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临河县,秦宝没有再去理会周边军情,只是立即整肃紧挨着城墙的军营,天一亮,便号令东都来的军士各寻家眷,一起往黎阳撤退,同时不忘开释民夫,然后要求郡卒留守,待黜龙军至自行降服。
一个时辰的限时结束后,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士卒士卒没有折回。
或者换个说法,在秦宝一五一十说明了情况后,居然还有三分之二的军士带着家眷折回,甚至还有一些没有家眷的郡卒愿意跟随,只能说秦二郎平日里治军严谨,甚得军心了。
虽然没有辎重拖累,但部队拖家带口,一直到这日晚间方才抵达只有二三十里距离的黎阳城。
在这里,秦宝得到了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好消息是屈突达是个宿将,既下决心,果然已经在白日一早就抵达,然后跟那位弃了内黄的钱姓郎将提前带领着部分成建制部队和家眷西行越过清漳水了;坏消息是,临到此时军事信息一一汇集,却是确定博望山大营已经没了、澶渊也没了、临河也没了……诚如他猜测的那般,单通海与牛达围困澶渊城后,天一亮就有内应开了城,单牛二人按照徐世英的策略遣家眷往博望山大营时,却没想到博望山大营因为主将夜间忽然走掉早已经崩溃。
黜龙军根本就是被乱糟糟的数千户官军家眷以及他们的认亲、投降、整备给耽误了追击。
所以,一直到下午他们才取下了临河。
不过,这也意味着黎阳的部队不大可能继续西行摆脱追击了——他们没有那个本事带着家眷继续冬日夜间行军,而二三十里的距离则意味着明日他们会被轻松追上。
“黜龙军来的太快,咱们也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你们几人分地占好城池,控制局面,等到明日黜龙军至,直接降服……没有交战且不进行破坏就投降的不会被抽杀。”秦宝尽量安排。“都不用畏惧。”
下方几名队将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一人忍不住来问:“都尉要走吗?”
“是。”秦宝坦诚来答。“我老母妻子都在东都,总要走一趟。”
开口者颔首,却明显有些失望,投降了,有没有倚靠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对方的情况他们也清楚,也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而无奈之下,另一队将复又赶紧来问:“都尉,黜龙帮明显是冲着黎阳仓来的,若是城里降了,仓城不降,我们会不会受牵累?”
秦宝点点头:“不要紧,我安排好了……”
众人诧异一时。
“我就是怕屈突将军他们惹事,所以提前叮嘱了看管仓城的李参军……告诉他,若是屈突将军走前有什么为难的安排,让他且答应下来,等我到了再处置。”秦宝有一说一。“你们这边安顿好,我就去仓城看看,绝不会误事。”
众人如释重负。
事实证明,秦宝的未雨绸缪起到了作用——屈突达走前的安排是让驻守仓城的李参军放把火就撤。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好建议。
首先,这会让走不脱的部队陷入到麻烦,甚至有出卖后续部队的嫌疑;其次,不考虑后续部队注定被围这个事实,也不得不承认,无论哪朝哪代烧仓都是一种很让人难以接受的行为;最后就是,黎阳仓这个情况,想烧也挺难的。
这不是开玩笑,须知道,一方面,为了防火,黎阳仓周边是没有多少引火物燃料的,树木什么的例行铲除干净,不然也不至于旁边的山头都被称之为童山了,而且这地方选址本就比较避风;另一方面,就是仓储本身太多了,而且还是分仓的,分仓往往又是夯土隔绝的,你想烧也烧不了多少。
当然,就算烧不了多少,烧了也肯定可惜,肯定不是好事,所以,秦宝的事先安排依然起到了很明显的作用。
