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原本就躲得挺远但竖着耳朵的周围帮众便都本能往外又挪了挪。
徐世英抬头看了看张行那边的棚子,只见彼处热闹非凡,而且军营中蝉声、人声不断,便干脆冷笑一声,反过来逼问:“那敢问是在哪儿计较?”
“你觉得呢?”单通海本欲开口,却终究不好当众来说的。
“是……忧心西线吧?”徐世英有一说一。“之前为了军心不说,但现在大家都知道屈突达在汲郡没动,再加上这一战后东都和江都的反应都还没出来……张三哥保守一点也是有道理的。”
“就是这话。”单通海微微笑道。“这话这么讲当然是有道理的,所以咱们也不好反对……但其实何妨分出一万兵去?只要与我一万兵,与王五郎联手,便可轻松扫荡东四郡,到时候收拢四郡兵力、军械,再回身过来,东都也好,徐州也罢,谁怕他们啊?”
徐世英看了对方一眼,笑而不语。
那意思很明显,真要是分兵,凭什么要你去?就凭你被张须果一夜打崩,直接丢了鲁郡?还是凭你在历山脚下没赶上吃顿热乎的?
“我知道……”单通海见状长呼了一口气出来。“我知道你们意思,真要是分兵,凭什么我去?我那族叔平白得罪了张龙头,我又与张龙头素无亲近,亲疏远近摆在这里,怎么都轮不到我。”
这话一出口,周围背身竖着耳朵的人再不能听下去,而说来也巧,恰好大家这时候都把冰镇酸梅汤给喝光了,便纷纷起身,一起勾搭肩膀的去盛汤。
而人一走,徐大郎便也微微放出一些无形的真气来,稍作周边隔绝,方便来劝。
“不过你也难。”孰料,眼见着周围人离开,单大郎话锋一转,却又将话题转到对方身上来了。“当初济阳城外聚义,人家张大龙头和王五郎做得好局面,你却把李公硬生生塞过去,弄得黜龙帮一直不安生,就凭这个,我要是张龙头,能恨你一辈子。”
徐世英微微一滞,真气也收了回去。
“如今张龙头把李龙头暂时压了下去,结果你本人又冒头起来了,不管你愿不愿意,大家都实际上指着你去跟张龙头分庭抗礼呢……要我说,你把人家当张三哥,人家却把你当心腹之患的。所以,你也不要指望自己能去!我估计,就算是分兵,也是王五郎和牛达的事情,那才是人家心腹。”单通海摇头不断。
徐大郎尴尬不已,强听了一会,终于无奈来劝:“单大哥,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不堪,若是张三哥总是计较这些,心里没个大局面,历山那里败的就是咱们了,更不要说这次配兵的事情了,谁不说张三哥妥当?便是单大哥你自己,可曾想过自己能保住最大一块兵马盘子吗?”
单通海听到这里,也觉得讪讪,但终究还是扭头看着那边被人完全遮蔽住的棚子,眼神飘忽:“所以我只是与你抱怨,不大好当面说话的。可我只问你一件事,他这般大公无私,到底是图的什么?便是真的剪除暴魏、安定天下什么的,也得分个主次吧?便是真的大家都是兄弟,不也有头领、大头领和龙头的分说吗?”
这话倒是像点样子了。
而徐大郎想了一想,也正色来言:“我今日来这里,便是准备正式问一问的……我是觉得,黜龙帮能活下来,打开局面,张三哥居功最伟,多扯个大头领,多要点权,都应该的,不必忌讳……只要不是过了头,不会有人不开眼的。”
“不错。”单通海也干脆点头。“我的意思也简单,只要他不废了左右两翼平衡,强行吞了黜龙帮做帮主,那无论是现在多分些兵马,还是东四郡那里多拿些地盘,都是无妨的……只不过,我这人性子急,有些话说不好,所以虽然来了,却只能在这里喝汤,还得你来讲。”
徐大郎再度点头,便直接站起身来,单通海也随之起身。
但很快,徐大郎就又交代过来:“单大哥也别闲着,你去找雄天王和魏首席聊聊,我问清楚了,就去找你们,咱们四个一起说话,务必要维持帮中团结,不让上下出了岔子。”
单通海略显诧异看了对方一眼,到底重重颔首而去。
而这边,徐世英既然跟单通海不期而遇,却也懒得再装模作样,直接过来这边棚子下面,见到了正在填表的张行。
张行老早便看到对方,包括对方往单通海的棚子下面嘀咕,然后一起起身分开,却也不奇不怪,只是努嘴示意,让对方坐下:
“徐大郎稍等,我写完这个梁郡四县的兵马详备……孟氏义军虽然没了,但孟啖鬼和孟氏家族对楚丘、虞城的影响力尚在,应该适当的引入帮内组织里,倒是芒砀山的土匪,委实良莠不齐,需要心里有底,格外注意,及早约定好兵马数量,不要滥养士卒。”
徐世英听着有道理,连忙点头,甚至本能往怀里去掏本本,但手摸进去才醒悟,自己此行不是来上课的,是来代表大头领们来跟这位张大龙头做最赤裸利益交换的,这才尴尬收手。
大概用了一刻钟时间,张行才大约将那表格细致填好,复又唤来一信使交代:“送给王振,让王振给范厨子看,然后告诉他不急着执行,最好跟王焯大头领一起快马来一趟……这边有话来说。”
信使如何反应不提,徐世英听着却心中微动,一时更加笃定起来。
片刻后,信使离开,徐大郎稍作踌躇,便来开口:“三哥,我有个话想问一问,要不咱们去帐后私下聊聊?”
