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帐中许多人,只想发笑。
白横秋也看向了王怀通……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王怀通跟冯无佚看起来是立场最相近的人,但实际上两人相差甚远,他们都是文人,都有些良心,都想用政治而非武力手段解决问题,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冯无佚是站在河北本地立场来看的,而王怀通是站在晋地立场来看的……所以,冯无佚是有可能倒向张行的,但王怀通却毫无疑问是自己人。
局势变化了,没必要跟自己这方的王怀通计较这些事情,这位文宗想“劝降”就“劝降”,最起码显出来人家尽力了,显得道德高尚,对不?
难道张行还能真降了不成?
一念至此,白横秋终于开口了:“王公想要劝降、试探,自无不可,但不能亲自去,张三自有伏龙印,王公这个修为过去,只怕恰好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觉得张三不会干这种事,但我却不能放王公这么做,否则天下人只会以为我轻贱王公。”
“我学生房玄乔是个机智的人,我也信他,可以让他过去。”王怀通沉默片刻,选择了服从。
坐在王怀通侧后方的房玄乔微微俯身,如果不是白横秋修为高深的话,恐怕根本看不到此人。
“冯公也可以遣人跟随。”白横秋点点头,继续看向了冯无佚。“两位都是仁者仁心,我虽不赞同,也不以为事情就能这般善了,但局势如此,若不能给两位一个机会,岂不显得我不能看顾河北士民?”
“那就多谢白公了。”冯无佚精神微振。
薛常雄、李定、窦琦等人也没有插嘴,不仅仅是因为不想无谓质疑白横秋,而是他们心里明白,冯无佚这里,本就是预定的此战解决方案之一,没必要干涉。
而既然出言,白横秋却只能继续说了下去:“刚才大家说的都很好,东线便依照诸位所议,让郑善叶收兵防守鄃城,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大多没有言语,但这个时候,其中一人还是忍不住开口,却正是屈突达:
“白公,属下冒昧,郑将军带着一群败兵,士气本就低落,然后马上也要知道东都方向流言……若是这个时候黜龙军大兵团来攻,我们自可去接应,可若是黜龙帮分一支锐兵来攻,而郑将军那里出了万一的情况,支撑不住怎么办?”
白横秋看了一眼屈突达,面色不变:“屈突将军有什么建议吗?”
“白公,东都军士气低落,何妨以太原军、武安军、河间军,乃至于幽州军代之呢?”屈突达诚恳以对。“也是怕误了白公大事。”
“白公有令,我们自然乐意效劳。”罗术赶紧表态。
“那屈突将军以为,东都军应该摆在何处呢?”白横秋没有理会罗术,但目光居然落在了皱起眉头的段威身上。
“东都军可以去替将军扫荡汲郡,夺回粮道。”屈突达这个时候当然不会生怯,他要的就是这个时候的坚定表达。
“你的意思是,今日之后,东都军被司马正的消息给混淆,士气低落,军心不稳,唯独归心似箭,往汲郡归途打,反而有归军之态?”白横秋微笑来问。
“正是此意。”屈突达恳切作答。
“段公、薛公、王公、罗总管、李府君、冯府君、屈突将军、孙将军、刘将军、窦将军……还有王臣廓将军,这些人留下,其余人都且出去。”白横秋沉默片刻,给出了言语。
众人晓得这是英国公要从最高层统一思想,或者直接决断了,却是赶紧纷纷起身离开。
这其中,就包括了房玄乔。
而其人拢着手,夹在一群参军文书中离开大帐,来到外面飘着细雨的泥地里,一抬头,便看到中军大帐侧前方、将台下的棚子里,苏靖方正夹在一队甲士中间张望,刚要笑笑走过去,却不料身后忽然有人拽住自己,一回头,则是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军官。
“幽州安乐都尉张公慎,见过房参军。”那人立即拱手。
房玄乔怔了怔,微笑颔首。
外面挤成一团,中军大帐却空空荡荡,只有区区十二人列座。
“诸位,道理很清楚,当着下面人不好说,现在我直接了当来说,此地,非东都军、太原军联手,不足以维持联军。”白横秋扫视其余人等,言辞干脆。“不是我信不过诸位,而是大军本就仓促联合,不能将军国生死大事托付给区区十日之谊!黜龙帮说我是擅天下之利者,那有些事情,我就擅断了……段公,请你都督武安军去汲郡,重建粮道。”
所有人齐齐变色。
“段公,你愿意去吗?”白横秋没有片刻空档留下,直接连续追问。
“愿意。”段威迟疑片刻,还是答应,然后主动看向李定。“李四郎,你愿意遣兵马从我吗?”
