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行。”张行给出答复。“尤其是济水下游,按照你说的,大宗师过去后东夷人立即老实了,没有战事风险自然可以修,但要量力而为……这样好了,你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弄个计划,只今年秋后一冬的,多一日都不行。”
“好!”程知理大为惊喜,只觉得此行不虚,因为目前为止他是唯一一个从张行这里讨来修河工程许可的封疆大吏。
而就在程大郎几乎要直接走人时,却又马上醒悟过来,指着地上那人来问:“首席,虽说凡事举一反三,但此人罪过却不可恕!而且正当修河,反当严惩!”
“我又不懂的刑律。”张行摆手道。“只是恰好遇到这么一个事罢了,当然要送给刑律部议罪。”
这就是要确保不做牵连了,程知理更加欣喜,立即去呵斥那县尉……而那县尉真真是蒙了大赦,就在地上朝张行与程知理重重叩首,然后便掩面而去了。
当日不提,过了四五日,张行铺陈完浊漳水下游区域,却并没有继续将修河继续下去,反而是回到了邺城……首先是因为要秋收了,不能调度地方人力,其次是下一步要进行的工程乃是滹沱河的二期工程,需要滹沱河水位下降,目前也没法修的缘故。
就这样,张行时隔小半载,回到了他忠诚的邺城。
而不过是半年,邺城又已经反覆换新颜了……这还不算,借着秋收,明显有往外进一步扩展的意思……没办法,比较一下东都和西都两个天下首都就知道,原本的邺城再怎么扩展还是显得小了些。
不过,相较于东西都坊市制度的严密,邺城这里走的是典型的自然扩张和引导,商业市场到处都是,城市形状奇奇怪怪的,却是显得不够严整。
可以想象,治安风险也更大一些。
而果然,大行台众人迎上张行,第一个话题也是这邺城。
“两个路数,魏公的意思是继续扩大邺城,或者修建宽阔驰道,联结魏县与临漳县。”说话的是代领靖安部的谢鸣鹤,他负责汇报情况似乎没什么不妥。“陈总管的意思是,都挤在一起没什么必要,幽州也挺好,济阴也不错,乃至于听涛城都是大有可为的……”
“这不搭边。”骑在黄骠马上的张行当即失笑。“做军事考量也不是这么来的。”
“不错,所以陈总管自家改了说法,他觉得应该着重发展邯郸、贵乡和黎阳三城。”谢鸣鹤没有理会身侧面色发紧的陈斌,继续来言。
“这就对了。”张行点头,复又看向了另一侧并马的魏玄定。“魏公,你跟陈总管的方略都是一样的,但你想把什么东西都装在魏郡一个郡里,这次怎么就不考量之前兵马太多地方承受不住了?这事你不占理,我赞同陈总管的方略……可以给邯郸、贵乡、黎阳三城重新划界,然后抬高三城城守的级别,算是都尉、郡丞一层,副于郡守,许他们建立新郭,但不管怎么要预留足够的军事通道。”
“这就妥当了。”陈斌立即出言敲定。
魏玄定也只能叹口气,他如何不知道是自己胃口太大?如何不晓得自己的建议一定会败给陈斌主动调整的建议?但他原本准备的是,这条建议会在正式的吞风台会议上进行讨论,成为他其余议案的垫脚石……但现在好嘛,谢鸣鹤一张嘴,直接在城外就给定下了。
到了这份上,魏玄定也懒得再给谁面子,当场便拉下脸来:“首席既回邺城,总要秋收后再走,什么话不能放到吞风台上说?便是谢总管要汇报机密也该等到没人的时候,现在人山人海的,又如何能说出口?”
谢鸣鹤目的达成,嘿嘿一笑,丝毫不在意。
其余人也在雄伯南的带领下哄然一笑,气氛随之摆开……然后又簇拥着张行走进了邺城的东大门。
魏玄定所言人山人海委实不虚,张行带领踏白骑回归,怎么都算的上是荣归,大行台上下相迎,邺城百姓早晓得张首席没有规矩,也都纷纷来看,这还不算本就往来不停的北地、东夷、南梁商队,甚至有巫族人驻足……城头郭外,切切实实都是人。
张行一如既往的和善,举着手左右招呼,便打马过了拓展后的“城门洞”,进入“天街”,眼瞅着穿城而过,往城西的行宫方向而去,谢鸣鹤忽然又来开口:“首席,百姓热情,要不要说几句?”
