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环境改变了,僵硬的束缚解开了,人的活力被释放了。
当然了,凡事都有两面,再僵硬的体制也会保护人,并且会很大方的借出自己力量,张行便是因为这个才在初来乍到没有立身之处时选择投身靖安台、投靠人家白巡检的。
唯独此一时彼一时,到了眼下,在东都呆了大半年,感受了这股力量的强大,同时也意识到这股力量的残暴后,张行的心思稍微有了一点变化。
他开始稍微的,但很明确的反思起了自己,是不是可能选错了新手阵营?只是这番思路,在那晚上之后,又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自东都往江东有两条路,一条是横穿中原腹地,跨淮河南下,另一条是先下南阳,再顺着被白帝爷开拓的汉水南下大江,继而顺流而下。
前者适合北上,后者适合南下,而在白巡检的决断下,巡组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二条路。
张行作为巡组一员,当然只能按照命令,迅速重新集合。
当然了,肯定要做安排,家里只剩一个半大丫头,除了留下足够的钱粮外,秦宝还按照张行的建议,专门去往靖安台中做了报备,要求台中按照巡组外勤时的规矩,定时去家中叫门和保护。
除此之外,秦宝的那匹瘤子斑点马也不能留下,性子太野,月娘没法照顾,也不好天天去买肉买酒,所幸已经渐渐长大,再过一两月骨架结实,就能骑行,便干脆直接带上。
再往后,则委实没什么可安排的了,两个光棍到底光棍的利害。
一路疾驰南下,赶路的过程乏善可陈,而且疲惫到让人没有任何多余念想,对于张行来说,唯二值得一提的事情在于:首先,他没有在路上发现大量的预想的新征役丁;其次,那条宽阔齐整,而且清澈平稳到神奇境地的汉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前者暂且不说,后者毫无疑问,是发生了类似于红山一样的超凡变化。
至于前者,也在抵达襄阳受到荆州总管白无漏的招待后,真相大白起来。
原来,按照朝中传出的消息,在明堂规制已成的情况下,通天塔的建设行动居然受到了紫微宫、明堂与北邙山的地理阻碍,工程难以展开,想用更多的人力从速完成也用不上,最后居然‘只需要’月役万人——对此,朝廷干脆发了官奴,再加上直接从东都本地征召部分役丁来承担这个简单任务。
当然了,张行还是怀疑,这恐怕不是工程的问题,而是这个塔想建的快都不行。
而且,当荆州总管大人大手一挥,给自己的侄女发了一艘三层的足以承载巡组所有成员、以及随行马匹行李的官船后,松快下来的张行更在自家巡检那里得到了一些验证。
“是有这种说法。”
时值初冬,白有思立在船头,微微散开真气,抱长剑凭风而观左右,却是头也不回,回答干脆。“先帝并未登基时,圣人便已经出生,当时在西都交游广阔,少年踏上修行路人尽皆知;后来伐南陈时为王爵领元帅,年二十余,便已经是通脉大圆满的高手了……现在又快过二十年了,没理由不凝丹成丹,为宗师境地……甚至有人曾经猜度,凡临天下之正统皇帝在位,自然而然便会承天下元气,直通宗师,甚至大宗师之境地……只是这种事情没法验证罢了。”
话至此处,白有思终于回头:“但无论如何,圣人修为极高毋庸置疑……十二位大宗师,也未必是虚妄之言。”
张行连连颔首,忍不住再问:“那塔呢?是宗师开始建塔,还是大宗师开始建塔?”
“有宗师开始建的,也有大宗师开始建的,但基本上到了宗师后,便很少像凝丹、成丹期那样四处乱窜了,不建塔,也要开始定居一处,或干涉庶务,或做一番事业,使威名传于一方……好像也有不建塔的,我师父便常年在太白峰上周旋,东夷大都督干脆造了一艘巨大海船,而且那位大都督也不是定局一处,他最喜欢无事的时候出海钓鲸。”
“我觉得那也算塔。”张行一时抱怀失笑,然后却稍作迟疑,乃是回头看了看几个同样听得出神的组内年轻人后,才继续来问。“其实有人跟我说过,说塔便是宗师之外体,是宗师用来运行维持真气的?若是这般,塔应该不拘形状、形制才对?”
