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大头领范畴内,几乎无人反对,而外围头领那里又忌惮自家权威与白金刚的“真刚”,张行晓得机会难得,赶紧抛出了第二个目的:“天王说的极好,所以徭役也该公平……”
“这就更简单了,领兵的天然抵多个徭役,只是不参军的头领家中才有这个,但如今也是可以拿钱抵役的,也是多几个钱的事。”窦立德立即道出关键。“但首席是对的,也该这个时候来说,因为就是现在不领兵的头领还少,此事过得轻巧,不然往后有的牵扯……这是首席看得远。”
“这不是我的主意。”张行言之凿凿。“这两个防微杜渐其实是济阴几位头领家眷亲长的主意……上个月几位头领的亲眷家长来邺城来看夺陇,我请她们在观风院吃了饭,与她们一起聊了聊,就有一些头领的亲眷主动说起此事……诸位,这才是帮之楷模!”
丁盛映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单通海、刘黑榥在内的许多头领也想起许多往事,却是立即信了。
那几位老太太,早被这位张首席那些虚头巴脑的甜言蜜语给哄得入了巷,只要这位张首席稍微暗示,她们绝对乐意用几贯钱来换个好名头!尤其是那几位老太太的核心人物,当时还得了漳水突围战的勋章,就更好哄骗了!
只是,知道归知道,你也没法驳斥吧?
非要说哪里不对劲,也就是这位张首席不对劲,为了几贯钱,就以这天下数一数二的身份去与几位老太太做交道,让他们来推着帮里最不愿这事的几个头领……何至于此呢?
“龙头禁止经商,头领出示财产,经商不准垄断,摊丁税入田,头领一并交役钱……还有什么?”刘黑榥本来对这事半点兴致都无,只是潜心来看这些掌权的关系罢了,此时却莫名急惶惶起来,而他一急,那就是真急了。“首席一并说来,咱们速速把事情过了。”
“还有……”张行认真想了一想。“还有,各地征粮运输熔铸的火耗要统一,不能乱定私定,只能让大行台来定。”
“这是自然,早该如此。”陈斌第一个应声。“省的官吏明着贪污,这也是防微杜渐。”
话到这里,雄伯南忽然来问白金刚:“白头领,如果是这样防微杜渐,你觉得如何?”
“尚可。”白金刚终于不再坚持……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本质是张行张首席用来推行这些政策的工具,但他乐意如此,就好像那些需要成就感和存在感的老太太们乐意被驱使是一样的。“只是必须要严肃执行方可!”
“所以,用你为监察部分管。”雄伯南再度提醒。
“那我接受。”白金刚终于妥协,说完,竟是直接回到座位中了。
“咱们举手吧!”刘黑榥迫不及待。“白头领已经改了提案,现在几个防微杜渐放在一起……一起举,过去就行了!”
“这次就不用只是大头领了,既然这几个条理牵扯到所有头领,也主要帮内头领的首尾,那所有人一起举手。”留在原地的张行说完,直接举手。
最内圈的帮内核心们,也几乎是毫不犹豫,人人举手,连单通海都没有作妖,而受此影响,大头领们纷纷跟上,无一人不举……不过,到了最外圈的头领们那里,还是引起一些波动和犹疑。
最后,张行等来统计,当众宣布:“七十八手,此番连续提案,已经正式过了。”
此番讨论,明显超过之前的决议许多,大家讨论到现在,更兼有一位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白金刚存在,更是觉得累,此时通过,反而让众人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张首席本想回到座位,看到这一幕,却不由似笑非笑来喊:“诸位,为何不呼喊起来呀?”
外围的头领们心下一慌,一个激灵便争先恐后呼喝了出来。
呼喝完毕,张行终于大笑:
“诸位,诸位……不要觉得这个提案简单,或者觉得最起码是现在简单,就不把这个议案当回事。要我说,这便是咱们黜龙帮最了不起的地方,因为不管如何也不管多少,咱们都是为了天下的利,让了自己的利,而这正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事情,也是咱们建黜龙帮的初衷,更是咱们胜过那些故步自封土包子的所在!
