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一半,堂上许多人便释然了,都以为此人是因为时间差问题,出发时只以为登州城中为首者是白有思,所以产生误会——这也的确没什么问题,因为之前相当一段时间里,张行不在,雄伯南也去了琅琊,城中为首者正是白有思。
唯独谢鸣鹤此时回过神来,意识到什么,忽然捻须冷笑。
坐在最下方位置的新入头领唐百仁干脆站起身来,以手指向张行,正色介绍:“使者误会了!之前一阵子,确实是白女侠在城中居于首位,但你自东胜国过来,进行许久,我家张龙头已经亲自来到此城许久,便是雄天王昨日也到了。”
那人怔了一下,看了看堂上张行,复又看了眼雄伯南,然后忽然失笑:“尔等想要羞辱我东胜国便直言,何必用这等可笑之论敷衍?什么张龙头,谁不知道那是白氏赘婿?什么雄天王,难道不是白氏护院?若无白氏在后出力,尔等所谓一群逃犯、豪强、军贼,如何占了济水八郡?”
此言一出,堂中彻底安静。
那使者见状,愈发催促不及:“我既奉命而来,自然要不辱使命,速速去将白氏有思请来,当面递交文书,省得为此事误了邦交。将来惹出天大事来,我自然是麻烦,你们在英国公面前,怕是也无法交代的。”
周围还是没人吭声,连唐百仁都愣在那里不动。
最后,还是谢鸣鹤直接冷笑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安静:“你莫非是东夷上三品的出身,姓郦、姓卢或者姓虞、姓陈?又或者干脆姓王?然后又是第一次授了外差吗?”
此时使者已经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但闻言反而愈发倨傲:“东境野人也晓得东胜国陈姓二品之贵吗?”
“别人不晓得,我一个江东姓谢的如何不晓得?”谢鸣鹤终于敛容摇头,就在堂上一声叹气。“当年大唐崩裂,巫族南下,陈氏三分,守西都一支战至最后,举族自焚,人称陈龙;护唐氏皇族南下,建立南唐,拱卫京口一支,人称陈虎;卷拢财帛,仓皇入东夷,献女于东胜国主一支,人称陈狗……谢氏先祖,经历详细,稍有记载。”
使者终于懵住,然后反应过来,却是当场面色涨红,然后似乎又无可奈何,甚至对谢鸣鹤明显有些忌惮。
他盯着对方的样子,似乎在问,你果真姓谢一般。
而周围人反应过来,也都哄然大笑。
“我刚刚还以为他在玩笑,居然真是个……”笑完之后,雄伯南这种人都忍不住摇头。
使者依旧面色发红,但转向看到是雄伯南后,想起之前言语,依然若有忌惮。
“那大都督怕是晓得此人这般可笑,故意送来见世面的吧?”徐世英也摇头不止。
那使者再度转身,见到一个年轻人这般姿态,终于找到机会,乃是身上长生真气涌出,一手持木匣,一手忽然自腰中拔刀,指向徐世英:“哪来的小子,如何敢笑我东胜陈氏?”
话音未落,徐世英身形不动,只是双眉一扫,身上便是同样的长生真气涌出,却比对方浓厚数倍,速度也快了数倍,而且真气凝结后,宛如活物一般,恰如大蟒吞信,直直凭空伸出半丈,逼到对方刀前。
下一刻,这位看起来像是高手的东夷著姓使者尚未反应过来,手中刀却已经易手,以至于当场骇然。
“好了。”张行之前只是面无表情看着这场闹剧,也不知在想什么,此时终于开口。“使者,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黜龙帮绝不是谁的附庸,白三娘也只是我们帮中一位大头领,决议时并不比其他大头领多一手……黜龙帮能有今日之势,就在于大开门庭,公事公议,不是说不论出身、来历,而是说更论立场坚定、才能高低、功劳多少。”
话至此处,那使者已然彻底陷入茫然之态,而张行就在总管府大堂上端坐不动,便将手向堂下一伸:“总之,我乃黜龙帮左翼龙头张行,现在是登州城内的义军首领,万事我来做主,请阁下将文书与我,并说明来意。”
使者张了张嘴,满脸不解,但经此一闹,还是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小心上前,在堂上众人的不屑与冷笑中将木匣放到对方手中。
随即,又小心退回到堂中,重新开口:“只有大都督一封信,没有言语……可是……可是,我还是去亲眼见一见白氏有思,以防被蒙骗。”
张行已经打开木匣,拿出了一份绢帛,此时闻言,也只是点点头,便随手一指:“小贾,带他去仓城找白大头领,死了这份心……”
贾闰士立即上前答应,那人也如逃窜一般先行匆匆离开,而其余人赶紧将目光放回到了张行身上。
只见张大龙头速速读完绢帛,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复又当场失笑。
徐世英忍耐不住,率先来问:“三哥,上面写的什么?”
