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有思若有所思。
外面秋风呼啸,张行继续看了下去,大约又花了一个时辰,才将所有书信看完,也将所有观点统计妥当。
这个时候,白三娘终于再度开口了:“怎么样?有人撺掇你火并李枢吗?”
“有。”认真点验表格的张行脱口而对。“张金树……我就猜到他误会我让他上私信的目的了。”
“阎庆没有吗?”
“阎庆当面说的。”
“但你不准备火并李枢?”
“这是自然……得讲大局,这时候搞火并,只会亲者痛、仇者快,斗而不破其实挺好。”
“那淮右盟呢?你准备怎么处置?”
“若是要南下江淮,便并了淮右盟,若是要北进,便留他与李枢打擂台……他必然乐的如此……继续斗而不破便是。”
“果然……那结果呢?到底是去河北还是江淮呢?哪边人多?”
“不好说。”张行指着自己的统计表格来言。“我看了看,原本主流意见应该是建议去兼并淮右盟,进取江淮的,少部分还有其他奇怪的建议。但在西三郡这里,李枢串联的效果还是非常大的,眼下来看,已经明确表态的,两者基本上是六四开,还是支持去江淮的人多些。可我估计到了济阴,真正决议的时候,支持去河北的会继续增多,最终拉平也说不定。”
“那你呢?”白有思忽然来问。“你本人想去河北还是江淮?你说过的,到济阴路上会跟我说的。”
张行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件事,便点了点头,然后放下表格,认真给对方分析:
“这件事情是这样,从李枢的角度来说,当然希望我去河北,这是郑国渠之策。”
“自然。”
“从这些赞同北上的头领们角度来说,这事是公私两便,是众私化公,他们自己恐怕都说不好自己支持北上的决策里到底是几分公几分私,甚至有些人会理直气壮觉得自己就是一片公心……”
“是。”
“而于我来说,我自己其实也是两难的……而且两难之处也在于公私。”张行似乎很坦诚。“我心里很清楚,去河北是正确的,这是公;但去河北局面注定会很难,这是私。
“张世昭这个人,再怎么质疑他立场和人品,却没法说他没脑子,他对去河北的理由说的很清楚……打到最后,很可能还是东齐、西魏、南陈三家的底子对立!因为已经对立几百年了,有了军事政治文化的整合传统了,很难脱出这个窠臼。
“西魏本质上是关陇,势力最大,人才最多,军事经验也最丰富,地形也极好,天然附庸巴蜀之地,而这个大盘子现在是大魏皇室守着,然后还有包括你爹在内一堆人眼巴巴想着呢,真不敢说谁会最后得胜,但一旦决出新主人,便是最有希望的一家。
“南陈也不是毫无指望,谢鸣鹤也只说是江东八大家没指望了,但除了江东八大家,南岭那位圣母大夫人和她那个宗师儿子冯侍又如何呢?人家是有绝大希望的。老夫人是本土势力,冯家是南下的官僚世族,两家联姻,再加上大夫人大宗师之身,实际上已经全面整合了南岭,一旦冯氏北上夺取江东、江西,便有争霸天下资格了。除此之外,真火教、妖岛都是南方变数。
“这种情况下,黜龙帮想要来争,就只能如张世昭说的那般,来整合东齐故地,与其他两家决胜!而想要整合东齐故地,就必须要夺取河北,压服北地,进取晋地!
“非只如此,东齐故地内部也是有说法的。
“东境很富,很强,但它便是有了登州和徐州做支撑,也还不足,因为它的位置太差了,处于各方势力交界处,所有势力想要争霸中原都会来撞它,东夷想要动作都要如此的。要是以这个为指望,怕是会被冲击一次又一次,最终全军疲敝,被人窥得机会!所以必须得北上取河北,河北地形太好了,北面山东面海南面河,一旦统一,守住几个关卡要害,便可从容出击,是全取东齐故地的核心。
“所以,取河北是必须的,是对的,而且要快,要早,晚了河北必然会有更多的英雄豪杰站出来成事,与你相争……不管是义军还是幽州、河间的官军,这点都毋庸置疑。”
白有思托腮不语。
“但难处也是明显的,一旦进入河北,一马平川,幽州和晋地居高临下,两面窥伺,一旦对方下决心暴起,很可能就要被撵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天大的事,那就是再往后继续扩张,尤其是去河北这种根本战略之地,很可能会触动宗师、大宗师的底线……谁知道会不会为此一败涂地?”
