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郭几个太保立即上前准备来劝、来扶。
熟料,当日偷羊贼杜破阵站起身来,涕泪交加,大声嘶吼:“我何曾怕过这一败?又何曾畏惧过日后局势?我一个偷羊贼罢了!我在这里不动,只是因为我之前刚愎自用,稍微得势,就把他们这些老兄弟扔在后方,今日这个样子,怎么有脸去见他们?”
说着,只在众人惊呼中,朝着汝水中奋力一跳,砸下好大浪花。
第二百五十九章 山海行(6)
杜破阵当然不会死,不管他是几分真几分演,不管是真凝丹还是假凝丹,在新蔡城对岸当着几百人这一跳都不可能有事,就好像秦宝当然也不可能被一直关下去一样。
隔了一日而已,他就被某人给重新放了回来。
“捉了放,放了捉,他想干什么?”小院内细雨淅沥,而厨房对面的厢房内,昏暗的灯光下,月娘正略显心疼的给对方换着金疮药与纱布,言语中怨气明显。
“他就是想留住我,可留不下来也没办法,只能再放出来。”秦宝闷声来答。
“那就走吧,娘这里我照顾,只要东都不被乱军劫掠,这里就没问题。”月娘沉默着将对方伤口裹好,方才重新开口。“但要你自己说话才行……”
“我晓得,她对局势有些糊涂……”秦宝应道。“好在东都要被司马二龙接手,近几年应该安泰。”
“不是糊涂,是眼睛里只有你的前途,脑子没转过弯来,待会你就从前途说。”月娘交待道。“不要说司马正的事情。”
“好。”秦二想了一想,立即应声。
就这样,夫妻二人包扎好伤口,又端来热好的饭菜,就在厢房这里一边吃饭一边说了会话,从眼下的天下大势什么的,说到了家里的存粮存银什么的,包括秦宝母亲的身体,月娘父亲的忌日什么的,笼笼统统不知道说了多少。而眼瞅着时间稍晚,秦宝也用完餐,却是毫不犹豫去了堂屋。
片刻后居然便回来了。
“怎么说?”月娘诧异一时。
“我只说皇叔快死了,东都要破败,想要光宗耀祖得去河北找前途,母亲便立即催促我动身了……”秦二明显也有些无语,俨然是对事情这么简单感到有些发懵。
月娘顿了一顿,犹豫了一下,咬咬牙,便也干脆起来:“那我也不留你了,速速走吧,不是说城防军里有你的人吗?趁着夜里还下雨,牵着马拎着枪和锏,背着干粮走人吧!省的再被关起来!干粮、衣物我也早给你准备好了!”
秦宝立在门内,怔怔看了对方片刻,点点头,便去屋内角落取包裹。
拎起来以后,赫然发现里面有些重量软硬不对,翻看来看,却发现里面藏了一包金银,便干脆拿了出来,都倒在榻上,然后取了其中一些散碎银子回去:“我就去河北,骑马持枪,有吃的就好,便是要住店渡船,也要不了这么多,这些碎银足够了,估计还是花在马料上。”
月娘想了一想,倒也无话可说。
而秦宝重新收拾好包裹,也不再犹豫,直接负在身上,便要出去,走到门前,方才回头:“月娘,且等我一阵子,必然接你跟母亲出去!”
“好。”月娘认真来应。
秦二又走出门槛,一只脚跨着,复又回头:“辛苦你了!”
月娘不由失笑:“这有什么辛苦?难道比打仗辛苦?”
“往后辛苦,往前几年也辛苦你了。”秦宝认真以对。
月娘怔了怔,也认真点点头。
而秦二终于转身出去了。
月娘看着对方背影,没有吭声。
这个时候,秦宝再度停下,却是在夜间雨水中低声来言:“不要怪母亲锁住我,她也是被锁住的人。”
月娘沉默以对。
就这样,秦宝终于转到后院马厩,将大铁枪和包裹挂在斑点豹子兽身上,自己负起昔日来战儿所送的双锏……当然,皆用油布裹了……便径直牵着这匹龙驹,低头出了后门,然后头也不回的向东都的雨夜中走去。
坊墙好过,东都已经许久没有修缮和治安梳理了,帮派横行,很多坊墙都被私下打通,秦宝寻到一处,轻松穿过,然后便往西走。
没办法,东都城墙太高太厚,强如秦二也难与斑点豹子兽一起腾过,只能依仗一位熟人,而这位熟人此时正在城西负责城防。
抵达对应城墙分段内的一处城门,秦二在雨中毫不避讳的喊了一声,那位城防军高官熟人便出现在了前者的眼前。
熟料,两人如约相见,那城防军的熟人徐都管立即诧异来问:“秦二爷,如何夜间到了此处?”
言语之中,竟似乎不知道对方要来一般。
秦宝闻言,微微一楞,便越过对方,看向了对方身后黑漆漆的城门洞,然后言语干脆:“事到如今,你还来作甚?捉我回去坐牢吗?”