“有道理。”白有思嘴上说着有道理,却直接摇头以对。“但未必如此,因为大部分宗师都还是干脆直接的立塔……这说明立塔这个事情,绝不止是区区运行真气那么简单,很可能还有别的效用,只不过那个层级的事情,根本不可能说清楚罢了……不过不管如何,我懂你意思,月役万人,着实让人松了口气,我也是极高兴的。”
张行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此事,反而是跟对方一样将目光放到了脚下宽阔到吓人的汉水之上。
白有思会意,干脆主动解释:“传说白帝爷拓展汉水,侵占了淮河上游的水系,引发了盘踞淮上的真龙淮阳君的不满,淮阳君乃是青帝爷证位时便闻名天下的真龙,曾与青帝爷大战一场不分胜负,前来汉水找白帝爷麻烦,却被白帝爷斩于此处。落龙之后,白帝爷铺陈龙尸于汉水。自此,汉水宽阔通途,不旱不涝,使荆襄化为天下阜美之地外,更使南北之间更加通畅,握有汉水上游的关中,便可轻易钳制大江中段,继而力压大江后段。”
张行愈加恍然,这几乎算是半个大运河了。
且说,初冬时节,船头寒风逼人,胡彦等老成人早早去船楼上喝茶修养不提,但因为白有思在此,钱唐、李清臣、秦宝等人却早早聚集……此时听了半日张白绶与巡检的枯燥对话,也纷纷不耐,唯独又看到巡检兴致颇好,居然有心情讲古,便欲上前凑趣,说些闲话。
孰料,不待众人开口,白有思忽然又回头来问:“张三,闲来无事,如此美景,你又文华出众,可有好诗?”
和其他人一样,张行怔了一怔,却又苦笑:“仓促之间,哪来的好诗?”
几个年轻人,尤其是自诩有些文采的李清臣便赶紧去想,而钱唐和秦宝却早已经意识到什么,干脆避口不言。
秦宝甚至犹豫,要不要回去照顾自己的瘤子斑点龙驹。
果然,张行刚一推辞,那边白有思便即刻回复,而且难得失笑:“我早就看到,襄阳那里上船后你心情便渐渐开朗,应该是压下东都诸多烦心事了,其实我也一般,既如此,何妨借一首诗词来,暂忘掉那些烦心事,然后一抒胸中舒畅之气?”
这下子,李清臣也有些醒悟起来——敢情没我们的话是不是?
话到此处,张行也不好推脱的,他稍作思索,想到一首诗来,然后干脆也上前一步,来到白有思身侧,扶刀望着前方汉水河道,低声而诵:
“艟船叠百尺,分浪若长鲸。”
“平平无奇。”李清臣有些气急。“况且,巡检让你放声吟诵,抒胸中舒畅,怎么这般低声?”