“凭这个,天下也该是我们的才对!”
这般夸赞一番,其人方才坐回,而那些被一惊一乍一夸的黜龙帮众头领,却都有些茫然无感。便是围观的使节里面,也多觉得这位首席是在调理属下,只有一个房玄乔思虑较多。
就这样,议案继续了下去。
说实话,接下来的议案还是非常多的,尤其是考虑到大行台刚刚成立,考虑到之前一年因为军事活动过于密集以至于大部分举措多是临时设置,那就更明显了。
使节们和头领们的兴致也都在重新恢复,因为这些后来的议案说到了军事调度,说到了后勤补给,说到了军队的新一轮整编和中下层军官调度,也包括窦小娘、西门大郎等人转为领兵头领的安排,将房彦释转为武安行台等重要人事安排。
甚至有人提议将周行范的骑兵营替换到北方,只是没通过而已……那支骑兵,本就是在河南组建的,而年初那一战损失极重,增补新兵极多。
不过,这些敏感的军事提案都没有让房玄乔提起精神。
“最后一个议案。”
时间来到午后,欧阳问也已经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了。“军务部总管徐世英议,以春后,发……发首席张行以下,雄伯南、徐世英、李定、窦立德、单通海、白有思、王叔勇、牛河、徐师仁、伍常在、秦宝、贾越、翟谦、芒金刚、李子达、刘黑榥、张十娘、王伏贝、程名起、郝义德、韩二郎、张公慎、丁盛映、曹晨、冯端、马围、王雄诞、柳周臣、张金树、窦小娘、元宝存、房彦释、张善相、夏侯宁远、郭敬恪、徐开通、庞金刚、寿金刚、常负、余烩、苏睦、苏靖方、樊梨花、西门大郎,并赵郡暂署头领齐泽、高士省等四十七位头领,及其所领三十八营战兵,两营军法兵,一营巡骑,一支踏白骑,合计八万众北上,扫荡河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欧阳问说出了今日殿上他最后一句:“九十手,今日议毕!”
殿内呼喝声整齐而宏亮,黜龙帮年末大会正式结束。
众人散开,张行落在后面,喊住了张世昭,然后先目送众人离开大殿各归行宫内住处,才与张世昭一起缓缓出殿,准备去一个地方。
临到殿门前的时候,房玄乔走了过来,拱手行礼。
张行当然会给这个印象不错的年轻人面子,便也站住回礼。
房玄乔行礼完毕,不顾周边还有零散头领和几位使者,直接来问:“张首席,你定的那些防微杜渐之策是为了万世之太平吗?”
张世昭也好奇来看张行如何作答。
张行先是大笑,然后面露不解之色:“房玄乔,你不是晓得我的那些政治道理吗?我怎么会求什么万世太平呢?今天这些策略,便是再有效,时间一长,也会被人钻空子,也会弊病重生……只是按照我素来的道理,那又如何呢?一来,我的防微杜渐之策是好策,二来,我已经推陈出新了,不管是新的策略,还是让黜龙帮这个新东西有了更多前景,夫复何求呢?”
“我想也是如此。”房玄乔明显松了口气。“但还是担心张首席对那些策略过于自傲,以至于忘了咱们说的那些道理,现在看来,还是小子多虑了。”
张行点点头,复又来问:“你在东都随你师父一起做事,他做太学,你做蒙基?”