腊月廿七日上午,单通海部抵达黎阳,黎阳城立即投降,单大郎不顾城内安稳,即刻往黎阳城后方的黎阳仓而去,然后接受了这里的守军投降,并控制住了仓城,接管了周边仓区。
这个时候,黜龙军的作战目标其实已经实现。
但太快了,谁也没想到,在徐大郎的奔袭加攻心之策的连环计下,汲郡官军这般轻易就土崩瓦解,到这日为止,因为战事之顺利、部队之疾速,后方部队根本就是刚刚进入汲郡领内的。
不是没有战事,廿七日,对局势一无所知的邺城援军尝试南下,被雄伯南带领着周行范、范望、刘黑榥三营骑兵轻易在城外击败,丧师数千,再无反应。
这时候,就要称赞黜龙帮提前设置好的自有预案了:屯田兵早已经在出兵当日,也就是廿四日就行了动员,并且已经尾随中军大部队抵达了汲郡,准备参与转运仓储,而得到黎阳仓全须全尾入手的消息后,黜龙帮的各郡地方官吏,也按照预案开始动员或者通知百姓去黎阳仓领粮食了。
廿八日,得知前线战事讯息的黜龙帮首席张行带着谢鸣鹤、马围、曹夕,随贾越、翟谦、窦立德、李子达、王雄诞等十营兵先于数万屯田军抵达了黎阳。
“情形如何?”黎阳城外,谢鸣鹤看到来接的徐世英、徐师仁等人,远远来问。
“极好。”徐世英脱口而对。“仓储封存妥当,无一破坏,正待首席点验。”
张行为之一怔,谢鸣鹤等随行的许多头领也都发懵。
因为这话过于自相矛盾了。
须知道,按照预案,这时候徐世英他们应该打开仓储让周遭百姓前来自行救济取粮。而事实上,来到此地,他们也亲眼看到已经有数不清的周遭百姓前来担粮了。
他们身侧,就是络绎不绝的一条粮食溪流,而这些本地老百姓虽然因为背靠驻军经济并不至于缺粮,但依然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沉默,闷头转运不及……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些黜龙军的大老爷们什么时候停了善心。
当然,这就扯远了,转回眼前,周遭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叫做“仓储封存妥当,正待首席点验”呢?
“首席到仓城那边,一望便知。”徐世英似乎早就料到来者反应,平静以对。
张行等人愈发好奇,便将大军停在黎阳城周遭,与十几位大头领、头领还有一队几乎全是准备将层面的帮内精英外加侍卫骑马往更内里被两山两河一城(大伾山、童山、大河、清漳水延伸运河、黎阳仓)夹住的黎阳仓而去。
顺着一条宽阔干净过了头的夯土路,前行不过数里便到仓城。
仓城并不在这条大道中,而是在一侧大伾山山麓上,专门做了平整而已。
上了仓城,有了高度视野,众人立即察觉到问题所在了……原来,官道尽头,位于两山两河之间的庞大仓储区果然没有被打开,而那些络绎不绝的粮食根本只是从仓城里运出来的。
于是乎,众人立即转移了疑惑。
“仓城内能有多少粮食?”谢鸣鹤依旧忍耐不住,一边往城内去一边好奇来问。
“不知道具体数量,反正东都来的仓储官吏早一步直接跑了,但若是我们没猜错的话,只是仓城内的粮食就够八万人吃一年的。”在前面带路的另一位大头领徐师仁带着某种小心翼翼来言。
“多少?”窦立德替所有人发出了质疑。
徐师仁跟徐世英意外的都没有吭声,而是三步做两步,先进了面积并不大的仓城,身后的黜龙帮精英们也都鱼贯而入。
进入仓城,转上城墙,顾不得理会坐在城墙上动都不动的单通海,映入眼帘的乃是一个方圆几百步的寻常小城,与大多数仓城、营城、库城并无多少差距……简单的夯土城墙,简单的两排营房,唯一吸引住所有人的是城内并无多余建筑,只有密密麻麻大约百十个半人高的夯土“台子”。
这些夯土“台子”是如此密集、整齐,且大小一致,上面还有一栋砖瓦的小建筑,以至于让人第一反应还以为这是永久性的营房。
当然,它们肯定不是,因为众人亲眼看到,这些“夯土小台子”正是那些转运粮食的源头,一些民夫,大冬天的光着膀子,不停地从小小的建筑内推出成车成担的粮食,然后直接倾倒在地面上,而地面上满满都是金灿灿的粮食,那些来取粮的周遭百姓小心翼翼进来,但见到这些粮食后却都近乎疯狂一般去装载,唯独装好粮食,担着出去时,却又重新小心翼翼起来。