张行就等着这厮呢,立即回头展颜一笑,以手指下,重新低声诵来:
“艟船叠百尺,分浪若长鲸。
不敢高声语,恐惊河下龙。”
李清臣稍微一怔,白有思却先怀剑笑了出来。
PS:惭愧,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人真老了。
第七十四章 煮鹤行(3)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一首诗,单一句烟花三月,便道尽了春日间大江两岸的风流。
但可惜,张行一行人不是烟花三月时分顺江而下的,他们是在隆冬,看不到两岸盛景……而且说来也怪,在铺了一条龙的汉水上的时候,大家只是觉得顺流而下行船太快,所以风起的太冷,并没有任何其他不适,但一离开汉水,在江夏郡入了大江,就立即各种麻烦事上来了。
先是有人晕船,甚至有马晕船,秦宝的宝贝瘤子斑点兽上吐下泻,别说吃肉了,就是喝清水都能吐出来,把秦二郎急的心急火燎;然后是遭遇雨水与风浪;这些都也罢了,因为顺流而下的时候,很快就过了雨水区,但接着又有人因为雨后结冰导致甲板湿滑而落水……
最后这件事情几乎是要命的意外,幸亏船上有一位成丹期高手,直接飞下去把人捞出来,但依然冻得不行,缩在船上打哆嗦。
不过,这一切倒霉的破事在巡组抵达丹阳郡水段后便彻底消失不见。
到了此段后,顺流而下的官船先是忽然降速,航道也改成大略向北,这个时候,上下如何还不知道为什么叫做江东、江西?又如何不晓得,什么是大江中游与下游之分野。
然而,这还不算,航行到这日下午,天和气朗,万里无云,航速又低,众人纷纷出甲板闲聊,正在惬意之时,忽然间,不知是谁一声轻呼,引来所有人注意——原来,脚下航段自南向北,可前方江面尽头,江北、江西,也就是所谓江右那一侧,平原之上忽然平地起了一山,宛如门扉,当面拦住长江航道。
众人虽然很心知肚明,晓得那是一个转弯处,却还是架不住纷纷来看这番妙景。
更有人打趣,要张行来作一首诗,一定要文华出众的那种,不许再说什么河下龙之类的顺口溜。
张行心中无语,只能假装不做理会。
吵闹嬉戏之中,船只果然在这扇门扉下转东,但转东之后,众人便复又目瞪口呆起来,原来,从这段自西向东的江面看去,前方江左丹阳郡中居然又有一座山,宛如门扉,而且是直接突入江中,正在航道正前方。
此时,远远望向此山,再看头顶上那一座山,众人自然啧啧称奇。
“这两座山肯定有名堂,不知道唤做什么山?”
很多巡组成员和张行一样,都充满了好奇。
“回禀各位锦衣官人。”
抵达此处水段后,船速已经彻底缓和下来,再加上船上安泰了许多,船上的水军和仆役也都有些随意,自然有老道之人遥遥回应。“这两座山一起,便是传闻中当日青帝爷证道时登的天门山!传闻,若是那些陆地神仙能在此处驾驭真气向上,穿过上面的真正天门,便可成真神仙!”
此言一出,满船轰然,虽然青帝爷那都是八千年前的事情了,故事注定不可靠,但这来头委实够大。
随即,众人稍歇,李清臣复又一拍船舷,想起一事:“是了是了,北面大河那里,潼关上游,也有一龙门渡,和此处说法类似,据说要能在北面大河龙门那里驾驭真气向上过了一定路数,便可化龙!这都是一样的道理,只怕不假!”
且说,周围人喊出天门山三字时,张行一开始还有些懵逼,因为他印象中的天门山不是长江上的,就是陆地上的一座小山,而且那天门也不大,哪里像眼下这两座山,以大江中下游为分野,以长江江面为门户呢?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老朋友李太白的一首诗来,登时醒悟。
正想着呢,那边却又嚷叫起来,乃是要让白巡检试一试,看看她老人家一气之下能不能腾过此天门。
白有思听得无语,她还在观想成丹阶段,又不是那些宗师、大宗师的,哪来那么多真气储备?可以直直向上一腾数百丈?然后确保自己落下来不摔死?
便是勉强腾起了,又能如何呢?
而很快,船只便来到东面门扉下,然后随着山下的大江回流轻松一转,再度北向,而当此之时,左右各有苍山如聚,且临江之处也都是笔直石壁,天门之形竟是全然展示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偌大的江面,阳光之下,居然正有一片白帆孤零零迎面而来,颇有奇趣。
张行看到此处,哪里还不晓得,人家李太白兄的诗是真的有实底的,而一想到这个世界明明有此景,却未必能有此诗,也是一时心痒难耐起来。
不过众所周知,张行素来是不在乎这些的,只是一跺脚,便也不顾及什么,直接回到楼船内,匆匆寻得纸笔,写了四行诗来,然后就走出舱门,昂然来到船头,递给了白有思。
白有思好奇打开一看,正是四句齐整的诗句,与之前的顺口溜截然不同,而且诗句看似写景,却居然一片动态,颇有几分豪气,更有一番推陈出新,再接再厉之意,与二人此时心境也是相符。
换言之,这是一首极为应景应人应心的绝妙好诗,便也怦然心动。
“这是何意?”