“所以,河北是真难,我是真不想去河北,但局势是,不去河北,就基本上赢不了!”
张行言辞恳切,语气真诚,况且,他面对白有思,也根本没有任何隐瞒和曲意的必要。
然而,白有思静静听完,却当场来笑:“三郎,你说的很好,也很对,但我觉得,这不是你心里真正所想,最起码不全……”
张行诧异来看对方:“你确定?”
“我确定。”白有思言之凿凿。“有时候,人被事情和道理迷了眼,弄到最后自己都信了,然后又忘了本心,反而未必有我这个观想者在旁看的清楚。”
“那白女侠说我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张行认真来问。“我的本心又是什么?”
“你的本心就是,你张三郎无论如何都要去河北,谁都拦不住!”白有思不急不缓,声音宏亮,言辞清晰,让对方躲无可躲。
张行张了下嘴,居然没有反驳。
“去河北,战略上是对的,难处是真的,但没有那么着急,留在东境、江淮等一等,根据形势再北上或许才是最正确的。而你之所以一口咬定什么郑国渠之策,说那些头领公私两便什么的,说自己是被迫的必须要快去河北,其实也都对,但也都是在隐约骗自己……因为你本意就觉得东境这里黜龙帮的发展不如你的意,这一年多造反的结果不合你的心。”
白有思看着对方,侃侃而谈,直接揭开了自己恋人的内心深处。
“你看不上东境这个的满是妥协和敷衍的黜龙帮,你看不上东境这里所有人公私不分,糊弄局面,你觉得自己的政略从没有被彻底执行过。但偏偏这些并不是你乐意如此,不是你无能如此,不是你选择如此,更多的还是一些一开始无能为力的东西。只是,这个帮里偏偏又还有你珍视的好的东西和人,你也不舍的。所以,现在你想扔下这些坏的东西,带着一些人,按照自己的心意,从头开始,从河北开始,赏罚分明、规矩严密,像野火燎原一样,打出一个新局面,建立一个新的干干净净的黜龙帮!你心里面的那种黜龙帮!”
张行怔怔盯着对方,还是一言不发。
“没有李枢的郑国渠,你会去河北!大家都说要先去江淮,你也会去河北!因为河北跟这里隔着一条大河,天然分野,李枢想躲着你,你也懒得带上他!你就是要建立一个不被掣肘的,属于自己的新局面!”
白有思继续轻声言道。
“至于李枢他们此时的反应,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其实更像是中了你的计策,张世昭也更像是在替你喂招,因为这样,就能将你明明是不顾一切要去河北的姿态,塑造成被他们想法设法送过去的姿态……你就可以用这种局面,来换更多的条件与好处,带更多的人才和物资,北上渡河,走你自己的路……对不对,三郎?你就是不服!”
张行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在墙外秋风呼啸声中开了口:
“对,我就不服,我就是想重新烧一把火。”
“那你希望我怎么样?”白有思目光炯炯。“我知道你没有诚心骗我,你实际上更像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但是现在你意识到自己到底想如何了,那你希望我怎么样?三郎,我愿意帮你,重新开一个局面的!”
“我希望你能守住登州。”张行毫不迟疑的给出了答案。“如果我败了,逃回来了,还有你能接住我!如果我被什么大局困在了河北,你还能组织剩余的力量去救援我!思思……我有点贪心,我希望你继续做我的女侠!”
白有思看着对方,等了一会,点了下头:
“好,我来持剑为你掠此阵!”