“没什么。”张行将绢帛窝成一团,施展真气,直接掷给雄伯南,同时稍作解释。“这位大都督还是晓得轻重和利害的,只是相约不战,双方商贸往来如常之类的……唯独又多了句嘴,建议我们早日西进,与英国公两面夹击,攻取东都,或者北上河北,与英国公在河北会师……似乎是在建议,又似乎是在试探。”
众人愈发哄然起来。
张行也再度笑了笑,然后正色来言:“诸位,看这个局面,除非东夷人是故意麻痹我等,否则并不必过于忧惧他们来攻,只是我也的确见过别的东夷高手,好像比这个强太多了,所以反而疑虑……做事情真难,什么都要想,什么都要顾及。”
“他们真不是装的。”谢鸣鹤立即做出坚定的判断。“我之前去过东夷……里面上三品的著姓中出色的人是真出色,但大多数都是这般,那位大都督耳闻目染,便是再英雄了得,恐怕也真觉得黜龙帮是白氏的手段……其实何止是他,那些藏在自家口袋里不出头的人,如果没亲眼见过,又怎么会晓得贤弟的本事和黜龙帮的格局呢?这般猜想,反而合情合理。”
张行摇头不止。
刚刚接过绢帛的徐世英一边看一边也插了句嘴:“我不觉得东夷人会故意麻痹我们,不是说他们没有歹意,而是说落龙滩数百里,之前大魏打不进去,他们想打出来也难,我不信他们现在就有了进取东境的资本和准备,此时专门来麻痹我们黜龙帮。”
“还是要注意防备,同时派些人过去打探消息。”张行想了想,看向了雄伯南,顺便扫过张金树。
雄伯南立即颔首,张金树也趁势低头。
此事到此,似乎就要过去,但张行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连东夷大都督都为我们往哪里去操心……谢兄,你还要回河北去吗?”
“不去。”谢鸣鹤摇头不止。“高士通这厮,一旦重新得势,嘴脸过于可恶,而平原的局面,他恐怕要再成大势,到时候更要无礼……我非但不回去,还建议贤弟不要再派人去了,省得他把之前登州城下受的气重新撒回来。”
徐世英也回到了使者到来前的话题:“其实我倒是觉得,高士通未必能长久,那钱唐多少是与张三哥齐名的人物,如何这般无能?此番连战连败,倒有些诱敌深入的感觉。”
张行不置可否,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些事情看起来很重要,但其实都不重要,看起来似乎要做出明智判断,但实际上在大局面前,所谓判断也都不可能保稳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决定出击方向,迅速出兵。只要出兵,一拳打出去,反而能将局面扯开。
与此事相比,什么都是小节。
一念至此,这位大龙头只是看向谢鸣鹤:“如此,请谢兄帮帮忙,马上我要与白大头领往济阴一行,登州这里聚拢的孤儿最多,请你帮忙代几天课程,教孩子们继续筑基,尝试感悟真气。”
谢鸣鹤想了想,倒是干脆点头。
九月十八,意识到不能再拖延的张行几乎是扔下所有事端,带上了除去必要留守将领外的所有大头领、头领,往济阴而去。
途中,刚刚到济北,便有消息传来,几日前,也就是张行离开登州的九月十八,淮右盟大举举事,淮西两岸六郡一日变色,天下侧目。
其中淮阳郡甚至挂上了黜龙帮的旗号。
闻得讯息,张行一行人再度扔下随行部众,进一步轻车简从,往西而行,刚入东郡,复又得到消息——南阳战败,伍氏兄弟狼狈逃窜,在淮右盟举事前便只带二十骑逃入了黜龙帮所据梁郡考城。
这一晚,张行一行人宿在了离狐,准备翌日直达济阴城下。
PS:大家国庆继续快乐。
第一百零五章 临流行(8)
秋风越来越凉,几乎要淹没掉晚间巡视部队甲胄的哗啦声。
这里是离狐城北的那座永久性军营,灯火下,拒绝了入城的张行和白有思在一个宽阔的过了头的榻上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是宛如小山一般的书信,有的是纸张,有的是绢帛,纸张入封,绢帛入囊。
“太多了吧?”解开头发坐在墙边的白有思托着腮笑了一下,说了句天大的实话。
身前摆了一个小几的张行随手撕开一封信,一边看一边点头:“确实多,而且很多都是没用的、重复的。但也没办法,自登州走到此地,黜龙帮能控制的地方基本上就算是都摸到了,里里外外,都有传讯。”
白有思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张行大约扫视完这封信,转身在一侧的纸张上记录了一个简短讯息,便直接将信扔到床下的一个箩筐里。“哪里不对吗?”