李定怔了怔,张口无言。
而白横秋却扬声来言:“不管是谁,请先答应,否则,今日便可军法从事……曹林可死,则无人不可死!”
近乎凝固的大帐内,李定想了想,干脆与白横秋对视起来……后者毫不犹豫迎上,没有丝毫动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位年轻的军阀点头以对:“别人倒也罢了,段公是我恩主,我自然愿意。”
“屈突将军,郑善叶这个人,有名无实,轻视下属,不过是另一个宗室将军,让他在东线防御,我确实担心……说句不好听的,真要是再被那个什么屯长、副屯长给宰了,我不怕东线崩溃,只怕那两位屯长要立地成了宗师……你去吧,替他回来!”白横秋得到答复后立即看向了屈突达。
屈突达没有半点迟疑,干脆起身,俯首行礼:“是!”
“东都军大营,明日起我自当之!”英国公点点头,继续来言。“李四郎留在这里,辛苦做窦将军的副手,把控此间大营。”
“是。”李定再度答应,答应的格外干脆。
“其余人等,依旧……”白横秋继续来言。“谁可还有异议?”
“不是说了吗?今日便可军法从事,曹林以下无人不可死……谁敢有异议?”薛常雄笑道。
“那说句良心话,我也不敢对河间军下令?薛公还请自重。”白横秋肃然以对。
薛常雄当即凛然。
“诸位,今日事我并未开玩笑,谁若是真的反对这番安排,我便要立即处置,绝不犹豫。”白横秋见状再度扫视众人,音调严肃。“但我也知道,强压以威风,诸位表面有多顺从,心中便必然有多怨恨!否则,当日除曹林之威,诸位便该俯首的,何至于闹出今日之事?不过诸位,你们可记得当日太师司马洪立八柱国十二卫将军四录事参军制度,而使关陇一体之旧事呢?”
其余十一人各自惊异,他们如何不懂这是某人最大政治许诺呢?
“今日帐中十二人,段、薛、罗、李,可为四柱国;王冯可为两参军;其余人等可为一卫将军!”白横秋言辞缓慢,却吐字清晰无误。
帐中不知道第几次陷入到诡异沉默中去了。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还是薛常雄:“英国公,大魏还在呢!”
“我知道。”白横秋睥睨以对。“然,曹林已为我灭,司马正起兵来东都,则江都必乱、曹彻必死,届时大魏必亡!换言之,大魏实亡于我手,这件事情,难道可以指望着敷衍千秋万代吗?!”
薛常雄再度闭口,冯、王、罗、李、段几人也多神色有异。
“而大魏既为我所亡,当此时,岂能止步?”白横秋继续来言。“敢问诸位,接下来,这天下事我不来做,谁来做?这天下之利我不来擅,谁来擅?便是张行,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我不是说天下事他不能做,但是以他的做法,这天下英雄豪杰岂不是要被他一刀削平?将来的天下岂不是好像全被伏龙印给压制住一般!但凡是个英雄,岂能容忍?而这般不能容忍之恶,尔等或力不能敌,或谋不能应,或气不能定,或志不能坚……”
话到这里,白横秋忽然失声大笑,笑声中真气鼓荡,不止是震动军帐,便是外围整个中军大营都被裹住,而笑完之后,其人站起身来,以手指向在座诸人:“诸君,诸君!此番我若不来河北,尔等皆为张行脚下泥淖!如何还疑我不能分割天下之利与诸位呢?今日事,就这般定了!兵甲共尔持,利禄共尔取,天下亦可共享之!”
帐外的棚子下面,无数军中将佐参军,虽不晓得“共”了什么,也早已经听得呆了,房玄乔、张公慎、苏靖方三人猬在一起,说些闲话相互试探,听到这里,同样不禁失神片刻。
“估计要散了。”房玄乔第一个回过神来,拢着袖子笑道。“那就这般说了吧,你二位各自随主将回营准备一二,寻个交代,然后只往我那里去,我跟着恩师回去做了文书,咱们便一起去圩子里打探虚实。”
到了中午,张公慎从冯无佚营中过去,苏靖方在部队起拔前从武安军中离开,一起见到了房玄乔。
房玄乔果然义气,真就带着两人作为随从,外加一队护送甲士,举着白旗,越过已经有些泥泞的工事,来到了黜龙帮的大营前。
张行正在跟马围下棋,闻讯来问:“这是什么意思?此时劝降?”
“劝降是有的,但应该是要打听营中粮草……”马围可能许久没喝酒的缘故,腮脸有些枯色,但脑子却还是很快。“必是外面有自家兄弟做下事来,牵动他们了。”
张行点头认可,复又笑问:“那我是一个人见,还是当众见?”