张行驻马四下来看,心中微动,却终于是缓缓摇头:“确实有话要说,但不是今日,再等一等吧!魏公主持一下,让踏白骑皮红挂绿,好生恣意一会,我们且回吧!”
众人不明所以,但也只能一分为二,大部分人留下,秦宝亲自护送魏玄定以外的黜龙帮顶层往行宫而去。
到了行宫,入了观风院,谢鸣鹤居然真有他觉得机密之事来做汇报,逼的其余人纷纷回避。
“两件事,其实都称不上是大事,但我觉得首席应该知道。”谢鸣鹤言简意赅,神情严肃了不少。“一个是上次盗役马的弓高县尉,他来到邺城被降职为里长,转到登州上任,结果出了魏郡就在兵站里自戕了……他从弓高到邺城,再到离开,许多头领和之前相熟的同侪都来探望过……不过没有任何证据说是谁挑唆的。”
“知道了。”张行脸色果然收敛了不少。
“另一个是李枢的事情,我们没有做任何理会,他却明显不安了……公开的情报是,他这几日反复在太原-河东-上党一带乱走,可能会出岔子。”
“随他。”
“他无所谓,但若是他真不管不顾的回来,直接寻到几位河南头领那里又如何?会不会连累无辜?”
“无妨,便是有头领接纳他,也是误以为我们跟他又有了联络,让张金树再去告知就是了……告诉他们,李枢是一个叛逃的舵主,仍然在通缉中,该如何就如何,然后尽量明正典刑。”
“是。”
“还有吗?”张行复又追问。“只这两件事?”
“只这两件事没有必要付诸文书,却又觉得该让你知道,其余都有之前你在河堤上所看的那种例行文书。”谢鸣鹤轻松道。“江南、北地、东都、太原,东夷乃至于南梁,还有咱们内里,应有尽有。”
张行点头,没有多问什么。
洞庭湖的夜雾弥漫,四下昏沉,只有零星几处地方稍有火光,可相隔太远,非是修为过人根本无法察觉。某处小岛上,距离一处火光足足数里之外,漆黑一片中,白有思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正用奋笔疾书——她正在写信给张行,因为用的是炭笔,所以江南湿润的空气没有给她带来太多麻烦。
但是,写到一半,她却忽然收起,然后直接腾空而起。
片刻后,这位宗师忽然落在了一个破了洞的乌篷船上,船上两人见到白有思,虽有惊却没有多少吓,正是来此地劝降的林士扬、苏车二人。
“如何?”虽然猜到结果,白有思依然问了一句。
“确实是张范本人,总管之前观察的对,但他不愿意降。”林士扬干脆言道。“我们竟还见到了许玄……白总管,他们二人就在前面寨中。”
“许玄意动了。”苏车察觉到林士扬暗示,赶紧接口道。“白总管,许玄马上要走,请你发发慈悲,看到他的去向,将我送去,我跟他是生死之交,一定能劝降他……真要杀他们二人,你随时可以动手,不若再给我个机会。”
“可以,本就许你一夜时间,并未违约。”白有思点头。“但军情严肃,后果你自负。”
“性命都是总管给的,如何敢推脱?我只是想救人。”苏车匆忙言语。
白有思没有接口,看向林士扬。
后者会意,也赶紧点头:“许玄确实是动摇了,我也随苏将军去便是……只是总管,既然摸清了他们的要害,就没必要拖了。”
“好。”白有思言简意赅,直接又从船上腾起。“你们尽量劝他,若能让他在我们发动前点火最好,若不能,便免不了泥沙俱下,玉石俱焚了。”
林士扬二人便要答应,却忽然齐齐扭头然后愣住……原来,那许玄根本没有隐蔽离开,而是干脆借着雾气用真气腾跃的方式离开。
不能说他愚蠢,反正白有思在这里,他也躲不开的。
就这样,目送两人离去后,白有思的身形再度消失在夜雾中,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是一个港湾中了。
杜破阵亲自等在这里。
白有思将情形转述清楚,复又来问对方:“雾气浓厚,火船可有妨碍?”
杜破阵倒是从容:“照理说撒了油的干草,配上秋后芦苇,什么雾都不耽误,何况马上天亮雾散?可要我说,便是不能起火,咱们难道还不能肉搏吗?只是十几路一起发动,到时候免不了要有人迷路,有人危机,还要指望白总管的能耐!”