PS:大家晚安。
第一百零六章 临流行(9)
张行将一箩筐信件倒入火盆,做了燃料,只将那张表格揣上,便回去与白有思歇息了。
翌日,张大龙头自离狐军营中抽掉了约一千人,外加沿途汇集的包括魏玄定、单通海、翟谦等一些大头领、头领们,以及这些头领的随员、亲卫,还有原本随行的帮内精英,浩浩荡荡渡过济水,然后往上游济阴郡郡城而行。
未至城下,留守济阴的黜龙帮右翼龙头李枢、济阴郡留后房彦朗便率济阴城内的诸多留守人员,出城二十里相迎。
两位大龙头还有魏首席,三人沿河并马而行,一路上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粪土四御,宛若至亲兄弟一般,但更确切的描述,当然是同甘共苦开创了一份抗魏基业的帮内手足。
同行的诸位大头领、头领,也不是当年选头领时醒悟过来一点东西就脸红耳赤的雏了。
如今的这些人,最差最差的,也能做个实权县令,正常而言,只要不是新来的降人,文官基本上能做到一郡之留后、副留后,军事将领中最差的,一般有了千人左右的部曲下属……这种地位,早就有豪杰、清客来投奔,亲眷、朋友来帮衬,不然连前几日发下来的《六韬》都读不懂,也算是早就晓得了一些东西。
只能说,一路行来,抗魏乐观主义精神洋溢着整个济水,恰如金色的秋风洒满了整个世界。
下午时分,日头尚在,一行人已经远远望见城头,李枢这才低头相告,只在张行身侧说了一件事情:
“其实不瞒张三郎,伍氏兄弟今日上午便从考城过来了,但听到我们要出迎,反而有些不够爽利,应该是自诩身份、修为,有些拿不下姿态,甚至以为我是故意为之,想借机逼迫他们低头……”
话说到这里,周围几个大头领,包括一些资历头领,都有些冷笑姿态。
今时不比往日,伍氏兄弟名声在外是不错,出身名门也不错,两位成丹高手更了不得,但黜龙帮又如何会缺人?地盘在这里,人力物力在这里,如鲁郡大侠徐师仁那种高手自然愿意效力。更重要的一点是,一年多以来,整个东境风起云涌,许多正当年的帮内高手都成功凝丹,似乎呼应了那些史书、经文中显得玄而又玄的说法。
天下大乱,龙蛇并起,争一时之机,据一地之势,人便可自强通天。
这种情况下,伍氏兄弟便是有资格摆谱,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说实话,我觉得他们有些不合时宜了。”李枢继续言道。“但我念着他们俩都是成丹高手,随行的也有一位凝丹高手,而且跟那位鲁郡大侠只想着回家安顿不同,这伍大郎和他部属反魏的心思比谁都激烈,日后必然是帮中反魏的顶好主力,便给了他们些面子。如今让跟他们一起来的王五郎,还有新来的那个考城常负,还有南面刚来的王焯大头领,一起陪他们一起在城中稍作歇息,只说他们是刚刚抵达,暂且歇息,不必随行……还望张三郎见谅。”
“无妨。”张行倒是真不在乎。“这天底下要是人人心甘俯首,事事遂意顺心,反而奇怪。”
李枢点点头,不置可否。
倒是其他头领们轰然起来,都说张龙头有气度,弄得跟着李枢来迎的房彦朗几人口干舌燥,一时有些紧张。
须臾片刻,众人抵达城下,径直入城。
而伍惊风为首,一群南阳义军残部到底是还晓得什么叫做寄人篱下,什么叫做兵败来投,所以在伍惊风的带领下还是与两位王姓大头领一起,外加一些杂七杂八之人,在郡府门前相候。
这一边,张行遥遥看到为首一名锦衣中年人身材修长,正是当日曾在涣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其人身后更是在伏牛山中印象深刻的那名壮汉,而王焯与王叔勇分别立在两侧……哪里还不晓得此人身份?
于是,张三郎便也早早下了黄骠马,主动拱手,放声来言:
“兵家胜败真常事,卷甲重来未可知。伍大郎,伍二郎,一别数载,两位风采依旧,既至黜龙帮,便当做回家便可,咱们兄弟聚在一起,迟早要向暴魏讨回公道!”
