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慕容正言正色道。“不是军官,最起码不止是军官,我担心的是军官和士卒一起动荡,尤其是这两年河间大营里的士卒大多是河间三郡新募的……他们都是本地人,多晓得黜龙帮政令简单,授田公平,所以多有动摇……总管,军官和地方望族未必真对黜龙帮有多少向往,便是有往来也艰难,只是碍于形势,而下面的百姓却是管不住往来的,尤其是这一年,黜龙帮多有针对性的鼓动……现在怕的是两边相互影响,造成大乱。”
薛常雄面色有些难看。
罗信和薛万全一时也都不吭声。
原因很简单,慕容正言身为本地军事世族之后,现在的河间阵营的二号人物,算是对本地人心这个事情有着独一无二的发言权,更重要的是,人家当日也是为薛常雄拼过命的,这两年也是任劳任怨,算是可以足够信任的对象。
那么,他现在这么说,恐怕下面真就是不稳了。
“那该如何是好?”半晌,薛万全也有些无力。“难道只有降或者走的结果了?”
薛常雄也是一声叹气:“黜龙贼说的不错,给我两年时间不能收拢河北人心,使上下一体,活该我败给他们……”
“总管这话说的。”慕容正言叹气道。“那是总管谨守臣道,没起野心……不是人人都处心积虑,以至于先帝刚刚去了江都便存心要取而代之的。”
“这倒是实话。”薛常雄闻言冷笑一声。“天下诸侯,从南到北,要是贼军,便要从头拼杀,一城一地来建立基业,若是官军,十之八九要随波逐流,被形势逼到份上,只有他一个白横秋,处心积虑,一出动,晋地十几个郡就成铁打的一片了……而且好巧不巧,三征前便落得太原留守的位置,哪里是等先帝去江都?”
“之前的事情就这样了,多想无益。”慕容正言无奈打断对方。“总管,你问我地方上的情况,我已经如实作答,现在咱们得有决断。”
“如你所言,便是不能打了?”薛常雄顿了一顿,问出了一个跟自己幼子类似但又不同的问题。
慕容正言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说白了,薛常雄这个人没那么难以理解,甚至他这类人才是乱世最常见的……有本事和想法,但没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和勇气,有忠心和道德,但又无法抵御割据一方威福自为的诱惑,好的结果是谨守一方,逍遥半生,乃至于按照之前几百年里的范例,遇到特定的历史环境,是可以让后代称王称霸,逍遥几代人的。
而若是不好的结果呢?
不问自知,生死荣辱,一刀而已。
其实,杜破阵也是类似情态,只不过他的淮右盟生在黜龙帮这个庞然大物身侧,还都属于义军阵营,他本人能踏上台阶也是因为张行、白有思、秦宝这些人,天然多了两道捆仙绳罢了。
回到眼前,慕容正言沉思片刻,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此说来,总管还是想尽量生存?”
“不错。”
“那我能想到的,便只有死守河间城的一个方略了。”慕容正言艰难道。“一旦出兵野战,部队洒在外面,自东向西战线绵延四百余里,打起来以后犬牙交错,那就更乱了,到时候必然有人投降、倒戈,也十之八九会引起人仿效,更多的人还会坐守城寨,以观成败……而这样的话,按照现在咱们两家的实力对比,几乎是必败无疑,而且是如山倒,如水决,一发不可收拾的那种。”
“可若是死守河间,哪怕是我在河间城立了塔,也不过是枯城待死吗?”薛常雄皱眉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借我的宗师修为和河间大营多年对河间城的整修经营收拢部分军心,把握住河间一城,但是军心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离开了外面的纵深只是枯耗而已。”
“只能指望守城期间外面有变了,幽州军唇亡齿寒,不会不救的,但指望他们也难。”慕容正言无奈道,然后稍微一顿,道出了他本人的看法。“其实总管,要属下诚心诚意为你着想,我还是要说,黜龙帮给的条件已经足够优厚了……总管要面子可以去东都、关西,总管长子不是在东都吗?要里子也可以给自己和几位公子寻个实权的结果,何必计较那些私仇旧怨呢?”