“我是真心想留你。”城门洞内,一人抱着怀、披着黑毛大氅走了出来,不是李清臣又是谁。
“我也是真心要走。”秦二扬声来答。
“现在的局势也要走,司马正快来了!而张三却要亡了!”隔着一个面色尴尬的徐威徐都管,李清臣也扬声道。“我得到消息,白横秋一击而胜,薛常雄也从后面堵上去了,河北人都叛离他了。”
“若非如此,我怕是反而不能坚定念想。”秦宝干脆以对。“他越是生死不知,越是艰难,我反而不得不去。”
李清臣点点头,复又摇头:“你走了,你母亲谁来奉养?乱世之中,你妻子谁来保护?”
“李十二,你在开玩笑嘛?”秦宝立在夜雨中正色以对。“咱们这般交情,你连我母亲妻子都不能遮护?”
李十二郎一时语塞。
但马上,他就黯然起来:“我也活不多久的,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现在硬撑着,不过是因为几件事罢了……一则,不看到张行结果,我心不甘;二则,是我说谎害了中丞,他回来后却一言不发,替我遮护,我要替他做好东都的交接;三则,就是想把你们这些靖安台的旧人给聚拢起来,做个团结……除此之外,了无生愿。”
秦宝沉默片刻,然后缓缓来对:“若是这般,将来我秦二见到你家人,只要有一分力,便也要尽力遮护。”
李清臣终于沉默。
“开门吧,十二郎答应了。”秦二这才看向了两人中间的徐威。
徐威叹了口气,转身低头去亲自开门。
而待大门露了个几尺宽缝隙,秦宝也低头牵马负锏,往外行去。
“保重。”到对方经过自己身侧,李清臣才好像忽然活了过来,并从怀里掏出一件文书抓给了对方。“保重!”
秦宝点点头,接过那文书直接走了出去。
就这样,秦二郎离开了东都,绕城转向东北方向,因为李十二郎给了正经的通关文书,却是放开行路,当日中午便抵达龙囚关关西市集。
因为通宵行路,其人直接约了一间房,带着斑点豹子兽住了进去,准备歇息一夜,明日一早便出关而去,先问清楚形势,再向北寻张三做个救援。
然而,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秦二郎睡了半日,傍晚前醒来,却觉得背后肩胛骨后的伤口疼痛麻木竟然严重到无法发力,更不要说运行真气。
偌大的汉子,战场上所向无敌的那种,忽然一朝伤势加重,居然昏昏沉沉脱力剧痛,只能躺在榻上惊恐交加。
当然,躺了一会,秦二情绪稍解,晓得自己一时不能多余动作,却是顶着剧痛努力借真气调整身体,利用没有伤到的下肢,尝试进行一些简单动作。
过了不知道多久,秦宝方才费尽全力靠着墙壁坐了起来,此时,户外细雨也已经渐渐小了。
而又等了片刻,忽然间,外面嘈杂喧哗起来,似乎有什么人来到关下集市,宣布了什么消息……秦二认真来听,也果然迅速意识到了消息本身。
原来,司马正果然诚信君子,居然真的来了。
不但来了,据说还已经击败了淮西军主力,正在火速往此间而来。
秦宝靠在墙上,心乱如麻,浑身无力,再加上这个消息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东西,何况还有身上伤病之痛,到底没有过于情绪化。
唯独,随着屋外雨水渐渐萧索,秦宝猛地睁开眼睛,继而全身都滑到一侧榻上,再难支撑坐住。
原因吗,不言自明,这位靖安台出身的病虎,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司马正既到,那曹皇叔便要死了。
一念至此,倒在那里不能动弹却疼痛难忍的秦二泪流满面。
第二百六十章 山海行(7)
春日的雨水虽然淅淅沥沥个不停,但基本上只是细雨微风那种,下了两三日也不过是浸润了地面的程度,而到了这日夜间,龙囚关下,却忽然变得风雨大作,异于常态。
秦宝躺在那里,肩胛骨下两个创口疼痛万分,上身完全无力,下身也几乎酸软,换成任何一个人来到类似处境,尤其是一名冲锋破阵的猛将,当然要为此事忧惧不堪……秦二也的确忧惧,不可能不惧的……但此时,就这个晚上,听着外面的风雨,他却反而在为给自己留下这对创口的男人流泪失神。
张行之后,曹林没有再收义子,却反而更得靖安台中的旧人爱戴,便是他一意孤行,要为大魏守墓,基于他的立场也基本上无人指责。
包括秦二被穿了琵琶骨,也没有什么怨言。
说白了,立场归立场,为人归为人,情分归情分。
“应该是真的。”
隔着一道龙囚关,不过二十里的距离,洛口敖山仓下的荥阳城内,黜龙帮资历护法张大宣探着头看着窗外的疾风骤雨,停顿了好一阵子,方才关上窗户,回头来言。“是真的!而且这是一道妙招,也符合曹林那厮的心态和性情,临死前也要找个继任,继续守下去……更重要的是,这种事情不可能作假,淮水兵败的事情是遮不住的,很快就会有其他消息传来。”
坐在那里的李枢点点头,复又摇头:“我也觉得是真的,刚听到传言时觉得荒唐,走到张公门前就信了,但问题在于现在怎么办?昨日才收到北面守住却又被困住的消息,要我们去打东都,上下都觉得打东都是最合适的,既能解救河北大局,又能强壮济阴行台,可现在司马二龙带着徐州大军主力过来,还轻易击溃了淮西军,我们还能打东都吗?”
