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横秋似乎也早料到有此一问,便直接点头:“诸位,薛公这些话问的很对路,也是我今日召集诸位的缘由所在,就是要请大家畅所欲言,教我该如何应对。”
四下嗡嗡一片,众人交头接耳,一时间莫衷一是。但白横秋似乎也不急,只是端坐在主位上四下来看。
而很快,讨论也渐渐从嘈杂混乱转向了有序讨论,一些事情的脉络也渐渐有了一些定论。
“东线就不必计较了,本来也是为了隔绝黜龙帮大兵团与此地的,何必再去送兵马?只让郑将军收拢败兵,安守鄃县便是。”
“此言甚是。”
“西线是必然要救的,十余万人,每日单是下肚的粮食就要有五六千石,我知道诸位想什么……是,之前放粮的时候,许多粮食进了周边郡县官民手里,但是大军盘踞,要的是稳定的后勤线,靠收集地方粮草,可以节省,却不能替代……宁可吃有稳定供给的碎渣陈粮,也不能指望着无法分配妥当的山珍海味,否则必然会出大乱子。”
“身前张贼是不是粮草不够了?还能撑几日?”
“这种事情也是可以赌的吗?我们但凡能供给得上,一定要维持供给……依着我说,一面要恢复西线的后勤线,一面还要从武安、信都输粮,最好同时在地方征粮……”
“要从河间与武安输粮吗?”
“不是说了嘛,张三贼也撑不了几日,关键是一定要续上粮草,稳定军心,否则,反而给对方留下可乘之机……输粮输不了多少的。”
“白公许我清河、平原,乃至渤海自取。”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李定忽然开口,强势打断了争论。“而我自红山会后,便倾武安兵马跟随,任劳任怨,结果如今非只要出兵,反而要倾郡中粮草,甚至还要放任大军劫掠治下吗?”
周围人不敢吭声,许多中下层震惊于这种“秘辛”,还有几人本能蹙眉,倒是孙顺德与刘扬基对视一眼,然后前者捻须来笑:“李府君,岂不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眼前大局出了问题,不能尽力,到时候这几郡与你何干?便是武安、襄国都难说的。”
“既如此,我愿意领兵去汲郡,恢复后勤。”李定点点头,看向了白横秋。“也愿意自武安供给粮草,但请白公不要劫掠地方。”
白横秋笑了笑,点点头:“李府君敢于自荐,勇气可嘉。”
“可李府君对付得了李枢吗?”就在这时,刘扬基瞅了眼白横秋后忽然插嘴反驳。“不是说李府君治军如何,也不是说武安军弱,而是说,李枢从河南过来,十二个营之余,会不会带上淮西军?淮西军应该是被司马正冲破了,逃到河南去了,就算是军势不整,也是一大助力。更不要说,此去汲郡,可能还要对上传闻中的司马正……若是司马正也来了,李府君能对付吗?”
“能。”李定面无表情,脱口而对。
刘扬基讪讪捻须而笑,不再言语。
“所以,司马正是真的已经到东都吗?”薛常雄蹙眉来问。“自徐州来,这么快?这么果断?!”
“不确定,但是河南的黜龙军大举来援,总是河南那里出了变故……”屈突达幽幽开口。“而且,现在麻烦的地方其实不在于司马正到底在哪里,而是李枢大破白将军,汲郡失守,那对于东都军来说,便有失了归路的感觉。”
“流言其实已经止不住了。”一名东都军出身的都尉赶紧跟上,他等了许久才找到插嘴的机会。“西面的消息滚滚而来,军中一个早晨便谣言四起,这种时候,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下面的人已经坚信东都被司马正夺下,而黜龙帮又截断退路了……屈突将军、段公、白公,若是今日不能有所决断,怕是要大军要自溃的!”
“这件事乃重中之重!”薛常雄想了想,言语干脆。“此事不解决,联军必然分崩离析!”