“我若是能放下这些私情旧怨,当日就直接随白横秋走了。”薛常雄摆手制止了对方的劝说。“大魏既亡,我薛常雄便是再无能,也不愿再被这些瞧不起的人给使用折辱。”
“可是如之奈何呢?”慕容正言无奈摊手。
场面再度陷入尴尬。
而过了片刻,罗信终于忍耐不住:“义父,慕容将军,事到如今,小子有一计,或许可以一试。”
慕容正言与薛万全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去看这位罗少将军。
“你说。”薛常雄倒是没有什么忌讳的。
“慕容将军和义父的话小子已经听明白了,想坚持住就是只有固守待援一条路,却忧虑于河间军上下早就没了军心士气,守城期间外面被黜龙贼攻城略地,更是会人心自丧,不能持久,然后等到幽州军到了也无能为力……对也不对?”罗信恳切来问。
“差不多。”薛常雄给予了肯定回答。
“那何妨诈降呢?”罗信猛地上前一步。
“何意?”薛常雄一愣。
“向黜龙贼诈降,按照他们的条件要军权要头领数量,并以此为理由将河间大营主力汇集过来……这样的话,便是河间大营内部早已经军心涣散,或者跟黜龙帮眉来眼去,也反而容易聚集到此,并且不出乱子。”罗信将自己计划的要点点出。“然后黜龙帮见到大军汇集,一面会因为诈降而放松,另一面却也会因为我们大军聚集不敢怠慢,依旧派遣主力来河间做打算……这个时候,若是幽州铁骑尽出,我们再忽然从河间城出兵,双方夹击于滹沱河与浊漳水之间,黜龙军必然猝不及防,一战而胜,扭转乾坤也未必不可。”
薛常雄一时沉吟不应。
“怕只怕弄巧成拙,反而失控。”慕容正言正色提醒。
“是有这种可能的。”罗信连连颔首。“也有可能计策上来就失败暴露,比如黜龙贼下了狠手,直接派遣了他们的三位宗师过来控制局面,咱们又有人直接顶不住压力去告密……怎么都有可能。但是,刚刚慕容将军不是说了嘛,现在的局面是十成里没有一成的胜算,更有可能是坐以待毙……与其如此,不如一搏。”
“说的好。”就在慕容正言还要说什么的时候,薛常雄忽然开口采纳了这个建议。“说得好……咱们跟黜龙帮比实力太差,比势头更是一个上一个下,我又是外来人,不得河北人心,本来就没有什么指望,现在阿信有此一计,而且仔细想想确有一定胜算,已经足够好了,就用这个法子!”
慕容正言面色一僵……却也无法。
他刚刚想说的是,这的确是个死中求活的法子,但前提是抵抗到底的法子,而若是单纯考虑生路,这么做,无论成败,便也相当于自绝于黜龙帮了,将来人家抓到你和你几个儿子,直接一刀砍了,怕也活该了。
而很显然,薛常雄是知道他慕容正言这个意思的,却直接抢在他开口前出言定下此事,俨然是要宁死不屈了。
但是……慕容正言面色不变,心中却叹了口气,薛常雄对他来说有知遇之恩,便是如此,大不了随他一死罢了。
“若是这般,此计还有个要害,请义父大人计较。”
罗信见到薛常雄采纳他的建议,则是欣喜若狂……这完全可以理解,不仅仅是他得到谁谁谁认可那么简单,这当然也有,可除此之外,他来时得到亲父罗术的明确提醒,晓得河间大营的存亡对幽州大营来说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所以这一次是既为大局出了力,又是个人得到了义父的认可,而且很可能为此得到亲父的认可,还能挫败自己的表兄以及给自己带来心魔的那些人,简直不要太让人振奋。
“你是说得让一些人知道这事,但又不能让一些人晓得此事?”薛常雄立即抓到关键。
“正是。”罗信赶紧颔首。
慕容正言做好了心理建设,此时想了一想,立即出言:“几位公子自然可以信任,窦郎将也可以信任,还有高将军也要告知……”
“高将军可信吗?”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薛常雄幼子薛万全忽然出言。“渤海高氏可不只是在渤海一郡,整个河北、北地、东境,乃至于东夷,全都有渤海高氏,黜龙帮里姓高的就不少。”
“高将军若不能信,河间大营本地军将就没人可信了。”慕容正言赶紧提醒薛常雄。“总管,少了本地军将控制,到时候突然出兵,怕是要出岔子。”
“有父亲在,只要军队都在一处,如何会出岔子。”话到这里,薛万全脸色有些发黑。“慕容将军,我不是在对你,我绝对信得过你,可是莫忘了陈斌……他当年如何得父亲信任,结果呢?只是那谢鸣鹤与他做了勾连,临到阵上遇到了事,便直接膝盖一软了……而高将军仅凭他的姓氏便晓得,他肯定跟黜龙贼有过勾连。”
慕容正言听到陈斌两个字,立即心下一凉,却是晓得,自己无法再劝了。