“是。”
“那就一起过来吧。”张行抬手示意对方跟上,然后便兀自出了大殿。
房玄乔不顾身后张世静、慕容正言、侯君束几人的怪异目光,匆匆跟上对方二人,拐了四五拐,出了行宫,便来到城西漳水畔的一处新造的建筑……来到之前,他就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可来到之后,还是有些惊讶,因为这些蒙基的孩子待遇太好了。
他们穿着统一的漂亮蓝白衣物,踩着裹了皮毛的六合靴,住着统一的宿舍,吃着与行宫内部廊下食一般无二的……呃,廊下食。
甚至头发都是干净的。
东都那里也在强制筑基,但跟这边比,就宛若一锅杂烩汤一般混沌和脏乱。
带着房玄乔参观了一圈后,张行在筑基小城高台上坐了下来,原本以为他是在居高临下观察好苗子,看看谁先筑基成功……结果等了一等,却见着那位曹夕曹总管亲自引着抱着一个大木箱的窦小娘过来,而窦立德窦龙头则背手走在后面。
“来来来!”这个时候,张首席却是终于出声了,带着雄浑真气的声音都快传到旁边结冰的漳水上来。“男孩子不许来,女孩子都过来,人人一根红头绳!”
房玄乔终于懵住了。
到了腊月底,过年的时候,红头绳的价格稳在了二尺十文钱。
第五十章 千里行(4)
二月末,河北大地当然称不上是草长莺飞,但也有杨柳争相吐枝,桃杏花色满庭,更重要的是,刚刚完成耕作的土地带出了一股新鲜的泥土味道,卷着微微冒头的新苗,染得河北大地赏心悦目。
这个时候,伴随着北归的候鸟,黜龙帮开始在邺城周边大举进行军事集结。
动静遮都遮不住。
这是一场准全面动员,所有黜龙帮的地盘都被激活,不仅仅是军队,大量的物资也通过刚刚解冻的大河上从河南运来,河上各处港口夜以继日,片刻不停。与此同时,原本在前线的防卫部队与河北地方各处也开始营建简易-临时军营、补给兵站,同时检查与维护道路。
至于邺城西北侧的宫城中,此时也不是简单的人满为患,更准确的描述其实是人来人往:
许多大行台的直属部门成员及其负责人现在并不在这里,而是分别去了各处,有去北面前线的,有去巡查交通的,有去河南押运粮草军械的,有去军营中检查兵员状态的……但是往往又持续不了太久,便又折回参加一些会议,提交或者传达一些文书,填一些表格,然后又去了某个地方。
除此之外,大量的中低级军官和地方吏员以及退役老兵被召唤到此处,他们与邺城这里原本的文书、参军、准备将们一起得到了普遍性加衔,然后又大量发往军中、后勤队伍和前线各处地方,担任核心职务的副职。
这不是简单的掺沙子来加强大行台权威,也不是单纯的追求战斗力提升,更多的考虑是基于以往的经验,为了大战和扩张而设计的一个方案。
大量增加军官是为了在可能的大战导致大规模减员后确保军队的架构不倒,以维持战斗力或者迅速重建;而转到后勤和地方则是为了确保有足够的备用官员及时接收新地盘,确保新地盘被黜龙帮的文法吏体制迅速激活,然后为此次北伐及时输血。
而就在这种背景下,黜龙帮外务总管谢鸣鹤又一次亲自北上,于二月廿七来到了河间。
“若薛公降服,其一,薛公本人与几位公子来去自由,无论是往归东都或者西都皆不阻拦,若是留下,薛公有大头领的位置打底,在大行台做事便是总管,领兵是正将,若是想往地方上去,予以龙头、行台指挥或者总管州总管待遇,只不能留在河间,可能要去登州或者徐州。
“其二,河间大营这里,薛公可以列出一个名单来,我们除了正常任用外,保证两个大头领、八个头领的位置,而且按照你们的观念,全都予以总管、分管、太守、正将、郎将的差遣……原本在河间大营任官的中层军官郡吏,只要不是明显跟我们对着干,两年内也不会调度。
“其三,以上条件,是张首席亲笔签字,经大行台内正式发出的……限期是三月初八,三月初五之前,我都在河间,初八之前,只要薛公这里实际上放弃抵抗,我们也尽量按照这个条件来……请薛公鉴纳。”
随着谢鸣鹤说完,河间郡河间县河间城内的河间大营总管府大堂上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中。
坐在首位的薛常雄两下去看,心中冰凉……他久在军中,如何不晓得,军中自有气氛,若是此时不去喝骂,便是意动了,而且这也是自家权威衰落的结果,否则只是为表忠心,也该有许多人骂出来的。
“狗贼怎敢小瞧了我们河间?”正在不安中,一将忽然按剑跃出,指着谢鸣鹤来骂,却是前河间副总管窦丕之子窦濡。“我们河间与你黜龙贼仇深似海,只决生死,何谈媾和?!”