为首者,自然是伍惊风了,闻言一时大喜,也立即拱手回礼:“张三郎说得好!迟早要讨回公道!”
两拨人撞上,张行更是赤手来握,伍大郎也满意来握手,随即,其人目光更是扫过跟在后面下马的白有思,口称师妹,稍作寒暄。
白有思也含笑持剑行礼:“师兄在南阳做得好大事。”
闻得此言,伍惊风居然有些得意,甚至是快意:“确实好大事,凡家破十余载,都没这一年让暴魏疼痛难耐。”
这一刻,张行身后,许多自东面而来的头领都心中微动,因为他们本能想起张大龙头最近刚让徐世英发下来的《六韬兵法》中的一段,如伍惊风这种家族被灭,对敌人怀有强烈报仇欲望的人,太符合书中所谓“敢死之士”的定义了。
无论如何,对付大魏的时候,此人效用都毋庸置疑,这是一柄针对大魏的利剑!
“说起来,我当日决心起事,还与张三郎有关。”那伍大郎心情既好了起来,便复又来看张行,诚恳出言。
众人不明所以,只以为是说张行沽水杀张含,惊走皇帝一事。
张行也没有多余表情。
孰料,伍惊风却接着说出一件莫名往事:“当日在涣口镇上,你与那个秦二郎交谈,说想要做成点事情,总要有些光明正大的东西,张三郎可还记得吗?”
我记得个鬼!
当年屈身在白女侠手下时,灌鸡汤做心理按摩这种事哪日哪时对谁不在做?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张行也不能说不认,因为时间和人物是对的,当日在涣口处理什么鲸帮的时候,可不是李十二和秦二俩人陪着吗?
“自然记得。”张行斩钉截铁,言辞清晰。“不想当日伍大郎居然在侧。”
“受人之托,总要保你平安。”伍惊风失笑来答。“当时我因缘际会,在阁楼上听你一言,这才醒悟,自家仗着修为,奔走在父亲旧部之间,四下串联,勉力维持,其实只会丢尽人心,便是去做个刺客,都被人情道义所束缚,所以十年不成……然后狠了心,筹谋起事,虽说如今兵败,我却再无疑虑,干事情,就该如此。暴魏看似强横无匹,但你若不能持枪纵马,疾风狂涛去当面冲一冲,又怎么能知道事情其实还是有可为的呢?又怎么知道,所谓大魏其实不过是条将死之龙呢?”
这番话说的很有气势,周围人不论是哪方都各有思索。
张行也只能干笑一声:“不想我一句话,居然惊醒了一条真龙。”
伍惊风当场大笑,显然极为受用。
应付完了伍大郎,张三郎复又尝试去跟对方身侧那名昂藏巨汉来握手:“伍二郎,当日伏牛山中多谢手下留情,没有将我打死……只是可惜,李定那厮执迷不悟,尚要为虎作伥。”
那巨汉,也就是伍常在了,闻言只是摆手,既不说话,也不握手,似乎有些尴尬,好像没有传闻中那么过分。
唯独张行看的清楚,这武疯子眼光一直在伍惊风、白有思、雄伯南三人之间打转,俨然不是尴尬当日乱伤人的行径,而更像是在三个修为武艺都高于他的高手环绕下心里发虚。尤其是伍惊风,考虑到这位伍大郎号称宗师以下第一的速度,恐怕伍常在只能在这位兄长面前被动挨打,所谓一物降一物。
不过正好,张行也懒得与这种夯货多言。
且说,伍氏兄弟不是自己来的,他们在南阳起事,截断汉水,强大时几乎全据南阳,而且前后与大魏主力作战许久,自然有不少真正的人才相随。而此番随行的虽然只有二十骑,也多是高手,除了伍氏兄弟是成丹高手外,还有另一位凝丹高手,张行也算是有过间接接触的,正是当日伏牛山中那位徐寨主,唤作徐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