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屈还是伸?
尤其是自己修为渐长,尤其是有人愿意跟你一起屈伸的时候,难道还要继续做文案以待天时吗?
胡思乱想了许久,张行到底是如其他人一样仰头睡下,一直到中午,才被一阵动静惊醒。
“什么?”
张行迷迷瞪瞪看着来叫自己的小顾,后者明显面色紧张。
“罗朱绶带人来了,要见张三哥……气势汹汹的。”
张行一时不解,但起身时,腰间压住罗盘,稍微一紧,却反而有所释然——他用罗盘时倒不是没想过后果,但经过昨晚的蒹葭苍苍之后,却已经浑然不在意了。
甚至此时,也都是坦然居多。
他不信,太上老君就那么离谱,自己这般救人,居然要真正遭什么困厄?若是这般,只能说天道崩了,那他也可以肆意妄为了。
“见过罗巡检。”
张行恭敬行礼,没有半点不妥。“敢问罗巡检有何事突然至此,还要下官交代?”
“张三。”罗方是第一巡组的朱绶,比白有思资历还高,关键是他是曹中丞收下的第一个义子,在靖安台中也算是有些特殊地位,此时来见张行,倒是有些面色古怪,似乎是有些可惜一般。“不要怪我不近人情,我是得了人证才过来的……”
“罗巡检请讲便是。”
周围人越围越多,秦宝扶刀立到了一侧,更有本组人飞马而走,去请援兵,但张行依旧坦然。
罗方看了看朝伊水畔疾驰的几骑,微微皱眉:“张三,这件事情是我亲手捉了人证,前来对质,不是两个巡组之间的事情……是正经公事。”
“那就请罗巡检速速对质便可。”张行反而催促。
“我正是此意。”罗方转过身去,露出一名浑身狼藉,罩着头套,然后只有一只鞋的短打扮人来,后者早已经冻得瑟瑟发抖,显然是一名被捉住的役丁。“我是在伊水对岸捉住这厮的,本没多想……但刚刚将他送回此地,这厮无意间知道自家要被斩首后,当场失态失控,反而说要检举,说是锦衣巡骑中有人专门搭救他们这些役丁……以此来换活命。”
张行摇头不止:“罗巡检,此话过于荒唐。”
“我知道。”罗方冷冷回顾。“我本想一刀砍了他,但他说出的话,却意外符合一些情状,让我不得不疑……他说,昨日傍晚时分,我捉住他的位置往下游十里左右,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白绶,找到了他和一群人躲的芦苇荡,当时他们动静极大,可那白绶根本不理,反而用修行法门里的造冰术就在他们眼前,在河上搭了一座桥,任由他们一群人逃了过去。”
话到这里,不待张行言语,罗方忽然回手扯开面罩,然后冷冷喝问那役丁:“是此人吗?”
张行毫不畏惧的迎上了此人,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浑身都在颤抖,全身都是泥土和血痕,脸上也有些蜡黄之色,双目中更满是血丝……总而言之,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逃亡役丁。
役丁看了看张行,哆嗦了片刻,但仅仅是片刻后就重重点了点头:“是他,就是他。”
张行反而释然,直接摊手:“他是为了活命,刻意诬陷……我昨日确实趴在河边试探过结冰可能,但那是担心晚间会结冰,难以控制局面……很可能是他在芦苇荡里,甚至是在河对面看到了我。”
“说得好。”
罗方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你是靖安台正经的白绶,而此人是个逃亡役丁,我一个他组的朱绶,若以一面之词来治你的罪,不要说你家巡检和你们二组的兄弟会大怒,甚至会火并,便是我们一组内的兄弟也都会觉得我罗方行为可笑……但是张三,他还说了,你是用芦苇、泥和水混合着做出的浮桥,浮桥横贯了整个伊水,尤其是中间一坨冰,好大好大……而这,也是我匆匆来寻你对质的缘故,我怕再晚了,冰就算没被冲走,也该化了!”
话至此处,罗方一手扶刀,一手向张行平平伸了过来:“张三,现在随我河边飞一遭,看看能不能找到不合常理的大冰块,找不到,此事后我请你们二组往温柔坊喝酒,找得到,你就要跟黑塔中那些黑绶们论一论什么叫做人证物证俱在了?”
所有围观之人,都一起看向了张行,便是秦宝也一脸茫然的看向了张行……当然,张行知道,秦宝的意思跟其他人不一样。
不过,张行只是朝秦宝笑了笑,便坦然朝罗方回复:“罗巡检,不用这么麻烦,现在我就能当场自证清白……反倒是你将我带到河上,便是遇到了大冰坨子,我倒还能辩解是有人勾结了罗巡检一意害我呢!”