众人听到这里,也多肃然起来,无他……之前黜龙帮侵略河北,跟河间大营打了两个急促而又激烈的正面大战,黜龙帮速胜、河间大营速败之余却是产生了许多伤亡。
大胜的黜龙帮都死了一位头领,河间大营这里更是惨重,薛常雄死了俩儿子,窦濡的父亲身为副总管也战死,现在的河间大营二号人物,河北本地名族慕容正言也是重伤残废。
其余将佐军士,也是颇有死伤的。
“说的好!”薛万成也站出来呵斥。“你们杀了我二哥四哥,这是生死骨肉之仇,如何能与你们做议论?咱们俩家,只有生死而已!”
“不错!黜龙贼若要战,那便来战!”
“义父放心,幽州十万铁骑随时可以南下,到时候不知道是谁投降呢!”
“黜龙贼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只是虚张声势,若是真有把握,何必给这么厚的条件……这就是缓兵之计!总管,千万不要中计!”
“父亲,四弟和二哥的仇不能忘!”
“总管,咱们不怕他!”
“……”
“……”
“好了。”忽然间,坐在主位上的薛常雄抬了下手,制止了这种突然爆发的无谓表演,然后看向了一位关键人物。“慕容将军,你觉得如何,能打吗?”
双腿残废的慕容正言坐在左手第一位的位子上沉默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周围将领都有些不耐烦起来,倒是薛常雄一直保持了耐心。
过了许久,这位本土大将方才开口,却并没有直接回复:“总管,不管如何,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之前去黜龙帮也得人家好生招待,且请谢总管回驿馆歇息。”
“好。”薛常雄会意,然后便朝谢鸣鹤一点头。“谢总管且去,生死荣辱,我们自会给你个说法。”
谢鸣鹤也不纠结,也不生气,直接一拱手就走了。走出大堂来,迎上明媚的春光,其人还抬起头对着春日暖阳微微翘了下嘴角,却不知道是想冷笑还是单纯想打哈欠了。
且不说谢鸣鹤乐得回去自在,人一走,这边堂中便有骚动再起之意,却被薛常雄一只手按下,然后继续来看慕容正言。
慕容正言犹豫了一下,继续来问:“总管,能不能私下相对?”
薛常雄叹了口气:“我知道慕容将军的意思了。”
堂上也冷了下来。
慕容正言无可奈何:“总管,有些话牵扯到人,真不能公开来讲,你也不该这般直接下定论。”
薛常雄想了一想,只好一挥手,示意其他人离开。
而就在众人无奈转身时,这位河北行军总管复又喊住了其中两人:“万全,阿信,你二人留下听一听。”
薛常雄幼子薛万全,义子罗信闻言各自精神一振,重新立定,而其余三子外加一个侄子则一起愤愤带头离开,倒是其余将佐,依旧冷静,没有多余表示。
人走后,慕容正言看过两个年轻人,便朝薛常雄直言相告:“我知道总管想问我什么,我也不能做隐瞒,河北地方出身的军官和地方官吏,信都那边的完全不能再信,一开战便要倒戈卸甲的;博陵那边的,未必会直接倒戈,但也不会过分助力我们,只要黜龙帮过了浊漳水,他们也会不稳……”
“信都我懂,博陵都这样吗?”薛常雄难以理解。
“这还不算什么。”慕容正言正色道。“关键是军中……”
“慕容将军是想说那些军官人心动荡,居然敢直接哗变,还是有人已经做了黜龙贼的内应,成了叛贼?”罗信插嘴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