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代积沉默片刻,鼓起勇气来对:“司马公,我想好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替我去说,只告诉陛下淮西叛贼蠢蠢欲动,淮南缺人……这样的话,你也有好处,因为前方损兵折将,并不能瞒住有心人,有说法比没说法稳当,缓一缓,说成是我去淮南挡住了贼人,我到了淮南也装作跟贼人作战,那你这次遮掩前方兵事,包括赵光被俘的事情就都妥当了,便是交卸给黜龙贼的物资也能说得通了。”
这一次,轮到司马化达沉默了,但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就点头应声:“好!但你须替我把这个生意做妥当了,不成你也要把送信的人送来,不然我就送你这个刑部侍郎进大牢!且在这里等着!”
王代积长呼了一口气,便欲起身再表个态。
孰料,那司马化达早一步战起身来,立即呼喝起来,又是要人打热水洗脸,又是拿香薰过来除酒气,还让人取一副新的甲胄来准备换上,还不忘修面漱口,看的黄胡子王老九一愣一愣的。
自己面圣只会扮丑,人家则是修面,怪不得自己只能一时得了圣眷,而这些人却能长久的围绕着皇帝打转。
折腾了一会,司马化达也不理会王代积,便径直去了。
而王九郎则忐忑不安,捏着自己的黄胡子坐在了原地。
司马化达一走,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将黑的时候,估计正是紧要的时候,忽然有人来了,却是司马化达二弟,现任将作少监的司马智达。
其人既至后堂,看到王代积一个人坐在这里,更是一愣,然后也不打招呼,只煞白着脸颤颤巍巍来问:“我、我大哥呢?”
“司马公……”王代积刚要回复,却忽然醒悟,然后当场来笑。“司马少监是不是刚刚得到了山阳的消息?”
司马智达一惊,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然后想了一想,方才试探来问:“我大哥已经知道了?”
“然也,正是我来报的讯。”王代积勉力安慰。“不过司马少监也不必过虑,因为司马公已经找到解决此事的法门,现在正在宫城内请旨呢!”
司马智达如释重负,跌坐在地,半晌方才出言:“王侍郎,你说,怎么就冒出来一支兵马直接到山阳呢?”
“我怎么知道?”
王代积心中无语至极,嘴上却只是缓缓来对,似乎早有见地:“黜龙贼实力今非昔比。”
“确实。”司马智达叹了口气。“否则如何一日内便抓了赵光与我三弟?我三弟兵败怕我侄子杀了他,便从泗水口逃回来,残兵败将撞上去倒也罢了,赵光可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一日便被生擒,黜龙贼里必然有宗师,徐州那里我侄子也是个半步宗师,也败成那样,估计也有宗师对上他!”
王代积一声不吭,心中思绪却格外复杂。
首先,当然是司马士达被俘的消息出乎意料,虽然他不确定是张行还是那位使者故意留的暗扣,还是事发偶然,但这个新情报都让他迅速意识到,黜龙帮在这场交易中的主动权已经大大提升,这可能会让交易变得更麻烦,但或许也可以提升自己的分量,进一步挟寇自重,以索求相关回报。
这是一种震惊、希冀与不安的混杂。
其次便是,别看他之前答应的那么爽快,但对谢鸣鹤的言语还是有些怀疑的,否则也不至于尽力验证了一圈才过来,所以,当司马智达亲口说出了相关讯息后,他还不由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和焦躁感……恐惧自不必多言,重要的是焦躁,这是一种伴随了他半辈子的东西。
出身低贱,奋力往前走,茶不思饭不想,有机会就拉人脉、学东西,一丁点机会就要往上爬。
现在大魏这个局面,他当然晓得基本上没救了,没救了就该绕出去,但依附着旧王朝的尸骸是最投机取巧的一种方式,他又舍不得这个身份,甚至觉得当日张行的行为过于不智和急切,可不过一转身两三年的功夫,对方就到了这个份上?
这让黄胡子王九不由感到愤恨、失落,以及前所未有的焦躁。
说白了,这一支直接打到山阳的偏师,明确无误拥有宗师坐镇的偏师,不只是震动了司马氏几人,也震动了黄胡子王老九。
他等不及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迎头赶上!