张行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徐世英微微一怔,稍显愕然。
“没什么。”张行重新拿起一个表格,然后按着不动,抬头肃然以对。“你是要问公事还是要问私事?”
徐世英依然没有反应过来,但还是本能小心翼翼起来:“公事如何,私事又如何?”
“若是公事,没有什么要避讳这里这么多兄弟的。”张行继续板着脸来言。“而私事呢……我是帮内龙头,此番大军临时总指挥,你是大头领,此番大军副总指挥,现在又是在军营里,敢问又有什么资格说私事?”
周围帮内精英轰然一时,人人点头称赞。
而徐世英怔了半日,气势消了三分之余,便决定当众直言:“三哥……我其实来是想问一句,既然前线已经确定齐鲁空虚,不该极速进军吗?”
“这便是正经公事了。”这话问的光明正大,张行回复也很利索。“要我说,进军是有些道理的,我也想尽快进军,但我为帮中龙头,暂时执掌大军,却总有些全局顾虑与想法。”
“请三哥教诲。”徐大郎即刻跟上。“是担心西线东都报复或者汲郡屈突达吗?”
“不是。”张行脱口而对,却有些出乎意料。“东都那里水太深,彼辈视关陇为根本,只想着谁能成关陇主流,重新整合关陇军事,自然可以并吞天下……不是说不重视我们,而是更重视对方,相互纠缠不清,非等到天下汹涌澎湃,才会恍然大悟……要我说,韩引弓必然不会为曹林所用,曹林只会日渐捉襟见肘,而其他人又会忌惮曹林之强横,却不知道谁来做此人退场的祭品了。”
徐世英明显有些茫然,周围帮众更是云里雾里了,但不耽误他们纷纷颔首,好像很懂得样子。
张行见状,终于扔下纸笔,就在案后拢手来笑:“你这么想就是了,若是东都自身能施展出力量,为什么需要张须果?为什么需要拉拢韩引弓?而如今张须果都死了,韩引弓也残了,他哪里凭空来的新力气?退一万步说,我们在西线摆那么多驻军,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徐世英点点头,继续来问:“那三哥不担心徐州方向吗?那位圣人派兵再来?或者那位司马二龙直接大兵去鲁郡什么的……”
拢着手的张行笑的更大声了:“徐大郎,你今日怎么回事?怎么脑子糊涂到这种地步?以那位圣人的自私自利,他哪里还敢将部队派出自己控制范围外?韩引弓的教训还不够吗?什么国家朝廷,那个独夫才不在乎呢,他只看到自己的兵马离开徐州,便被东都给拉走了!”
徐世英恍然大悟……是了,东都是一团浑水,不好揣测,可江都的那个圣人却是个典型的混蛋,反而一想便通。
经此一事,那位皇帝怕是根本不会允许部队出徐州大营半步的。就连徐州大营的意义,也将沦为守护淮河的必要而已。
一念至此,徐世英终于放弃这方面的思路,转而认真来问:“那三哥到底顾虑什么呢?”
“其一,是担心过度扩张。”张行也收敛笑意,正色扬声来讲,好像是跟徐世英说,又好像是在跟周围越聚越多的帮众骨干和中低层军官们来讲。“具体来说就是帮中得用人手不足,不足以有效统治地方,而且东四郡里面,有三郡的府库被破坏,相对空虚,不足以支撑后勤。”
徐世英听到这里,陡然一怔,立即重重点点头,显然认可。倒是其他人,明显有些骚动起来,似乎是认可,似乎又有些迫不及待……谁不想水涨船高呢?