白有思既看完诗,依然不解。“这么好诗,如何私下给我?”
“回禀巡检,我以为此诗正是倚天剑该做的诗。”阳光下的船头上,张行微笑以对,露出一排大白牙。“我看江左那边山壁上,石料颇为齐整,所以想借巡检倚天长剑,刻到江岸上,算咱们合作……巡检不是早想刻一首好诗吗?!”
虽然没看到什么诗,但众人愈发觉得不对味起来,因为之前那么多人起哄,让巡检飞一飞天门,她都懒得动弹,你倒好,上来便要她替你刻一整首诗,虽说给了联合署名权,可这么大冬天的要在大江上飞起往天门山上来刻,哪来的那么便宜?而且这诗要是再来个‘河下龙’呢?不就反而丢脸了吗?
然而,白有思只是戏谑瞥了张行一眼,又低头默念了一遍那诗,下一刻,却居然真的腾空而起,宛若一道流光往江东面的那片‘门扉’而去,及到石壁之上,先是攀住石壁,然后陡然向后一跃,居然真就在半空中拔出剑来,并运起丈余辉光真气,金光闪闪扫过石壁,宛若龙蛇乱行,早将石壁上多余石料扫下大江。
待到她往下方石壁一驻,上面已然刻下一串字来——正是“天门中断大江开”。
再一腾起,再一跃,又出来一串字——乃是“碧水东流至此回”。
接着,却是“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合在一起,居然是极度符合刚刚官船连番转折行船时所见盛景的一首豪迈好诗。
而白有思真气绵长不断,一首诗廿八字写完,还不算完,复又微微一腾,写下了落款——“倚天长剑白有思、拼命三郎张行合作”。
写完这一列斗大的小字,方才凌空落下,准确踩到了数十丈外的船首,并从容收剑。
然而,当此盛景,众人在船上却并无半点轰然之态,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看的是目瞪口呆,心驰神遥,便是原本怀着‘到此一游’这般低端念头的张行也早已经在对方腾空而起时莫名震撼起来,然后居然又想起了李太白兄的一首诗来——所谓“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没办法,谁让这老哥的诗太好太多了,以至于刻到了他的DNA里了呢?
片刻后,终于满船轰然,而就在张行想着如何拍出精巧的彩虹屁却一时想不到时,远处相向而来的那面白帆也已经到达跟前。
两船交汇时,那船并无什么动静,但等到船只各自越过对方后,却忽然闻得那船上有人笑声滚滚,震动江面:
“倚天长剑白有思果然名不虚传!英才榜第二,便已经如此,却不知道第一的司马二龙又是何等人物?!在下进言刀张破石,忝列地榜第六十七位,不知倚天剑真气还有几分,还有没有力气来我船上一叙?”
其人笑声中真气震荡,又能如此从容点评白有思,必然是高手。
而且众人心知,江东荆襄诸地,也本就不缺高手,只是自家借着官船顺流而下,才避免了许多事来,此时遭遇地榜高手挑战,白有思真气还有几分也确实不知,却是纷纷凛然。
更有胡彦、钱唐二人厉声提醒,要白有思不要中计。
唯独张行,虽然也是放声提醒,却与其他人不同:“巡检,这厮之前不叫好,交船的时候不叫好,非得等船过去,咱们不好回头时才叫好示威,明显是心虚,知道自己远不如你,却又忍不住来叫一声好,显得自己参与进如此盛事一般!所以,便只有一分真气也不必惧他!”
白有思冷冷瞥了张行一眼,却不耽误她又腾至船尾,复又一起,便往后方飞来一剑。
只是一剑,辉光卷起千重浪,便往对方船尾压去,那人大惊失色,也不敢说话了,只是赶紧运气来到船尾做挡。
却不料,白有思如何是那种因为一言挑衅便杀人的人?所以辉光真气早早抽到了水中,压入江底,临到那船尾时,更是算准余波,陡然消失,结果反而打起一股浪来,拍了那人满头满脸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