“陛下答应了。”一刻钟后,大约天黑之前,司马化达出现在了二人之前,面带嘲讽,却不知道是在嘲讽谁。“陛下当时在喝酒,张口便问我收了你多少钱?我说你没专门给钱,而是你平素对陛下忠心,又待人老实,现在出了临时军情,需要知兵的大员出去,不用你就得用禁军将领,用你的话两不耽误,用那些将领十之八九要学韩引弓,陛下想了想,便点头了……现在虞相公正在拟旨呢。你不要耽搁时间了,现在就去取旨,然后去谢恩,但估计陛下懒得见你,出来以后老二会等你,然后再带你一起取那……那什么……李什么的人头。明天一早就出发,我让老七进达带兵一千随你北上,到了山阳,你留下做事,老七带着我的信去徐州交代我家二郎。”
王代积听到第一句话便忍不住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后来更是连续不断点头。
不过,他到底晓得此事关隘,缓过劲以后,平静相告:“刚刚司马少监带来的新消息……好像司马郎将,也就是令弟在徐州战败,逃到山阳的时候,被那支兵马拿下啦……我估计是擒拿赵光之后的事情。”
司马智达茫然看向了自己大哥,他有些混乱,但还是点了下头,验证了王代积所言。
对此,司马化达沉默了片刻,反而没什么多余可言:“一样的事情,问问他们要什么,老二在将作监虽然是少监,却实际管事,什么好东西都不缺……你问问那个张行,是不是要称王了?别老是要粮食和军械,那个东西盯得人多,我们得想法子做交代,倒是可以多给他送点家具、珊瑚、丝绸、玉石,还有妖岛来的鲸鱼骨头,都是好东西。”
话到最后,居然有些恳切之态,可见其人还是很讲兄弟情谊的。
司马智达也点头:“珊瑚跟鲸鱼骨头确实多。”
“狗屁的鲸鱼骨头!张三郎要是看得上这些就怪了!”
王代积心中无语,却又颔首不及。
一个时辰后,江都天色已黑,拿着旨意带着司马智达与几十骑回到家的王代积见到了等在自家屋顶上的谢鸣鹤……后者气定神闲,俨然智珠在握。
双方交流妥当,又唤来司马智达,相互对上讯息,饶是谢鸣鹤此时已经放下心来,闻得前方又捉了司马士达,也不禁大喜过望,却又压住情绪,只是捻须自得而已。
“如此说来,今夜只剩一件事了。”谢鸣鹤微笑来问。
“不错。”王代积也笑道,丝毫没有半点不安、焦躁之态,也没有什么得意忘形举止,不知道是长进了还是要在司马智达面前装做尽在掌握的样子。
“就算是买房子先交的定金。”司马智达此时也已经晓得事情全貌,却是毫不迟疑点头。“是我们取他人头,还是阁下亲自取?”
“我亲自动手吧!”谢鸣鹤没有忍住。“算是清理门户。”
王代积瞥了这位丹阳谢氏的顶梁柱,心中彻底了然——这厮果然是黜龙帮的人,而非是什么中间人。
真要是中间人,为什么不跟自己一样做个抽水?
三人各怀心思,各据立场,却都心照不宣,反而是一起出门,上了马,然后带着几十骑精锐东都骁骑往城内某处而去,江都城虽然是陪都,但规制跟东都、西都根本没法比,不过两刻钟便抵达了一处位于城南的偏远住所。
“左武卫右翼第三鹰扬郎将李文柏……没错吧?”王代积以手指向了面前胡同里的第三个小院子,回头与一名引路的骑士相询。
骑士立即点头。
谢鸣鹤却有些诧异:“正经郎将?”
“十日后,于淮南战死了,或者三日后,查明是黜龙贼……黜龙帮的内应,下狱畏罪自杀了。”司马智达不耐道。
“一个兵都没有的假郎将。”王代积也补了一句。
谢鸣鹤立即点头,本欲亲自先入,却又恶趣味发作,看向了王代积。
王代积一愣:“阁下不是要自行清理门户吗?”
“请刑部侍郎领着东都骁骑们替我先把他捆缚好。”谢鸣鹤恳切来言。
王侍郎,或者说前王侍郎,现在的王大使愣了一下,复又笑了一下,却还是点点头,然后招呼那些骑士去开门。
骑士们都是司马氏的家将居多一些,当然不会管事情有多蹊跷,只是司马智达一点头而已,便一起下马,蜂拥而上,乃是训练有素,有人去堵后门,有人去院墙埋伏,然后才由一个队将领着,上前只是运起真气奋力一踹,便先领着七八人进去了。
随后,王代积才下马,负手昂然而入:“刑部侍郎王代积在此,李文柏,你的事发了!”
周围邻居有人在月色下探头来看,却被司马智达抬手一指,严厉呵斥:“朝廷捉拿钦犯,噤声!回去!”
话到此处,院内早已经鸡飞狗跳,那李文柏正在吃饭,身侧还有两个琅琊跟来的大户人家,三人来到江都,被授了空职,郁闷至极,正在商议如何回到徐州寻司马二龙,忽然被破门,也是大惊失色,还以为黜龙帮的人来了,本欲呼救的。
但很快,随着王代积一声喊,三人却又当场懵住,倒是李文柏反应最快,赶紧解释:
“王侍郎,我是真降,莫中了贼人的反间计!”
王代积昂然立在院中,渊渟岳峙,气势非凡:“本官既为江都刑部堂官,自然会秉公执法,明断曲直!但此时得的言语,便是你来做死间,故意挑逗徐州方镇出兵,以至于徐州大败!而你若真有冤屈,也要与本官回刑部再说!拿下,捆上!”
闻得此言,左右骁骑一起举着绳索上来,院外之人也都纷纷翻墙入内。
李文柏大汗淋漓,却居然不敢反抗,只是喊冤。
而待三人被一起捆缚妥当,王代积复又负手下令:“打断四肢,堵上嘴!”