“其二,既然进取东四郡,齐鲁官军倒无妨,如何面对其他义军?”张行丝毫不管其他人反应,只是继续来言。“尤其是琅琊、登州一带的三家义军,都是知名的大型义军,哪怕一败再败,可七八万、五六万人总是有的……我们黜龙帮肯定是要做天下义军盟主的,但如果这三家义军不听话,有没有恩威并施的准备?所以,如何去应对登州和琅琊?甚至更进一步,他们本就在齐郡边上,现在听到咱们败了张须果,甭管咱们这里早一日晚一日,都不耽误人家直接开过去,届时他们直接抢了齐郡,咱们怎么办?要直接开战吗?用什么名号?帮中讲义气的豪杰们可做好了准备?”
徐世英面色更加艰难,周围许多人也都凛然起来……事情仓促,他真没想这么远。
“其三。”张行言语不断。“我估计你们也想过了……拿下东四郡,或者还要再加上琅琊、登州,到时候七八个郡,一二百个县,该如何统而治之?是学北地那样,徐家分七八个县,单家七八个县,然后三辉四御各孝敬几个县当神产,再设几个荡魔卫驻军?最后帮中留几个公用几个大城?还是要堂而皇之归于帮内公产,分郡县正常治理?”
徐大郎心中一慌。
而张行早已经抢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把话当众挑明,却是直接站起身来,放声来言,好像是跟大家做宣讲,又好像是继续跟徐世英讲话:
“大家都是为了剪除暴魏、安定天下才来加入黜龙帮,都是为了举大义而来,难道要为谁一家一姓来卖命?若是这般,历山下面埋着的几千号人怕是都要生怨的……这话不说清楚,尤其是你们几位大头领不站出来给帮中做交代,怕是无人愿意去打的!如何还来问我为何不动?为什么动?为你几家大头领的私利去卖命吗?凭什么?”
徐世英心下凛然,知道不能躲避,也不能拖延,当即便站起来,硬着头皮大声来言:“大家自然都是为公……”
“这不就得了吗?”张行含笑打断对方。“大大方方说出来,不就行了吗?不说的话,大家都以为你们几位大头领还准备一人一个郡,要做分封呢!”
徐世英满头大汗,立即摇头:“绝无此事。”
“有没有此事不是你空口白牙说了算的。”张行复又在棚子下面摆手感慨起来。“徐大郎,咱们帮中大头领地位极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但也没办法,因为一开始的兵马就是大头领自己拉起来的,别人插不进去……可若是这般,哪怕名义上这些郡县不是你们这些大头领管着,实际上军政财权俱为你们这些大头领把控,跟分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徐世英终于立定身形,乃是强压心中不安,勉力来答:“若是这般,我可以先做个答复,将分舵权力尽数指给帮内两位龙头和首席来分派,以证清白。”
“不行,不够。”张行脱口而对。
徐世英只觉得身体有些摇晃:“大龙头还觉得哪里不足?”
“乱世兵马为上……没有兵马,大头领给不给帮中公处分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张行只在案后负手踱步,依然从容。
“那为何……”徐世英只觉的一口老血憋在心里,一时委屈到了极点。“为何之前编制部队时,龙头不做安排?反而今日才来说呢?”
“你想什么呢?”张行停下脚步,面露诧异。“若是一开始便在编制部队时做纠缠,只怕没有一月也难抚平人心……如何能速速去取东六郡?”
徐世英彻底愕然。
张行看着对方,含笑露齿,图穷匕见:“其实要我说,只要将军中修行者尽归于魏公、李公还有我来统属,便可相安无事,大举东进了。”
徐世英陡然变色,周围却嗡嗡作响,再难止住。
俄而片刻,此番动静,便朝着整个军营,乃至于身后的离狐城内漫延开来……谁都知道,张大龙头的条件到底是什么了。
轰然声中,张行负手而立,侧着脸来看对方,语调温柔:“如何,小徐不同意吗?”
