂。

　　可惜这些话不能直接告诉多尔甘，否则领地上难得的大工匠大概会觉得领主彻底疯癫了，连夜带着家眷跑路。

　　安妮丝非常确信，在多尔甘此前准备开口拒绝为她武装军队时，心中就已经做好这样的打算了。

　　现在还是先一步步来，从根源上发展出突破产量限制的技术才行。

　　通过刚才的观察，安妮丝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想法，这时候一直在看炉底符文的棘也直起身来，兜帽之下异色的眼睛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32章 拆解与复现 我想去殿下那里试试。

　　半精灵魔法师看向了身边的人, 他相信安妮丝一定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熔炉内部的魔法阵结构相当特殊，殿下。”

　　“作为魔力源运转的并非是施法者本身的魔力，而是这一缕火龙的吐息。”

　　听到棘的说法，安妮丝点了点头, 这正是矮人熔炉中最为精湛的魔法技术。

　　除了火龙的祝福之外, 熔炉内部还构筑出了充分发挥其能量特性的炼金魔法阵。

　　将火龙吐息作为魔力源, 拆分其中的部分机制, 简化为符文的短词组, 让拥有一定魔力天赋, 或者是拥有火龙祝福矮人血统的个体代替施法者来激活魔法阵。

　　这之中的关键, 是魔力源的变化与取代, 矮人工匠使用了相当巧妙的符文词组来进行魔法效果的表达。

　　一丝灵感蓦地划过脑海，安妮丝感觉到原本四面楚歌的困境突然有了新方向，她所掌握的各项资源与知识在脑海中拼凑出了可能触及的方案。

　　“让别的力量取代魔力源……对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安妮下殿下……？”多尔甘挠了挠头, 不明白领主大人为什么突然开始了自言自语。

　　“这样的话, 借助终暮法师塔就可以……”

　　安妮丝的眼睛顿时一亮，脑海中出现了无数想要试验的方案，连带「维克托」的辅助系统也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来多尔甘的铁匠铺看看是正确的决定, 不同种族之间对魔力的运用形式的确给了她很大的启发。

　　“从这个角度来思考, 限制单座熔炉产量的不是人力也不是魔力源，而是熔炉本身啊。”安妮丝恍然大悟道。

　　与涉及魔力源那部分核心的结构相比, 魔法阵其他部分就显得尤为冗长多余了。

　　其中大部分法阵结构都是在稳固熔炉本身, 使之能够承受龙息的灼烧, 并维持长时间的运转，而不会在中途就过载燃烧甚至爆炸。

　　“我得先回魔法实验室去了，谢谢你让我观看熔炉的内部结构, 多尔甘老爹。”

　　安妮丝微笑着说道，眼中满是跃跃欲试，多尔甘对那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年轻时每每想到一些自认为绝妙的锻造点子时，他也是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点燃熔炉挥动铁锤。

　　“之后我会在灰沙河岸划出土地，建立一座更大的炼铁设施，规模远远超过任何一位铁匠能够想象的极限。”

　　“希望你们也能加入其中，成为第一批乘上西风，见证诺安发展奇迹的人，多尔甘老爹。”

　　“我不知道你的家族在卡扎德罗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故，不过既然来到了诺安……希望有朝一日你们也能喜欢上这里，把诺安当做第二个故乡。”

　　年轻的领主说完，便火急火燎地招呼同行的魔法师一同离开了。

　　留下两位矮人铁匠面面相觑，更加拿不准这位领主大人到底在想什么了。

　　“老爹……”托尔加挠了挠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脑海中依然在回味领主刚刚留下的话，不管是对熔炉结构一针见血的评价，还是希望他们融入并喜欢上诺安的祝愿。

　　离开卡扎德罗后，他们艰难跋涉进入了人类的领地范围，辗转了好几个城市才最终落脚在了临水镇。

　　这里有着大考古时期延续下来的大量冒险者后裔，他们需要老爹打造的武器，也不会对离开故乡的矮人多加评判。

　　然而不管到了哪里，人们始终是冲着矮人一族的锻造技术而接纳他们的，在人类眼中或许矮人本身与他们手中的重锤没有区别，都只是制作铁器的工具而已。

　　在拒绝了上一任诺安书记官的锻造任务后，多尔甘铁匠铺沉寂了许久，直到这一任领主的到来才出现了转机。

　　他们在忐忑之中等待了一个多月，没想到会等来一位并不把他们当做重锤的领主。

　　多尔甘也沉默了下来，安妮丝殿下被永曜圣廷的主教公开审判的时候，他也去了现场，听到了那一番堪称惊世骇俗的领主宣言。

　　她是个过于年轻的人类领主，却也因此让领民们看到了与过往全然不同的可能性。

　　限制熔炉产量的不是魔力源也不是工匠的能力，而是熔炉本身……

　　没想到最后会是从一位并非铁匠出身的魔法师口中听到这句话，「焰心」氏族被卡扎德罗排挤的缘由，被故乡所有的工匠同胞唾弃驱逐的直接导火索……

　　“老爹，我想去安妮丝殿下那里试试。”托尔加认真地说道。

　　“我想要看到她口中超越所有人想象的巨大炼铁设施，那或许就是我们没能做到的……”