“除非明日龙囚关开关,后日咱们就无伤无损的入东都,否则就是打不了,打不了就是打不了。”张大宣捻须以对。
李枢愈发无奈:“之前几乎要说动尚师生了,现在这个局面……怎么说他?打的话,便是仗着高端战力把他撵走了,他走前落了万斤钢闸,断了汜水上的桥梁,我们大军也赶不及去抢东都了。”
“可以走水路跳过去,但也有大风险。”张大宣盘着腿坐到了榻上,认真回复。“因为一旦不能迅速拿下控制住整个东都,很可能会成背水之兵,一败涂地……你还没这个本钱。”
“东都人心属司马正?”李枢蹙眉以对。
“不是属司马正,而是说,我们打着黜龙帮旗号上洛了,那东都人心就倒向司马正了。”
“也是。”李枢登时醒悟,却又长呼了一口气出去。“人心就是这么玄乎,不知道司马正要来,东都说不得会拱手求生,可知道司马正要来了,东都便立即会殊死抵抗,死活看不上我们这些东齐故地盗匪的……那打着我个人旗号呢?祖籍北地的八柱国关西李氏?”
“那样黜龙帮的人心就全都倒向张行,甚至是魏玄定了。”张大宣嗤笑道。“不会是哪位谁给你写信了吧?河北还是东都,白横秋还是牛相公?”
“所以,如之奈何呀?”李枢闻言顿了一下,然后忽然苦笑,却对某些问题避而不谈。
“首先,这两日还是要试一试走囚龙关的。”张大宣思索片刻,给出了自己的方案。“否则,没法给下面人交代,听着风就是雨,就不遵照北面意思攻东都救张行跟河北了,下面人会诛心的……张三这厮以徐世英、王叔勇、徐师仁这些人做前身前主力,是有说法的……明日一早,我亮明身份,亲自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劝下尚师生。”
李枢点了下头:“然后呢?若不能成呢?”
“若不能成,得看你心思。”张大宣依旧坦诚。“你要存了自图雄霸的意思,就告诉所有人,司马正去了东都也一样是断了河北那边东都兵马的后路,效果一样的,然后带着大家去取徐州,同时帮着杜破阵控制淮西。这样,你既能有一片属于自己开拓的根据,也能趁机收服淮右盟,把控江淮好汉。”
李枢心中微动:“可这样不会招来不满吗?”
“自然会有忠心于张行和黜龙帮体制的人,觉得你是因私废公,甚至觉得你是悖逆之人,但要做大事,要成自己的雄图,谁不得踩几个忠臣孝子义士烈女?”张大宣面色坦荡。“而且只要事情成了,一则江淮豪杰加入,这些声音就被淹了;二则这些人见到前途也会改口的。”
李枢不置可否,继续来问:“若是没有自图雄霸的意思呢?”
“那就弃了荥阳去河北嘛,做张三另一支引而待发的弓箭……”张大宣脱口而对。“但是我说句良心话,第一,你去了,仓促过河,立足不稳,很可能会被白横秋抓样子,兜头给你一刀,先让你败个干干净净;第二,未必救得了张行,他那边还是要看他自己的路数,你去了其实关系真不大;第三,从此之后,一辈子缩在黜龙帮内,只能被他用这个制度给锁的死死的,你那些跟紧的兄弟也要反过来对你失望的……当然,也要好处,张行若死了,你就能在河北收拾局面,顺理成章的上位首席!但我觉得他不至于连自保性命的法门都无。”
李枢点点头,一声叹气:“难!”
张大宣看了对方一眼:“所以,你还存了别的心思?既想自图雄霸,又不想违逆人心?”
“不错,我是真想打回东都!做梦都想!”李枢吐了一口浊气,坦然应声。“真不能跟司马正当面试一试嘛?之前在徐州碰过的,也未见他有什么必胜的资本。”
“你要是真存了这个心思,就得聚众。”张大宣看了对方一眼,言辞随意。“雄天王不在,最起码把什么莽金刚一众兄弟请来,顶住司马正本人;把淮西的局面收拢起来,让杜破阵分担……东都那边也得做些事情。而且这么干,非但不能让忠于张三的人服气,也不能让紧跟你的人服气,得有魄力压住人心。”
“都得有魄力压住人心,往哪儿去都是如此。”李枢再度颔首。“趁着这两日,我得跟主要的大头领、头领们私下聊一聊,弄清楚他们的意思,再考虑我自己的心思,来做决断。”
“得快!就是这一两日,看龙囚关成不成,不耽误做准备、做商议。”张大宣认真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