徐世英耳听着周围动静,晓得帮中、军中几乎所有中层骨干都认可这个方案,然后看着身前又给自己上了一课的男子,聪慧如他立即做出了选择和判断,却是在许多帮众和军官的围观下迅速而果决的换上笑脸,语调也显得高昂,语气也变得恳切起来:
“三哥玩笑了,我徐世英一心欲图大义,素来有公无私,若能使黜龙帮长盛不衰,世英自然全力支持。”
张行点点头,甚为欣慰,那眼神像极了一个好老师看到一个有上进心的好学生一般。
“孺子可教!”张三郎心中由衷感慨。
PS:大家晚安。
第八十二章 荷戈行(6)
熬过了最蒸腾的几日,树木明显重新葱郁起来,离狐城外,数十骑飞驰而来,径直抵达城南,在与军哨稍作交流后,连城都没有入,便直接调转马头,绕城而走,去往城北。
来到城北,一行骑士远远便望见到城北面顺着官道铺陈的一大片连绵起来的军营军寨,而军营区域跟离狐城之间官道一侧,立着一个简易露天大棚子,棚子外有个广场,广场临官道,四下早早聚拢了许多人,只是中间又被数队散列轻甲持械武士给分隔开了而已。
轻甲武士外侧,也就是官道上和广场对面的人形象比较复杂,有百姓有商贩有帮闲有士卒有读书人有财主,然后当然也有许多明显是江湖豪客一般的存在,甚至还有一些游方道士……衣着更是五花八门,光是江湖豪客们就能弄出几十种花来。
至于棚子前面广场上这些人,衣着花样倒是不多,甚至有些统一。
他们多身着带有束腰、束袖的布衣或锦衣劲装,少部分身上还有皮甲、铁甲,大热天的不知道是忘了脱还是刻意为之。头上则大多是各种头巾、幞头,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戴着武士小冠,还有零星几个人戴东境本地少见着的文士梁冠。
不过,几乎所有人都穿着崭新的、统一的六合靴……这是一种用七块皮子拼合起来的常见皮靴,因为有六条缝得名,透气、结实耐用,也不贵,还方便绑上匕首、塞入信件,一般而言只要不下水,冬日之外都是顶好的靴子。
公门中人,或者入伍之人,只要没遇到特别遭殃的上司,一般都能在第一个月领上这么一双靴子。
这几十号骑士来到官道上,只是一转身,便立即了然,然后往棚子前广场这里过来,临到跟前,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前面许多人,最后不由自主的落在这些六合靴上,为首一名锦衣大汉直接在马上回头大声来笑:“等回去,咱们南线也该发靴子了。”
身后几人正在下马,其中一人瓮声瓮气来答:“未必能有,咱们南线无根无基,不过是后娘养的。”
不过,这话出口,周围几人却无一人吭声附和。
反倒是前面的那大汉当场呵斥:“孟啖鬼,你以后少说这些废话,三哥对咱们南线够义气了!”
说着也终于下了马。
而此时,早有一人带着数十皮甲装束的武士急促来迎,远远便做招呼:“是南线几位大头领、头领到了吗?就等几位了……兄弟们在这里稍歇也行,去营中、城里歇着都行……几位随我进来。”
官道上和广场上一时轰然,纷纷来看。
那为首汉子见状,愈发挺胸凸肚,一边往里走一边还不忘与来人开玩笑:“老张,你现在也出息了,我在南边都听说了,现在外面都叫你八臂天王,咱们俩倒是一窝的了……”
来迎接的人,也就是如今发达起来的中翼头领张金树了,闻言一时来笑:“王头领不要笑话了,什么八臂天王?不过是他们编排出来讽刺我的……跟你的通臂大圣根本不是一回事。”
“怎么说?”通臂大圣,自然就是王振,闻言更加诧异。
“能怎么说?无外乎是雄天王地位卓著,而我又是在咱们西边做习惯了的,所以帮中庶务吩咐下来,只能是我来处置。事事掺和进来,管的多了,便叫八臂;而天王更是嘲讽我仗着龙头……仗着两位龙头和魏首席、雄天王等几位帮中真正领袖的势力,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跟四御观中四位至尊旁边的几位一样,跟雄天王的天王根本不是一回事。”话虽如此,张金树边走便说起来,却明显有些自得和傲气。
实际上,且不说这外号里的酸与不酸,只是跟之前没有外号时比,谁又能说张金树如今没有冒出头呢?
想去年的时候,他还只是河北某郡中小吏,因为三征的缘故,被迫去抓壮丁和军士来送到到军前,结果两百号人路上跑了一半,晓得落不了好,干脆带着剩下的人落草……这种小绺子,在彼时河北、东境简直多如牛毛,哪个好汉要是没有过这个经历,反而匪夷所思。
只是因为他以往跟雄伯南曾有些交情,听说这边几位大人物在举义搞事情,又在河北吃不饱饭,便干脆来投。
如今不过一载,只因为走运跟对了人,又是个通习庶务人情的,再加上亲身熬过了离狐一战,微有薄功,结果兵也有了、权也有了、名号也有了,而且随着黜龙帮即将大展拳脚,很可能还要水涨船高,凭什么不自得呢?
王振见状,大约看出来对方心态,却也不以为意,因为他毕竟是张行真正的老兄弟,于是便只是让身后骑士们去歇息玩乐,自己则与孟啖鬼,还有一直没吭声的王焯、全程板着脸的马平儿、王雄诞转到棚下……但不是中间大棚子的下面,而是大棚一侧的一排小棚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