“当首席一个人轮番单个来见。”马围依旧言辞干脆。“莫忘了,咱们在对面营中有不少朋友,既是怀通公的学生过来,反而好做安插。”
张行再度颔首,便依言而为,乃是将来人迎入营中,每人都分开安置,此时便晓得苏靖方在其中,便率先立即召见。
“师叔。”苏靖方见到张行,单膝下拜,言简意赅。“黜龙帮东西两线齐胜,已经牵动此间兵马了,若要计较,就在这几日,唯独白横秋恩威并重,局势似乎稳住罢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山海行(24)
“白横秋这般安排的话,你师父现在是什么反应?”听完多头多绪的具体相关军情,坐在条凳上的张行想了一想,收起炭笔,将纸张交给身侧的贾润士,待情报被带走,身边无他人后,又从一个奇怪的角度问了起来。
“师父他……现在挺生气,回去后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凳子另一头的苏靖方笑了一下,复又补充道。“师父上次这般生气还是去南宫湖交还赵郡那一回……是真生气。”
“那你们武安军下面的军官呢,都有什么反应?”张行继续追问某处细节。
“家父在内,到校尉樊梨花,军中五百主以上无一人有差,都来见师父,但师父没见他们,直接去寻了师娘说话,只让我去告诉他们,凡事好自为之,遵军令而为即可。”
“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苏靖方略显好奇。
“不管段威是不是你师父的恩主,多老资历与多大威望,东都现在这个情况,他段尚书都是个没有自己根据的人,而没有自己的根据,也不可能把武安军拐走,你们军中的将领也该晓得这个道理……换言之,白横秋这般安排是还是有些考量的,只是剥夺了你师父的指挥权,而不是要兼并他的部队……那他还生这么大的气,是为什么呢?”
苏靖方没有吭声。
“李四啊李四,他不是愤怒于被剥夺了兵权,而是为不能与我交战而愤然……”张行自问自答,轻轻一叹。“但何必呢?”
苏靖方还是没有吭声。
其实,作为学生,而且是常伴身侧的学生兼心腹下属,他对自己老师看的还算清楚……能何必呢?还不是被你们逼的?
自己这位老师,所谓李四郎李府君在河北这几年的行事逻辑一直都很清楚,就是想乱世称雄,然后不停被人打击和欺负,而被人欺负,就要挣扎反抗,却往往还是反抗不得,被迫承认,最后还是不爽。
真的是反反复复,之前是面对张行,现在面对白横秋,哪个好惹?
包括之前他苏靖方父子投入武安的契机,也是这位李府君在本地征兵被本地豪强弄得灰头土脸,不得不选择武力镇压,这才有了自家这支客军被任用的机会……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时也算是被人欺负了吧?
当然,受欺负归受欺负,苏靖方还是很尊敬自家老师的。
“武安军既走,大营现在是哪里最薄弱?”顿了一顿而已,情知时间宝贵的张行忽然又问。
苏靖方沉默片刻,给出答复:“必然是正北面冯府君那边……”
张行点点头:“人尽皆知?”
“是。”
“也是冯府君一意要议和?”
“是。”
“这是个陷阱。”张行继续。
“是。”苏靖方认真来答。
“那河对面的东都军呢?”张行再问。
“我觉得也是个陷阱。”苏靖方依然回答干脆。
这就是苏靖方的天赋了。
张行也终于沉默了片刻……家都没了,消息又没法再控制,从今日开始,东都军必然军心涣散,然后只有一个大宗师压制,那么按照道理来言,若是能持伏龙印一冲,所谓以将对将,以兵对兵,冲出去未必不可能!
同时,接应的大部队也在河对岸,大兵团如果能得到讯息的话,是可以急行军击破鄃城,甚至打到跟前做接应。而一旦过河,身后的八九万大军就会被清漳水给大面积隔绝,想追都难,想趁机决战也难。
客观条件是有的。
然而,这里面有两个非常严肃的问题,首先是如何渡河不被发现?
七个营的兵马,加上随军的文书参军,还有少部分当时没撤走的后勤人员,即便是去掉之前的战斗折损,加起来也有一万多人,如何轻易渡河?怎么可能不被一位大宗师发现?
这也是所谓陷阱的意思了。
看起来很有希望,但实际上有个巨大的坎……一旦在渡河时遭遇阻击,很可能就是一败涂地的结果。
可话又得说回来,这种恰恰是最诱人的陷阱,明知道是陷阱,可因为切实的有利逃生条件形成了赌博性质的前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又没有别的法子,似乎从此处突围总是一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