众人忍不住看向了东都军的统帅段威和此间主帅白横秋。
素来恣意的段威居然低头不语。
至于白横秋,此时却已经扫视了整个大帐,心中对所有人都有了分析与判断,当然,他对局势也有了完全的认识并早有决断。
局势很清晰,战事的确是接连不利,造成了严重影响,但问题在于,黜龙帮两头之所以这么卖力,本质上还是想解中心之围,让张行和黜龙帮这群可以建立起一个真气大阵的绝对核心精华获得脱身之缝隙。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围下去。
而围下去就要从多个方面来继续维持住这里的联军大部队……首先自然是后勤保障上的修补,这点在座的将军们都有经验,都晓得这个厉害,所以,重建后勤线与开辟临时后勤补给线是势在必行;与此同时,军心士气与军队组织结构也需要维持,这里面的关键是东都军,东都军的士气最差,而偏偏东都军同时还是整个联军的两大支柱之一,如果东都军离散,那毁掉的不只是自家一家,而是整个联军。
从这个角度来说,有些选择和应对,就显得顺理成章,或者说是无可奈何了。
那么如果这位英国公早已经有了决断,为何还要在这里听这些人胡扯呢?答案很简单,一则堵人嘴、压人心,二则他要找到联军中的“敌人”,或者说是“内鬼”、“漏洞”。
这个“敌人”、“内鬼”,当然不是说谁就是黜龙帮的内应,这种局势下,对帐中这种身份的人说这个未免可笑,但反过来说,除了太原军体系外,也没有谁算是他白横秋的生死同盟吧?
局势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必须要弄清楚谁是最有可能按捺不住的那个,然后施展手段,使这个隐患消失。
那么,回到人身上。
第一个要注意的人当然是东都军领袖段威,这位大魏兵部尚书不是个蠢货,也不是个没有自己想法的人,但是此人之前的恣意是局势占优情况下不甘他英国公一家独大而已,现在这种情况,尤其是东都军有崩散危机的时候,其人反而是自己的核心盟友。
段威可以信任,而且可以托付重任。
第二个人是薛常雄。
白横秋的目光在此人身上停留了只是片刻,便拐了过去……如果说段威的恣意是发现自己已经入伙想确保地位的话,那薛常雄的冷淡和直率就是还没有入伙,犹豫于入伙本身这件事情所致。
除此之外,薛常雄的性格、能力摆在那里,此人并不擅长政治与谋划。
第三个人是李定。
想到此人,白横秋心中不禁有些不安起来……李定的表现,表面上看起来咄咄逼人,动辄把劫掠、地盘拿到台面上说,但实际上老实安静的可怕,就好像是一个表面上闹小脾气而且言语幼稚,实际上却拎得清且稳重从容可托付重任的后辈一般……说真的,刚刚李定自荐去汲郡,他英国公几乎要心动了。
然而,谁让李定跟张行是人尽皆知的知交故友呢?
另一个知交是谁?不就是自家女儿吗?那张三连自家女儿都能拐走,李定肯定是内心动摇的……不然自己何至于专门从红山出河北,上来就挟制此人及其部属呢?
再不来,甚至只是换个方位进军,说不得此人就要跟黜龙帮合流了!
一个字,这个人不是不能用,但那是此战之后,此战之后,此人可堪大用!但现在,张三一日不溃,此人便一日不可用,而且要继续严加看管。
第四个人,白横秋看向了罗术,不由心中冷笑。
这个人跟李定反过来,李定是此战之后可堪大用,此人则是此战后便要分道扬镳,迟早要做兼并铲除,只是铲除的方式不同,时间也有早晚而已。
不过这么一想,战斗结束前此人果真不会动摇吗?
正想着呢,大概是因为自己与段威的沉默引起了不耐,旁边冯无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了:“我的意思是,黜龙帮还是很得人心的,何妨就此立约不战,赶紧去收拾东都与关西呢?”
“哼!”
白横秋面色不变,一言不发,心中却忍不住冷笑起来——冯无佚这厮,不愧是自己选定的“陷阱”,此人回到河北,完全就是从河北地方视角来看人与事了,实际上已经完全接受了黜龙帮。
只不过,这厮只一个御前文官,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倒也不必太在意就是。
但是,王臣廓又如何呢?