“无妨,且观在下作为。”白有思同样放松。
二人不再多言,静静等候预定的五更天末,也是天明之前那个时候到来,但是,大约四更天靠后的时候,湖中一处小岛忽然火起,火光浓烈,照破夜雾,方圆十数里可见。
白有思不再迟疑,直接起身下令:“开战,放火!”
言罢,自己先腾空而起,在正上方旋转不断,一时间湖面上空辉光大作,竟比之前那火光还要强盛,复又如龙御风,先直扑之前小岛方向而去,乃是要急切擒杀洞庭湖首要叛首张范。
而随着这一幕,沿岸与湖中多处已经被联军控制的港湾,也都依次点火,各自发船。
PS:大家元宵快乐。
第七十八章 安车行(7)
天色刚刚亮的时候,洞庭湖上方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海,那是晨雾未退,而雾海之中竟然又弥漫着烟尘与火光,远远望去,仿佛有火焰困在雾海之中。
无数鸟类寻不得落脚之地,只能四处乱飞,更给这洞庭湖增添了许多纷乱之态。
这个场景意味着不管会遭遇多少意外,白有思带领的援军对实际上对湖南叛军中理论上最麻烦的洞庭湖叛军发动了总攻。
也使得白三娘在战后方才将那封信完成,并在秋收结束以后方才送达邺城。
信件送达的时候,邺城正好下了一场秋雨,秋雨不大,没有给秋收入仓带来太大的影响,但也使得乡野之间进入到了某种仓促的境地。
实际上,就连观风院里此时都垛了两垛秸秆,这不是张首席非要展示自己跟农业生产的亲密关系,而是观风院内有小灶,本就需要柴火,而当张行坐观风楼上,打开这封信的时候,下面正在讨论要不要将这些秸秆盖挪到后院马棚下。
说是讨论,其实月娘一如既往的强势,只是发布命令而已,秦宝与张行的表妹怀娘只能做个听从号令之人。
张行听了一会下面动静,便在听风楼上打开了这封很厚的信:
“三郎会字如面,洞庭湖一战已经稍作了结,张范被擒杀,许玄投降,其余各处仍在清剿之中。
诚如你所言,江南既乏高手,又匮精炼之军,我以宗师之身附淮右盟并徐州行台压入,并无人可挡,但大英兵马未至之时,江南之事,本就不在兵戈,而在人心……依我所见,江南各处各方,皆各怀鬼胎。
杜破阵此人,亦诚如三郎所言,因为少年、青年求生艰难,极度不安,一心便要找你所说的安全感,遍观其言行,无不是为此……保持淮右盟的半独立是为此;收义子军是为此;打压淮右盟内元老是为此;身为外藩联络其余各方也是为此;最后,绝不与我们翻脸同样是为此。
所以现在的局面是,他知道我来江南本身就有假道吞并淮右盟的意思,却坚决不翻脸,也坚决不配合,总是在找机会跳出去。
而我以为,不管他如何折腾,等到秋后大英的兵马到来,天下再无空隙,他去无可去,终究还会是做出最终倒向的,大势由不得他。但也需要提防他被我父亲诱以巨利,所以最好加强对淮右盟的渗透……我建议将李子达一营走安陆送来,然后再让他抽调一营长枪兵北上。
实际上,辅伯石、马胜等人都怀有忧虑,辅伯石跟我说,他们到底是跟着杜破阵一起从草莽中走出来的,这么多年一起,生死荣辱都在一起,还是希望帮里让杜破阵有个结果。”
张行看到这里,想了一想,提起炭笔在辅伯石、马胜后面打了个括号,加上了李子达、苗海浪等人,犹豫了一下,又写下了阚棱这个名字,然后专门画了一个圈。
且说,淮右盟是张行亲手组织起来的,后来又被黜龙帮设为外藩,内里的条路他比谁都清楚……现在的局面是,里面既有辅伯石、马胜这种明显主动偏向将淮右盟彻底化为黜龙帮一个行台的二号人物和水军骨干,也有李子达、苗海浪这些因为有家底子从而被动服从黜龙帮的淮上豪杰。
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一万义子军。
义子军当然称不上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但义子军的统帅阚棱绝对是个人才,有勇有谋有修为有忠心,而且性格刚烈……如果杜破阵犯了糊涂,拉上了阚棱,动员了义子军,很可能会惹出事来。