　　“去吧。”多尔甘用自己粗粝的手掌抹了一把眼睛。

　　在故乡的卡扎德罗遭遇了这一切后，托尔加还能保持着锻造的初心，已经让多尔甘非常欣慰了。

　　至于领主大人会带领她的领民走向一个怎样的未来，就让托尔加代替他去见证吧。

　　……

　　回到领主城堡的魔法实验室后，安妮丝迅速翻出了新的羊皮纸卷，羽毛笔沾上墨水刷刷刷开始写起了公式。

　　在「维克托」的辅助下，她的思维速度非常快，手中的动作就像连上了打字机，没有任何停顿就连续吐出了好几张写满符文计算过程的纸卷，效率高得让人瞠目结舌。

　　好在棘已经适应了王女殿下时不时会进入这种堪称心流的思考状态，将散落在书桌上的羊皮纸卷都仔细收了起来，一边有幸自己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阅读这些手记的人。

　　棘能够理解安妮丝的亢奋。

　　不久之前两人才对魔力的本质进行过一次深入的讨论，最终达成了一致的见解，即魔力天赋与自然界游离魔素的区别与同一性。

　　简单来讲，使用魔力，也即是释放魔法的过程中，有三个关键点，分别是作为魔力源的施法者，引动魔力变化的符文排列，以及镌刻符文阵列（魔法阵）的施法素材载体。

　　作为魔力源的施法者，其魔力的容量与质量由灵魂的魔力天赋而决定，该天赋同时影响施法者构筑符文阵列的能力。

　　打个比方，天赋魔力只有「五」的施法者，不可能独自刻画出释放「十」威力的魔法阵，因为灵魂的精神域无法理解「十」的存在范围并构筑出对应的魔法阵。

　　而作为载体的施法素材，会根据材质的不同影响施法的效率，魔导性越高的材料施法效率也就越高，能够一定程度上弥补天赋魔力的不足。

　　以劣质朱砂为引刻画出的中阶魔法阵，对比以纯净魔晶石为引刻画的低阶魔法阵，最终达成的魔法效果是相似层级的。

　　那么施法过程中消耗的能量本质到底是什么？是施法者的魔力天赋吗？

　　答案是否定的，如果驱动魔法阵运转的魔力源完全来自于施法者，就不应该出现不同施法素材种类的差异，在一些延迟生效类的魔法阵上也不能成立。

　　在安妮丝与棘的讨论中，两人最终达成一致，都认为施法者的魔力天赋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的是「启动引子」的角色。

　　驱动魔法阵真正消耗的能量，应该是自然界无处不在的游离魔素。

　　安妮丝根据终末法师塔的解析成果提出了「魔素」这个新的概念，与元素界的活跃魔法元素进行区分，特指主世界中能被魔法符文转化并完成交互效果的游离能量。

　　棘认为很合理，大部分情况下自然界中存在的魔力都很稀薄，但其能量切实存在，以「魔素」以及单位空间内的浓度作为观测描述，比「魔力」更加清晰明了。

　　通过施法者的魔力，在施法素材上描绘出特定的符文列阵，进而引发自然界中的游离魔素聚集转变，最终产生既定的魔法效果。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魔素浓度更高的地方，比如一些魔力汇聚的焦点，以及「元素界」与主世界产生触碰节点的位置，施法过程会变得更加容易。

　　而在矮人铁匠的熔炉中，两人见证了这一理论产生了另一种实践可能——以独特的高纯度魔力源，来代替施法者的位置，让高阶魔法阵变得能让魔力天赋不够的人来驱动。

　　通过魔法符文的短词组，将魔力源与施法者的关联拆解开来，即使是普通的矮人铁匠，只要激活炉底的短词组，就能引发火龙的龙息融入整个魔法阵的循环，让熔炉顺利运作。

　　诚然这之中也有矮人血脉与火龙伊格尼图斯之间的关联因素，但归根究底，这个施法过程是可以被拆解并复现的。

　　如果施法过程中的魔力源能够被火龙龙息取代，那为什么不能换成别的精纯魔力？

　　棘回想起了安妮丝在他的荆棘法师塔所构筑的魔法阵，那是她从终暮法师塔中掌握的，与转化以及储存相关联的符文列阵。

　　假设魔力源的本质是描绘符文进而引动自然界游离魔素，使之聚集转变为符合魔法效果的能量，那么安妮丝最终引发的那场在精神域中燃烧的大火也有了解释。

　　事实上她在那时候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猜想，安妮丝所构筑的转化与储能法阵中，施法者在构筑过程中并不直接作为魔力源存在，而是以超高魔导性的施法素材为核心。

　　只是安妮丝把自身「拥有魔力天赋的人类」当做了这份施法素材。

　　她引动棘身上聚集上百年的，属于灾厄之花的魔素能量，释放了一场高阶「深红之环」的燃烧魔法。

　　正因为支撑燃烧的能量来自灾厄之花的魔素，这场大火只烧毁了与之深度关联的造物，在防御法阵的影响下，几乎没有波及到真正的现实。

　　棘看着手中的演算笔记，一边思考着自己的观测结论。

　　安妮丝使用了许多新的运算概念与符号，她还没来得及在终暮法师塔的授课中分享这些知识，棘没能完全看明白这些演算过程，但从她得出的结果来看，安妮丝已经成功证明了这套猜想的可行性。

　　一直以来魔法师们用魔力天赋描绘的魔法阵，都是一个直接成形的整体，即使有不同功能的部分，也会在施法过程之前就将其融入为统一的环形，这样才能确保魔法阵万无一失地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