一念至此,英国公瞥了眼那个野心勃勃、跃跃欲试之盗匪,心中一时有些不安起来。
这种人,是个小号的罗术,而且两人看起来很像,都是英明从容,立场坚定,但若不能栓好,反而经常犯蠢,无端惹出事来。
“还是该劝降。“就在这时,王怀通开口参与了进来。“立约不战是不可取的,但如果黜龙帮愿意俯首,便可有个商量了。”
王怀通不会惹事,他是个世族领袖、文修楷模,有些事情是不会做的。
那到底谁是自己的“敌人”呢?
正想着呢,白横秋目光扫过了屈突达,忽然想起了对方一件旧事来,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第二百七十六章 山海行(23)
帐外的细雨再度飘了起来,帐内的讨论也其实进入到了真章,这个时候,白横秋看向了屈突达。
照理说,此人不该给堂堂英国公一种差点忽略掉此人感觉的,因为屈突达的身份和立场在这里,作为东都军中实际上的第一大军头、第二号人物,他不管是出于个人利益诉求还是被下属裹挟,很自然的就会有离散、撤军、逃亡的心思。
何况此人这些年胆气日薄,以至于有了“长腿将军”的绰号。
但是,可能是福至心灵,白横秋在瞥向此人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此人的过往,额外记起了一件埋藏在大魏朝烟云盛世背后的旧事。
且说,屈突达这个人,资历是有的,出身也很正,发迹也很早,而他跟郑善叶一起落后于薛常雄、段威这些人一层,都是有原因的。其中,郑善叶是出身太好,而他母亲活着的时候管的特别严厉,以至于母亲去世后很快便放纵不法起来,被治罪降等,从此掉落了梯队;而屈突达的掉落滑坡,源自于他在先帝晚年时的一次事件。
彼时,屈突达年纪轻轻被委以重任,负责监察军务,在调查朝廷的备用战马时公正不阿,检查出隐藏的马匹两万多,这当然是一件好事,然而问题在于,晚年的那位大魏朝先帝已经严苛到一定份上了,其人闻讯震怒后,居然要在一日内杀掉太仆在内的所有马政体系内大小官吏一千五百人!
杀完再说!
屈突达能怎么办?
只能跪求先帝依照律法来处置,不要乱杀人。但先帝不许,只能再求跟这些人一起死,根本没别的路。
最后,先帝虽然醒悟,意识到这么干是让屈突达这种办事的人没了着落,从而放过了部分人,但屈突达经此一事,也只能变得保守、严肃起来,再也没了以往的锐气,一直到杨慎造反,才稍微放出点光彩,重新回到众人视野,到了曹林手中方才渐渐得用,出任一方,渐渐掌握兵马。
白横秋想到这件事,并不是说就断定了屈突达因为此事而就一定有了什么态度,譬如说对曹林的任用感激涕零,必然想要报恩;或者说晓得了屈突有了特定的人生信条,万事以保全属下性命为主……这些都有可能有,但也可能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白横秋现在意识到,经历了此事的屈突达不大可能是一个急躁的人,不大可能是一个浮于表面的人。
而既如此,那段威转告的“去了西都也要在窦孙等人之下”又算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装成这个庸俗的样子?
这个人行为举止有异……所以,不能用。
没错,白横秋找的这个“敌人”,并不是所谓立场上的“敌人”,不是找那个距离自己最远的人,否则冯无佚也可以杀了,罗术也可以宰了,他找的是在关键时刻可能失控背离自己的那个人,他要找那个可能使他勉力维持的联军崩溃的那个变数!
张行现在是瓮中之鳖,但既然当日的猛扑没有奏效,又怎么可能指望后来的围困会顺顺利利?
这些人的立场动摇,可能出现的军事危机,甚至此行河北失利而走,他都有心理准备,只不过,他确实也要承认,从这次突袭的一开始,他的心理准备就似乎一直显得浅了些。
无论是张行,还是身前的河北群雄,都给了他一点河北震撼,司马正更是直接动摇了整体战略,给此战伏下最大阴影……但要说超出意料,还是黜龙帮主体这个他之前以为的“乌合之众”爆发出的力量让他最为吃惊。
张行本来就是个人物,否则他英国公何至于扔下关西先来打此人一拳?所以,这厮带着一群帮内精英顶住攻势,虽然无奈,却也不算是让人吃惊;曹林是自己之前最大的敌人,是大宗师,是大魏支柱,他做局搞来人中之龙司马正,直接动摇了整体战略局势,那是他的本事,谁难道会说不应该吗?