当然,这么想本身也有些一厢情愿,因为杜破阵这种以追求安全感为底色的野心之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撒手淮右盟这个鸡蛋壳,在维护淮右盟统一的方向上说不得比辅伯石这些人更上心。
但既然计划到这一层了,总要对黜龙帮这边无法触控的方向再努力一下,于是张行复又低头亲笔写了一个文书提案,一个私人的条子,分开放置,然后继续去看书信:
“至于江南这里,竟是暮气沉沉与草莽无度并存。
萧辉与操师御乃是南梁支柱,却同病相怜,二人皆有所求却无从着手,困境之中胡乱施为,宛若缘木求鱼。
萧辉此人其实颇有才行,既晓得一些局势,也晓得自己斤两,本可有所作为,但偏偏忘不了自己的出身,又在数年内重得了昔日萧梁的名分,总想着能一步回到昔日局面,做个名副其实的国主、皇帝,乃至陆上至尊。但他本人殊无根基,一个得力的亲信也无,只能借力打力,指望着借力成事,未免可笑。
还有操师御,修为到了,实力也足,但总不甘心做个教主,要么想着化教为国,要么想着取萧辉而代之,但前者是与真火教之外的所有江南人为敌,后者是与包括真火教自家在内的所有江南人为敌,怕是已经陷入障业,此生难再进一步了。
至于说湖南诸侯,就更是脚下无根,头上无云了。
倒是那个林士扬,虽然行止可笑,计策幼稚,但因为其余人都是走的死胡同,反而有了几分生机……依着我看,湖南的几个降人,明显都看出来林士扬的拙劣,也都猜到他的想法,但兵败无依的情况下,又不愿意再试着信任操师御与萧辉,却都只能捏着鼻子随他。
此人将来的局面,或许比我们想的要好。
此外,三郎之前问医院的事情,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没有医院……自扬州到江东再到江西、湖南,并没有医院,连千金碑都有缺乏打理的情况。”
看到这里,张行不免摇头……倒不是感慨操师御和真火教的器量,而是想着医院这东西迟早要建的,就好像筑基的学校一般,现在操师御不愿意建,那将来黜龙帮还得建……委实麻烦。
相较而言,据张首席所知,人家东都和大英,老派是老派,可照样允许医院开进来,而且两家今年都毫不迟疑的推行了强制筑基的策略……用那位便宜岳父的话说——“道不同,然则战时相争,虽分毫利害不得相让。”
而这么一想,活该江南势力明明棋手的体量却变成了棋盘。
正想着呢,下面院子里的声音已经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雨水夹杂着炊烟的味道,张行呛了一下鼻子,便收起神,翻看了下一页纸:
“三郎,我既到了洞庭湖,竟有些胆怯起来,巴陵刚刚打下来,湖心岛就控制住了,但我准备拖到这封信后再上去……这些天,我望天望月望湖,常常泛起一些思绪,有时候会觉得至尊无情,肆意玩弄凡人,可恶可憎,将来若有机会,应该像黜吞风君一样黜了其中几位;有时候又觉得,恰如君王安排官吏,将军分派士卒,有些事情就是这么顺理成章来的,不能过于苛责祂们;而有些时候,我竟只觉得天地浩渺,人生短暂,莫说我们未必就能跨过那一步,便是跨过了,如祂们那般,似乎也无聊无趣,不如散为烟尘,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这些想法,我心里明白,是修为上的关卡,尤其是要迈进大宗师之列,便先要克服这些,方能性情率真,肆无忌惮……可这也是我真真切切的感受,绝非作假……而且,有时候我胡思乱想之际,甚至有些可怜你,你那般坚硬如铁,似乎觉得万事万物皆都要服从大道,所有情谊遐思都只是脑中虚幻,就连生死都只是这宇宙间一闪而过的尘埃,也不知少了许多乐趣?
当然,或许如你所言,要先认清楚宇宙唯物,再去享受情感,珍惜生死,方才是正道,但要到那一步,怕是又要往后了。”
信的落款是一个白字加三撇。
但翻过来,又见这封信最后一张纸的背面还有一行字:
“我在江南,多见烟波浩渺,你在河北,也不要一味去修河,可以与雄天王稍作替换,纵马原野,看风卷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