非只如此,薛常雄排斥投降黜龙帮,乃至于排斥向黜龙帮低头的一个硬结,应该也在于此了。
果然,薛常雄听到这里,微微一叹,看向慕容正言:“慕容将军,地方军将的约束就看你了……此计没必要再外扩,人多必生乱。”
慕容正言只是点头。
须臾片刻,薛常雄先唤来儿子薛万年、薛万成、薛万平,以及侄子薛万备,战死的窦丕之子窦濡,先做了一番交代,随即又喊来军中其余十余位军将,宣布了准备接受黜龙帮条件,和平交接河间的意思。
做戏做全:
众将闻言,自然大吃一惊,却居然纷纷来劝,但薛常雄只是叹气,说要给几个儿子留足后路。
而几个儿子反应也不一,有两个同意的,有一个不做声的,还有一个幼子薛万全似乎心有不甘却又不敢违逆亲父的;侄子薛万备则是请求离开河间,往归西都;窦濡更是不忿,坚持要作战,被慕容正言呵斥后眼看着薛常雄不理会自己,更是直接愤恨离场;而罗信也在苦劝之后,直接请求离开河间回幽州报信。
两个反对派离开后,薛常雄复又开始讨论起自己应不应该留在河间,以及两个大头领、八个头领该分别是谁……好不容易议定了结果,复又请来了谢鸣鹤。
谢鸣鹤听完条件,也不多言,只说薛常雄此举善莫大焉,然后便遣随员速速南归,告知邺城,自己则继续留在了河间城。
随即,二月廿八,河间大营便正式发布命令,要求各地驻军抽调精锐,汇由主官带领,汇集于河间城,以作整编。
黜龙帮马上就要北伐,此时进行整编,似乎只有整编投降可以理解,故此,消息传出,河北震动。
而也就是此时,谢鸣鹤的随员便已经带着特定消息回到了邺城。
随即,三月初一,在临时召开的高级军事会议上,此事引起了剧烈的争议……譬如陈斌坚定认为这是诈降,因为薛常雄不是那种会投降的人,何况投降的那么干脆利索?而窦立德则认为,河间大营上下早就有人心离散,再加上冯无佚的倒戈、曹铭与牛河的政治震慑,河间大营三大根基之一的信都郡几乎已经算是瓜熟蒂落,这种情况下河间大营的投降是非常可信的。
不过,这番争议虽然激烈,却来的快,去的也快,因为临时赶来的李定迅速终结了这个讨论。
“我是不信薛常雄会降的,他若是能降,当日便该随了白横秋离开河北……割据一方,作威作福的滋味,你们都没尝过吧?如何轻易放下?”李四郎似笑非笑,环顾而谈。“不过无所谓,他哪怕是真降,我们难道就要放松警惕,不做防备吗?数万大军,猬集一处,一旦失控,谁来负责?谁知道他会不会反悔?
“更重要的是,现在我们黜龙帮势大,幽州与河间互为表里,这几日间幽州会不派人去再劝回来吗?会不出兵干涉吗?所以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薛常雄和河间大营一心一意来降,我们就不做在河间与人大规模交战的准备吗?”
这话一出口,窦立德等人即刻放弃了争论。
“李龙头说得好。”徐世英旋即给出定论。“不管如何,咱们都得继续完成之前的部属,以在河间周边发动大战为前提来做进军。”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之前的争论也都无稽。”窦立德主动认了错。“只是,军事归军事,咱们也得说清楚,认不认他的条件?他答应我们的大部分条件,却坚持要留在河间到底行不行?”
“大战在即,不要拖延,举个手吧。”张行抬手以对。“就我们几位,大行台四人加在场的四位龙头……快决快定……同意的举手。”
说完,张行直接举手。
但出乎意料,只有一个柴孝和和雄伯南举手赞同,其余五人,陈斌、徐世英、李定、窦立德、魏玄定,全都反对。
“那就不答应。”张行催促道。“回信给谢总管,让他说清楚,薛常雄本人必须离开河间,其余条件不变,他本人也依旧以三月五日为准撤离河间……不过这么一来咱们要不要更改军事部署?”
“不用。”李定立即摇头。“原来计划就好……不是说不能改,而是现在改,后勤部署反而要浪费。”
众人都默然,随即,还是张行说看向了一旁正在奋笔疾书做记录的文书和参军们:“说起后勤浪费……是不是有个议题正好是这个事情?”
被看到的一名年轻人,赶紧从座位中起身,要将一页表格交给张行,却被张首席直接抬手制止:“许敬祖是吧?你来叙述议题。”
“是。”许敬祖咽了口口水,却又赶紧看着手中表格来言。“回禀首席与诸位副行台、龙头,自动员以来,许多物资转运到目的地的火耗都比大行台制定的成例要高,靖安部和帮务部牵头去查,发现一些的确是属于路线拥挤,火耗超出寻常,但有一些也的确是属于贪墨、浪费……目前查实的案例一共有二十三件,严重的有五件,牵扯到鲁红月、郭敬恪、关许三位头领,十七位县令、队将一层的舵主……”
“该裁撤裁撤,该杀头杀头。”李定明显有些不耐起来。“军法何用?”