“不是说法不对,我是觉得,现在这个情况根本就是三郎你自己惹出来的。”白有思有一说一。
“白女侠怎么讲?”张行头也不抬,动作依旧。
“这些信,还有一路上遇到的信使,包括听到的口信,可不是在说什么公务,而是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对付李枢?想知道你怎么处置淮右盟?包括对你做建议或者打听你准备接下来往哪里打?”白有思言语中毫不避讳。“而这些事情,要么事关重大,要么过于敏感了,你不表态,不说话,他们心里也发虚……毕竟,这天底下如雄天王这般坦荡的人还是少见,徐世英一路上不都在试探你吗?魏首席前日在巨野泽畔那番话,更是直接,就差说直接在梁山大寨决议,把李枢给开出帮了。”
张行点点头,不置可否,只是看信、记录、扔入箩筐不停。
“你吓到他们了。”
白有思见状微微提高音量。“三郎你这么不吭声,他们反以为你这是城府极深,然后早有计划……所以很多有想法的人都疑虑重重,心生畏怯,然后反过来表态过激,没想法的人在你面前也都慎重了许多。”
“有这么夸张吗?”张行正色反问。
“三郎现在也是个人物了。”白有思认真提醒。
“若是倚天剑白女侠说谁是个人物,那说不得真是个人物了。”张行反而来笑,笑完之后,复又重新肃然起来。“但其实放眼天下,我才刚起步。”
白有思想了想,明白过来对方意思,也跟着点了下头。
确实,不知不觉中张大龙头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中的一号人物了。
凝丹高手,意味着他在修行体系中达到了一个最起码不至于算落后的位置,且有了基本自保的能力;三年多的经历,使得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头和经历,很多人都知道他,或者与他打过交道,他做了一些事,获得了恋人、朋友,也树立了一些敌人和对手;而现在,随着大魏皇朝自家作死崩解,他又迅速参与其中,建立了一个组织并成为其核心,而且赢得了声望和地盘、掌握了相当的军事实力,招募和控制了相当多的追随者。
好像连本土的至尊神仙都注意到了他。
这就好像在大魏做官一样,一般而言做到郡守或中郎将就被认为是登堂入室,意味着你从此踏入官场的高阶层面,走哪儿都有个人的待遇了,腰杆硬的对上南衙相公也能说几句话,而甭管腰杆硬不硬,一句话都能让下面的平民百姓、寻常士卒生死无常……张行在此方世界,方方面面也大约如此。
他上桌了,登上棋盘了,天下无人可以忽视他了,一堆人的命运被他掌握了。
这其实是很多人毕生的追求。
但是,张三这不是自诩要做事吗?若只是求些富贵,他一年半前往武安郡上任途中为何要折回呢?
所以,一切似乎都刚刚开始。
张行的心态大约如此,白有思也大概能晓得对方后半截意思,所以跟着点头。
两人从这句话后,稍微安静了一会,张行静静的看信、抄录、扔信,白有思则坐在对面,背靠着墙壁,盯着自己的恋人发呆。
这似乎不仅仅是白有思的观想,更像是两人这大半年的直接相处和事实婚姻下,双方对对方都更加熟稔和放得开了。
想发呆就发呆。
就连张行之前提到的主次,也都坦然了许多。
“你说的确实对,我给人压力太大了。”就这么安静了许久,忽然间,张行看着手里的一封信,眯着眼睛继续了之前的话题。“你看这封济阴来的信就说,李枢在济阴城内这两月明显焦躁不堪,似乎是被我吓到了,甚至找过张大宣求助……你知道张大宣是谁吧?”