罗方似笑非笑,便欲伸手。
“劳烦诸位兄弟,帮忙抬一缸水来。”张行抬起手来,寒冰真气在阳光下透过水蒸气清晰的展露了出来。
周围人恍然,果然有人施展真气,去一旁抬水缸,而罗方也一时愕然,略显踌躇的收回了手。
水缸放下,张行毫不犹豫将手插入缸内,一时真气弥漫,不过片刻便将一缸水冻实,以至于陶缸当场开裂。
周围看热闹的各组巡骑,纷纷叫好。
而张行目光瞥过闻讯赶来的两名常检,也不与罗方继续分辨,反而继续回头笑对周边看热闹的巡骑:“一缸水后,再来三缸,我这八条正脉的修为是工部尚书白公亲口验证的,而我本人虽然天赋异禀,却也只能冻实四缸水,再强行来用,便要脱力了……何况来冻伊水上一条冰桥呢?”
周围人轰然起来。
罗方面色迟疑,犹然不动,居然真就任由其他人将三缸水摆上。
张行同样没有作假的意思,而是继续将手插入第二缸水中……就在此缸烟雾弥漫中也要被撑破的时候,头上流光一闪,一个冷冽声音当空响起:
“张行,你若是再敢这般如街头卖艺般冻上一缸水,我便先砍了你,省得别人以为我白有思的部属居然可以任由他人这般欺辱,然后再与姓罗的掰扯清楚!”
罗方张口欲言,却不料身后两位常检忽然一起上来,一人施展出极为雄厚的长生真气,死死拽住罗方,当着所有人面严厉呵斥:
“罗巡检!你这人好没道理,天下就没有你这般做事的,如何无凭无据便要去碰别组的白绶?!便是遇到出首,也该移给我们或者白巡检来行家法!”
罗方尚未出声。
刚刚落下来的白有思也只是来得及冷笑一声。
下一刻,另外一位常检,只一刀挥出,便将那名役丁身首异处,然后还不忘以刀指向此人首级,环顾四面交代:“这便是外人胆敢诬告我们靖安台的下场……尔等记住了吗?”
那速度,快到所有其他巡骑都还在发懵中。
至于张行,看到人头滚落,意外的没有什么释然,反而不免有些怅然——此人困厄之中,出卖自己这个救命恩人,虽说罪无可恕,但终究没有活命成功,更遑论回家得见那些思归人了。
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
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第七十二章 煮鹤行(1)
对逃亡役丁行刑示众的事情张行没有看到,也没有多余想法。
没有多余想法是因为法律上的确是这么写着的,很多人都觉得不忍,但又都觉得这是那些役丁自取祸患……属于典型的半封建半神权社会吃人了……张行又不是什么神仙,能救那一群人,已经不错了。
至于没看到,说起来更简单。
当日晚间,第二与第一巡组就被中丞亲令仓促调回了城中……不调是不行的,因为他张三郎浮冰被诬一事引发了驻地大骚乱,闻讯赶回的两个巡组几乎要爆发火并。
没办法,第一、第二巡组也是公认最精锐的巡组不说,关键是中丞无子,而罗方是中丞诸多义子中的长子,白有思家世更是没的说,偏偏两人又都是凝丹高手,两位常检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控制住局面,只能飞书黑塔,请了中丞钧令,然后又来了两位常检,两个陪一个,先后归城。
回到东都后,事情还没有结束。
当日下午,被要求休假回家的张行便起草了一份文案,公开实名检举第一巡组在城南铜料案中贪墨成性,借铜器与铜料价格差异私吞公款,款项高达数千贯。
这还不算,检举文书乃是一式五份,居然是在往靖安台黑塔投递的同时,张贴到了靖安台所在立德坊的四面天街边廊下,等到黑塔里反应过来迅速撕了以后,已经是沸沸扬扬了。
但是,这倒都还罢了。
问题关键的关键在于,这个检举是真的……甚至都不用查,黑塔上下就都知道这个检举是真的。
查专案后做点账,分润一些利市下去,本就是成例好不好?
哪儿没有?
比刑部杀白鹅道德一百倍好不好?刚到手的案子,小小工部员外郎大笔一挥,刚刚城东铸好的新铜料变废料,再转城南被‘偷走’,又算什么?
但是,有些事吧,是不好上秤的,只能靠大家心照不宣的维持……现在张白绶非说就是因为自己发现了这个账,所以才被罗朱绶打击报复的,又有人证又有物证,还有账本的,你也不好强按头……尤其是背后还有个撑腰的白巡检。
其实,大家都明白,长水军屯城的破事一出,这张白绶既然完好回城,要是不报复回来,反而显得不对劲了。
眼下,就是看中丞如何调节,如何让此事收场。
“说说吧!”
黑塔五层,停下笔的曹中丞抬起头来,却是难得也有些头疼起来。“为什么会跟思思的巡组闹出这样事来?还有那张三郎,也是上下公认的人才,又何至于闹到这般?真的是因为铜料的事情吗?”