李文柏大惊失色,一名颇有修为的徐州豪强更是想要起身逃窜,但绳索既已上身,周围数十好手围住,如何由得他们?
须臾片刻,三人便被用铁锏砸断了四肢,拿抹布堵了嘴,甚至有不知情的骁骑以为是真的查案,居然又去屋内认真搜索,将之前李文柏投降后得到的几百两白银和几十匹绸缎赏赐给寻出来,一并抱着拿出来。
到此时,王代积终于回头:“谢兄,可以了。”
谢鸣鹤与司马智达闷声不吭走了进来。
李文柏借着满院火把和头顶月色看的清楚,却是表情激烈起来……像是狰狞发泄,又像是在失态苦笑,更像是难以置信。
谢鸣鹤看着对方,本欲说些什么,却都懒得言语了,只是摇头而已:“早知如此,何必呢?”
李文柏当然无法吭声。
而谢鸣鹤本欲寻兵刃,一抬头去看到了那包银子,也是愣了一下,然后却又陡然无名火起——连番大战,耽误了多少事,坏了多少人心,却只是为个空头郎将和这包银子吗?
一念至此,其人也不取刀,只上前将这一包银子取来,用旁边的丝缎紧好,然后便往对方面目上砸去。
不过三五下,此人便已经眼棱缝裂,乌珠迸出,鼻子歪斜,鲜血迸流。
见到如此,谢鸣鹤叹了口气,同时暗暗心惊,自己如何这般失态?真将黜龙帮当做什么自家事业了吗?
偏偏已经砸成这样,司马智达跟王代积旁边看着,委实不好停下的,于是其人赶紧运足真气,复又奋力一砸,却是将对方直接砸了个红白相间,再无气息!唯独已经晚间,火把高举下,双月高悬下,红色也不显,却似乎是个黑色,白色也被照的发黄,弄得个玄黄难辨。
到此时,谢鸣鹤方才在司马智达与王代积的沉默中拎了银包,然后恳切来讲:“失态了,让两位笑话了……首级不成样子了,此物且随首级一起留给我家首席来看!”
两人心中乱跳,却各自沉默无言。
非只如此,随着司马智达一挥手,早有骁骑上前,一刀一剑,各自了断了剩余二人,并取了李文柏那不成样子的首级,然后只将三具残余尸首扔在原地不动,便随主人出门去了。
而谢鸣鹤拎着浸染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银包出得门来,抬头一看,只见双月高悬,复又有些失魂落魄,心中更莫名想起之前在河北时的一句话来:
“蛇伏于泥,君不君也!”
PS:祝大家情人节快乐,祝我自己生日快乐……艹……三十三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江河行(23)
双月都已经是半圆了。
彭城城内,一处高楼上,身形高大的司马正一身白衣,负手立在外檐廊下,安静望天,身后的阁楼里,隐隐可见一副古朴甲胄。
而楼下,因为刚刚入夜且满城兵马的缘故,尚显得灯火通明、喧哗嘈杂。
今日白天,这位徐州方镇的职掌者、大魏最年轻宗师、帝国名门司马氏下一代毫无疑问的首领,禁军体系实际上排行第二的人物,见到了他的七叔司马进达,后者带来了司马正亲父司马化达的一封亲笔书信。
信里面,把所有事情都交代的非常清楚。
司马化达就是要司马正跟张行停战,并交还琅琊郡首府临沂,然后相约不战,以换回被俘的司马士达与已经杀到江都郡境内的那支兵马的撤军。
除此之外,司马化达还在信中讲述了司马氏在江都的尴尬处境,讲述了他苦苦支撑局面的艰难,讲述了那位圣人的喜怒无常。
话里话外,都要司马正为整个司马氏的存亡做考虑,帮他解这个围。
这个时候,尽管之前早有预料,可司马正还是在验证了张行的全部策略后陷入到了某种极度沮丧之中。
毕竟,有些东西他可以反驳,可以忽视,譬如说他那位三叔,当日回到彭城时他是真的存了杀心的……这货太坑了,丧师弃地,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没有这位三叔,便是被张行长臂回环,从外围把事情了断,徐州这里他说不定也能挺胸来说一句不失不漏。
所以此人的生死得失,他真没在意。
但有些东西,他却无法也无力驳斥。
比如说,家族存亡的问题——如果自己父亲欺上瞒下、藏匿军情、丧失丢将的事情真的败露,依着那位圣人的脾气,可能真的要处死自己父亲,而一旦如此,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要么是自己家族覆灭,要么是圣人被自己家族带领着早就不稳的禁军集团给打翻在地。
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意味着司马氏的万劫不复。
也意味着他司马正的某些坚持,外加祖父一生的经历、成就变得可笑起来。
还比如说,当李文柏和其余两个投降的琅琊本地大豪已经被确切处死后,自己在临沂的作为以及与黜龙帮的这场算是摩擦的战斗也变得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