“不可以。”徐世英立即驳斥。“我看过表格,这些人里面,贪污的少数,更多的是人第一次组织这么大规模的后勤转运,脑子发热发昏发懵……而且,这三位头领和十七位舵主,都是在物资转运的关键位置上的人,如果全都裁撤杀头,反而会耽误马上要开始的战事。”
“所以我说‘该’。”李定半点情面不留。“这些人没有副手吗?没有属吏吗?之前塞了那么多军官进去,现在又没有了?真有要害的人员,暂时忍一忍,其余依然能杀!徐大郎,这般袒护,无外乎是要顾忌情面,想要维护所谓帮中人事罢了……可这般行止,是宰相作风,却不是元帅的做派,你莫非是下定决心不上战场了吗?”
徐大郎面色一僵。
“首席。”陈斌黑着脸插嘴道。“这件事情大行台是有责任的,我们也没顾虑到这么多物资人员一起转运,会相互影响那么深……现在的情况是,即便靖安部与帮务部查的清楚,可真要是定罪,还是要以我们颁布的统一火耗来算计,那样的话,未免让人心不服。”
“说的对,火耗的事情是我们这次没有定好,不能全都推给下面人。”张行忽然开口。“这样好了,确定是贪污的,军法从事,杀之以儆效尤;因为发慌导致浪费的,按照民法从事,而且可以戴罪立功,以申斥、罚俸、降田为主,不能牵连过广……”
“这是妇人之仁。”李定无语至极。
“此时就需要一些妇人之仁。”当着许多人面,张行毫不犹豫驳斥了回去。“三征的事情才过去几年?河北河南的士民对这类事情格外敏感……这是黜龙帮第一次主动全面动员,必须要考虑人心,不能给两河士民一种咱们跟大魏一样在徭役上严苛的印象,要慢慢来,把人心养起来再行严肃之事,更不要说,这次确实大行台也有错。”
不止是李定,许多人都明显一愣。
所有人,包括当年为这个事造反逃到高鸡泊的窦立德,都没有想到这一层……故此,窦龙头忍不住多看了张首席好几眼。
“那就这么做吧,还有什么事?”李定顿了一顿,选择了屈服。
“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参详。”张行认真道。“是军纪的事情……你记得咱们之前说过吧?”
李定想了一想,记了起来:“你是想借此机会重申军纪?”
“对。”张行认真道。“我让徐大郎制定了一个简单的纪律条例,主要是强调军纪中不得侵占、劫掠、强奸、滥杀无辜的一面,同时还要要买卖公平,对人和气……你觉得可行吗?”
李定看了看张行,又看了看徐世英,最后扫过殿中几人,给出了答复:“可行是可行,但还是那句话,指望着有了这个,就能提升战力,就能战无不胜,那是哄人的,甚至对一些部队来说,这么严肃军纪反而会使他们战力先有些下降……最大的用处其实是在攻城略地时,保存地方的元气地气,方便后续接收使用。”
“那就足够了。”雄伯南听到这里直接表态。“我是赞同这个军纪条例的……咱们既是要取河北为根基,如何能让河北地方上的百姓视我们为仇人?”
其他几人也都点头,但思路却未必一致,有人是认同雄伯南这套理论的,还有人是认可李定的说法,觉得这样有利于地方上的接收。
而张行也点点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其实道理很简单,现在的情况是,在不能确保信息传播的效率和规模的情况下,战争中道德更高尚的一方未必能借此获得多少战略战术上的优势,这就导致了很多时候封建时代的战争并不符合正义必胜的规律。
坏人、背信弃义者得了天下的,或者一时得势的,数不胜数。
但是,回到黜龙帮这里,黜龙军的一个巨大优势时,得益于义军的身份,他们走到现在居然能够一直顺水推舟式的维持较好军纪……之前张行和李定讨论过的,一开始是因为在东境本乡本土作战不好抢,然后是刚到河北白茫茫一片没法抢,而到了接收淮北地区时,张大首席就开始有意识控制和宣传军纪,并鼓吹得民心者得天下了。
现在,马上要大举进军河北,没有理由放弃这么好的军纪传统。
“既然大家都同意,就把这个军纪条例传达下去。”张行下了定论。“不过,我还是要多说两句……军纪严明有利于接收的道理是对的,天王说帮里跟地方百姓一体的道理也是对的,但还不止,还要加上一个范围……咱们黜龙帮既然是以天下为己任,便要有接收全天下、经营全天下和视天下百姓为一体的心思,所以更要强调军纪……要给下面的人尽量说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