毫无疑问,这些玩意是粮仓。
“那是夯土造的大瓮。”一直坐在城墙上没动弹,见到张行上来都没起身,显得毫无礼貌的单通海忽然从这些粮食上收回目光,正色开口介绍。“我们几个下去看过,夯土夯实的圆形大地窖,下窄上宽,就好像夯土造的大瓮镶在地里一般,里面铺上席子,倒满粮食,上面用木头架住,用土封住,只留个口子,建个屋子,算是留个门……我问了,这么一个夯土瓮就是照着一千人吃一年的军粮打的。”
张行一声不吭,周围一起到来的头领,无论是河北本地的还是河南的,无论是领兵的还是做直属分管的,一时都有些摇摇晃晃的感觉,其中几人更是举起手来,有些拙劣的、却又迫不及待的,去数这个小小仓城内的夯土大瓮数量。
“不用数了,八十七个,其中七个已经空了,剩余八十个,差不多够我们黜龙帮所有五十个营头省着吃一年。”单通海再度出言打断了这些人的动作。
但很快,停止数数的人在窦立德的带领下,复又笨拙的从城墙上翻身而下,纷纷去做亲眼亲手的验证,而其余人,干脆愣在上面一动不动。
张行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过多反应的人,他转过头去,看向了仓城前官道尽头的庞大仓储区。
“首席,这便是我说的‘封存完整’了。”徐世英也转过头来,努力认真以告。“仓城这里的粮食原本只是储存新粮,方便军队取用的,是河北这里转运损耗之后送到这里的每季新粮……而那边,还有两大片陈粮区,一片存钱的仓区,一片存麻布一片存绢的仓区,还有一片存杂货的……别的不好说,但如果每季新粮都有这些,那此地光粮食就该够我们整个黜龙帮的军队吃三十年,我怀疑光粮食就有数百万石,只是注定点验不清罢了。”
“不至于。”马围忽然开口提醒。“不至于够咱们吃三十年……徐大头领忘了三征东夷河北这边的抛洒了吗?还有这几年的只出不入……再说了,就算是粟米,能放个十几年,真到了二十年以上,也基本上碎了、坏了,只能喂猪了。”
徐世英张了张嘴,没有吭声,只是微微点头。
马围也忽然闭嘴,不再多言。
且说,此时在黎阳仓城上的这些头领,看起来挺镇定的,看起来反应不一。
但实际上,徐世英这种务实、聪明的人,却上来故弄玄虚;单通海坐在那里,表面上满不在乎,似乎尽在掌握,但说话时双手却一直在抖;谢鸣鹤这般话多之人,更是中途语塞;马围这人,向来豁达,此时反而突兀抬杠……与之相比,窦立德和翟谦不管不顾,直接去做点验,徐师仁的小心翼翼,反而更明显一些。
说白了,所有人都被震动到了,而且是被震动的无以复加,所以都在失态,都在遮掩自己的失态,这才显得所有人冷静过了头。
至于张行,张行当然也被震动到了,也失态了,不然也不至于从见到徐世英这些人以后到眼下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是,别人不清楚,张行这里,伴随着这种强烈震惊的,还有同样强烈的愤怒。
那是一种将穿越者从艰难的帮内政治、困惑的个人目标以及整个天下复杂战略局势的混合泥潭中唤醒的原始愤怒,是他一开始忍不住想杀人,想放火,想造反的那种愤怒!
莫名其妙的,在面对着整个河北积攒了二三十年的庞大仓储时,在黜龙帮刚刚完成了一场经典的、出色的小规模奔袭战后,在马上要面对天下风起云涌走向不定的复杂局势时,张行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原大,那个非要连鞋子都要抢的泼皮。
他现在只想一声不吭,汇集全身最后一丝真气,狠狠的一脚踩下去。
当然,张行还保持着一丝理智——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然后陡然意识到,不管条件到底如何,自己都会来取黎阳仓的。
因为,这本就是他所求的。
“河北三十年之民脂民膏汇聚于此。”张行忽然开口了,语气平和。“该还回去了!”