还有眼前这群军阀、世族领袖、盗匪军头,他们或三心二意,或隐忍不发,更是某种必然,真要是个个老实,个个被自己“取曹林”给震慑到五体投地,那才叫奇怪。
与之相比,什么区区屯长就打败了东都主力,杀了两个大将,李枢率河南大部队来援的讯息,才他由衷感到一丝后怕与羞耻——他太小瞧李枢了,也太小瞧张行的能得人了。
但也只是一丝而已。
细雨不停,堂堂大宗师也意外的思绪翻转不停,而这个时候,大概是因为主帅的沉默,下面的讨论也进入到了某种岔道。
“黜龙帮必然没有几日粮草了,便是硬耗也能耗赢他们,如何能此时去议和?!”孙顺德胡须花白,随着他的言语抖动不停,双目也是圆睁,似乎要择人而噬。“若是这般,战死的数千儿郎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要找谁报仇?!”
“不是议和,是劝降。”王怀通堂堂文宗,如何会被对方一个老流氓吓到,只是从容解释。
“劝降,怎么个劝法?”孙顺德冷笑不止。“能说得他张三倒戈卸甲,以礼来降?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他真答应了,且真这般来了,我们也要杀了他,不然谁知道他是不是攥着伏龙印藏着一柄龙骨锥,准备跟白公拼个你死我活呢?”
“孙将军不是说了吗?他们已经粮尽,若能给一个活路,为何反而要拼命?”王怀通状若不解。
“贼心难测啊!”孙顺德不由扭过头去,俨然意识到跟王怀通这种人耍嘴上流氓未免可笑。“贼心难测!说不得张三贼便是这般狠厉怪诞呢……人家不是说了嘛,要黜龙!什么龙?擅天下之利者为龙!照这个说法,白公就是人中之龙!我们也是一匹匹龙驹!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觉得黜了几条龙便能飞升当神仙,也是有的嘛!”
王怀通也笑了笑,显然不愿意跟对方计较这类胡话,只是认真来言:“诸位,张行那里粮食的事情,你们到底有没有定论?就是这几日吗?”
“应该是。”李定插嘴道。“快一些少一些,最多三五日的余地……”
“杀马呢?”王怀通继续来问。
“没有计算,真要这么算,煮六合靴,军士互食,就没完了……只要他们杀马,就没了突围作战的能力,士气就会瓦解;只要他们开始乏粮,就会体力不支……白公便可以出手了。”李定继续做解释道。“说句不好听的,但凡炊烟变了,我们便能察觉到异常,可以试探进攻了……所以,只以眼下局势来说,还是个比定力的问题。”
“杀马还是要计较一下的。”窦琦认真分析。“黜龙贼虽被围困,士气却是足的……我个人估计,杀马后前三五日也还是妥当的。”
王怀通反而不解:“黜龙帮七个营,那日逃回去最少千匹马,足够吃下去,如何都说粮尽则士气必然涣散?”
“因为草料和柴火也影响士气的。”王臣廓适时插嘴解释。“王公,正经粮食跟马肉不是一回事,而一般来说,储备充足的时候,草料,包括柴,乃至于酱醋油,都应该是比照着粮食按照日子配好来送的……换句话说,等到了吃马肉的份上,没得可不只是粮食,而现在又开始下雨了。”
王怀通恍然。
而薛常雄这时候根本不吭声,只是冷眼旁观……这些人说的再好,他也不会赞同主动进攻的,至于李定既想去打李枢,又要参与围攻张行,那是这厮自己的事情,与他薛大将军无关。
“所以,尔等并不晓得张行那里还有多少粮食了?”醒悟过来以后,王怀通似乎还是要坚持立场。“那要是万一,要是万一,黜龙帮多存了十日、二十日的粮,杀马又能续个十来日,怎么办呢?要不要去劝降一二……既是劝降,也是试探查看……若是粮尽,倒也罢了,若是粮食还够,不如早点议和!”
“说的好。”冯无佚听到议和便立即来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