“知道。”白有思回过神来,也一时好奇。“这信谁写的?李枢找张世昭问什么?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谁能在城内监视这俩人?”
“是一个叫张世昭的写的。”张行平静做答。“按照他的说法,李枢找到张大宣,说他既想做帮内核心,又不敢赌上性命,就问问张大宣这位聪明人有什么法子能对付我。”
“你看你把人逼成什么样子?”白有思怔了一下,连连摇头:“张世昭是什么人,大宗师见了都小心翼翼的,李枢病急乱投医到找他,还把什么都说了,也是活该……可张世昭为什么这般有恃无恐,直接又与你说?”
“因为张世昭给他出了个阳谋。”张行抄写完毕,将信扔走,依旧面色不变。“一个根本不怕我知道,也不怕李枢再知道回去的阳谋……他让李枢去搞串联,鼓动我出兵河北。我领兵去河北了,李枢就能喘口气,借着东境的地盘发展自己势力,而东境的这些头领们、舵主们,也能趁机喘口气,整些田宅之类的。”
白有思心中微动,眼睛也眨了一下:“我知道去河北从大局上来说是极对的,可这事这么正大光明?”
“算是郑国之渠吧。”张行看着信不以为然道。“你知道郑国渠这个计策吗?”
白有思当场笑了。
张行也笑了,便暂时放下手里的信,跟对方稍微解释了一番:“白帝爷前后,天下崩乱,诸国林立,其中两国强弱分明,强将吞弱之际,弱国中有个水利大师唤作郑国,跑到强国那里,自愿帮强国在后方设计修筑了一道水渠,若水渠成,则强国田亩翻倍,交通动员加速,兴盛不可挡……但实际上,郑国此举反而是为了延缓弱国被强国所并。而后来消息败露,强国依然选择继续修渠,弱国也的确多捱了一段时日。”
“果然是这个局面。”白有思恍然。“好一个郑国渠。”
张行见到对方醒悟,继续来看书信,看了一会,复又失笑:“其实,我现在大约看来,已经察觉到了,这些日子人在东郡、济阴郡,甚至东平郡、济北郡的头领舵主,比之之前在东面四郡屯驻的头领、舵主,提议出兵河北的确实要明显多了许多……大约是多了一半的样子……看来串联还是有作用的。只是谁能想到,这些人言辞妥当,分析准确,只从黜龙帮利弊将来劝我出兵河北的人里面,居然有两成是因为私心,想撵我走了,好在东境安乐享受的呢?偏偏,你又不知道这两成私心,到底是落在什么地方的。”
白有思也在手腕上摇头:“这就是我素来犯怵的地方,人心这个东西太难揣摩了,而且我总没有三郎你这般心思,愿意坦荡接纳这种私心。”
张行沉默不语。
“怎么了?”白有思好奇询问。
“人人都有私心,众私为公。”张行叹气道。“大家都有的私心就是公心,就要认真对待……而你是手中剑太利了,懒得计较这些私心公心罢了。”
“所以,难道该用田宅来贿赂这些豪强出身的头领?”白有思反问。
“不是。”张行摇头以对。“多和少是相对的,而且少部分强人的私心往往是跟大部分寻常人的私心对立的,这个时候要的是尽量照顾更多数人的一种妥协……还是不应该拿田宅贿赂这些头领,还是要维护更多老百姓的正常授田,但应该一开始就明确赏罚,即便是大头领、头领,也可以按照军功予以多余田宅赏赐。”
“那为什么之前不做呢?”白有思愈发好奇。“以三郎的才智早该想到的,而据我所知,那些本土豪强出身的头领、大头领根本没有超额军功赏赐。”
“因为他们起事的时候,便将数县之地划为自己地盘,财权、法权、军权俱出一门,宛若东境境内的总管县一般。”张行略带嘲讽来笑。“这些地盘,不要说那时候了,便是此时我也无法让他们吐出来。不过你说的对,我应该一开始就坚持对他们这些头领搞这种田宅赏赐的,否则将来凭什么将他们的那些地盘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