“不知道义父愿不愿意信孩儿?”罗方当然也有些焦头烂额之态,但还是保持了高手与上位者的风范。
“咱们父子,有什么不可说的?”座中拢手的曹林认真来看对方。“不要有顾忌,怎么想的,怎么来的,说清楚……”
“是。”罗方在案前微微一拱手。“首先,孩儿承认自己有私心……主要是白有思父亲……”
“要叫白公。”曹林忽然打断对方。
“是,主要是白公得用后,整个靖安台上下忽然对白巡检格外看顾、退让,以前看她是个女人倒也罢了,如今……何况还有英才榜和地榜,我们义兄弟十人,竟然比不得一个白有思?若说没有想法,岂不是自欺欺人?”
“我就知道。”曹林微微叹了口气。“但你也不小了,心里总该也明白,那只是意气之争,你那几个义弟喝多了乱扯不说,你和老二不该如此的。”
“孩儿知道。”罗方脱口而对。“若是只限于此,倒也罢了,这不是前几日白公仗着迎合圣意,初入南衙,便与义父作对吗?竟引得义父在圣人面前愤愤而归。便是此番大动干戈出城去抓什么役丁,不也是据说刚刚吵完一场,不得不给圣人摆出姿态来吗?可役丁的事情,明明就是白公的工部部属惹出来的……我是觉得,我们这些人受三分委屈无妨,却不能放下义父你的委屈!”
曹林长呼了一口气,居然没有多少意外。
“至于说之前铜料的事情,也有一些想法吧,但并不是什么查账……彼时又未翻脸,谁会查这个?只是组内兄弟们都不满,觉得把帐和案子汇总到白巡检手下张三那里,显得分出了主次,好像我们那次联巡是以白巡检为主一般,就私下对我有了些抱怨。
”罗方继续说道。“但这些都只是诱因,不是我昨日寻他麻烦的根本……义父大人,不瞒你说,我昨日是先从河上飞过,无意间隐约看到了一块巨冰在水中飘过,然后才遇到那役丁检举的,我彼时是真觉得事情没得跑,整个第二巡组中,也只有他张三郎一个寒冰真气,还是白绶……太巧了。”
曹林一声长叹:“但是通八条正脉的人,如何冻得那么一大块冰?难道这个也能作假?柴常检和沈副常检今日上午刚刚一起验的。反倒是你那里,终究是一个役丁的一面之词,冰也没确切见到吧?你自己看到张三用真气来结冰后,不也无话可说了吗?”
罗方无言以对,只能叹气:
“孩儿晓得,而且此时,便是孩儿的人证物证全是真的,可冰也化了,人也被杀了,多说无益,孩儿还要感谢两位常检维护呢……反倒是那个铜料的事情,卡在这里,委实让义父大人为难了。”
“铜料有什么为难的?”曹林摇头不止。“什么张三郎私放役丁,你们一组铜料换铜器,都是个屁……关键是你既主动和思思相争,却落了下风,总要有点说法的。”
“那……”
“先出外勤吧,即刻动身的那种……你走一趟成都,去拘捕那个最近在蜀中露面的莽金刚,不管莽金刚能不能拿下来,都要暗中查探益州总管司清河的贪污军饷一事……他在蜀中太久了。”曹林无奈以对。“这是个苦差事,也是个硬差事,晓得吗?”
“明白。”罗方俯首以对,却又一时没有忍住。“那第二巡组呢?义父大人,孩儿说句越矩的话,若是只让我们出外勤,他们留在东都,兄弟们怕是不服。”
“当然也出外勤。”曹林幽幽以对。“江东那边今年秋粮少了一成,好几个郡都说是秋雨延期,转运不及,只说春日上计一定补上……让他们催一催,护送一下。”
罗方一时气闷,但也无法,只能拱手相对。
PS:大家晚安
第七十三章 煮鹤行(2)
命令来的很急,黑塔甚至直接言明,全组一起出动,不得延误。
上下都晓得,这是一种调节和安抚手段,追捕莽金刚那种狡猾的凝丹高手和下江东催粮根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差事,前者又苦又硬甚至很危险,后者基本上是发一笔利市的公款旅游。
虽然是和稀泥,但胜负高低却是分出来了。
对此,白有思巡组上下没有人表达不满,其他人不提,皆乐得如此,张行和白有思这两个当事人也没有说什么。
甚至,白有思这么想的不清楚,张行这里反而些释然——这倒不是说他怕了什么,实际上熬过当日的对质后,张行自问就没什么危险了,剩下的无非是大人物手心里的一些政治把戏,而玩政治把戏这种东西,他更不可能说会怕了那些武夫。
主要是,张行真切感觉到,东都这里的政治环境真的很不好,那位圣人就是不愿意安生,今天杀个千把人,明天发个十万役丁,后天再杀个千把人的,时间长了,心里有点火的人不像李定那样顶着个黑眼圈萎靡下来就怪了。
环境会异化人的,整天看着这类事情无能为力,再出色的人物也会颟顸和冷漠下来,按照张行之前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看来的一些大师的观点,这应该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质疑王朝中后期朝堂没有人才的缘故——不是没有人才,不是没有俊秀,而是被环境异化、钳制,做不出有格局的事情来。
而同样一个人,如果从王朝末期熬到另一个王朝初期,甚至不需要等到初期,直接转入乱世,却又往往会焕发出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