徐世英点点头,便要言语。
但下一刻,张首席便继续言道:“但是,邺城仓储还在,若不能夺,未免不能尽善于河北,而河北百姓膏血得还,河南又如何?荥阳洛口仓也要取下!要让天下人,都拿回他们自己的膏血。”
徐世英张了张嘴,意外的没有反驳。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国蹶行(12)
“晓得了,是去运粮。”前一日中午,博望山下,黄屯长头上冒着白气,匆匆折回自己本屯所在的临时营地,语调明显松快起来。“不用随营,也不用打散屯驻。”
“那可太好了。”
“这活好啊,能吃饱,还能给屯子里省粮食……就怕粮食转运的太急太累。”
“不是随军运粮,是前面打下了黎阳仓,往后面运粮!运到聊城跟将陵去!”黄屯长再度更正,同时眉角忍不住有了一丝喜色。“听曹大嫂说,前面黎阳仓的粮食多的很,这次就是去运粮的。”
“怪不得……我就说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出兵。”韩二郎恍然,并顺势起身。“那就干吧!”
其他人也都纷纷振作起身。
“且慢,且慢,上头专门叮嘱了,老规矩不能坏,而且这次尤其重要。”黄屯长正色起来。“我来说,你们记下,要给各队说清楚的,若是没说,被巡骑跟军法队抽查到,我这里要记过的,而且路上歇息的时候,遇到武阳跟汲郡的百姓都还要说话……你们莫忘了,王县君家的小子一走我就记了一过,若是再来一次,明年夏日转县尉的事情可就真要让后泊姓刘的得意了。”
韩二郎以下,众人恍然,立即重新坐了回去,再加上老黄搬出了自己前途,更是耐住了性子。
“对一起来的兄弟们要说清楚三件事情一个要点,三件事情其实就是此次出兵的三个目的……”
黄屯长说着,从身后皮带上将一个挂着的黑漆板子取下,上面大约用白石灰写了一些鬼见愁的小字,估计也只有黄屯长一人能认识。
“第一,自然是为了打击暴魏,夺了清漳水以南;
“第二,是咱们确实缺粮,有心眼子的人都知道咱们缺粮,不取一些不行,这要承认,咱们取了粮食自家也能吃饱吃好,糟粮还能酿酒;
“第三,就是这次出兵,也不光是为了这些,不光是为了黜龙帮,因为只为了黜龙帮就打汲郡,打黎阳仓,然后招惹东都还有大宗师其实是不值得的,打黎阳仓,打汲郡,更是为了整个河北和整个天下的所有人,是为了让大家都过个好年,是为了让暴魏把三十年来侵占的河北老百姓膏血给还回来,是为了同天下之利……
“最后是这个要点,那就是黎阳仓本就是暴魏剥皮削肉一般,从河北老百姓身上抢走的民脂民膏……我们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们今日做的事情,是真正的有德之事,三辉四御来了,都得认!”
“记住了吗?”黄屯长一气说完,将小黑漆板重新擦掉,认真来问。
“大约记住了。”
“记住了。”
屯内几个队长纷纷点头……和制式军队里的战兵不同,更多充当辅兵和民夫的屯田军只是简单的屯长、队长,而不称将,以此来做区分……实际上,日常管理屯田时,他们分别对应典型的乡-里制度里的乡正、里长,而战兵中的队将一旦退役,往往会直接出任县尉或者郡曹吏。
“记住了就好,记不住相互对一对,都是些旧话引新事,错不了的……”黄屯长从容吩咐,然后立即催促。“赶紧的吧,说完就动身。”
几名队长也都起身。
众人一走,只剩黄屯长和韩二郎,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无聊,没办法,队伍出发之前这个时间段,素来无事可干,也没法干别的事情,只能干等。
当然,这事也耽误不了太多时间,各队就响起响亮的宣讲声……不响亮不行,根本不能让一队人听清楚。
“韩二郎,你真正领过几千兵的,你觉得多少人能信?”黄屯长忍不住来问。
“一半都能信。”韩二郎给出了一个稍微超出黄屯长预料的答案。“剩下一半里,也多愿意让自己去信……只有极少的聪明人、读书人、心里带着怨气的人、有些不凡经历的人,才会不断想着这都是些空话、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