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破阵无奈,只能随从两人往署衙而去。
临到署衙前的丁字路口,气息喘匀的辅伯石忽然止步来言:“老杜。”
杜破阵一愣,赶紧应声。
“我问你,若是天下大局已定,无论是黜龙帮已经吞灭了关西还是关西已经吞并了黜龙帮,让你举众投降,你会如何做?”辅伯石认真来问。
杜破阵一愣,然后缓缓做答:“若是黜龙帮吞灭了关西,我自然无话可说……其实便是现在也无话可说,直接去见张兄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火光下,辅伯石脸色再度难看起来,旁边林士扬几乎要笑出声。
“这不是怕黜龙帮非要拿我嘛,若是顺理成章并进去,谁会这般警惕?”杜破阵赶紧解释,然后继续来言。“至于说若是关西吞灭了黜龙帮,我们要先收纳一些黜龙帮的残兵败将,回报当年的香火情,然后再看关西人是轻视我们还是重视我们,若是重视,借机降了也无妨;若是轻视,便要想方设法打一仗,让他们痛一痛,然后再降。”
“记住你说的话。”听到这里,辅伯石语气缓和不少,然后当先走了进去。
杜破阵也低头跟上,再一抬头,只是转到堂前,其人便猛地一惊——原来,堂上竟然坐得满满当当,而且仅凭感觉就知道,竟然个个都是凝丹高手,其中一人跟谢鸣鹤分主客坐了最上首的,更是深不可测。
这难道是北面张行大胜,又不耐自己,真要遣人强行拿下自己去见张行?!
正在惊疑之间,谢鸣鹤也无语了:“杜盟主,你在等甚?之前为何哄骗我们?耍我们有意思吗?知不知道军情如火?!还是说真如大家刚刚说的,你这厮竟以为我们来兼并你的,故意作怪?你什么修为,须一个宗师四个成丹八个凝丹来拿你?军情严肃,赶紧进来!”
听到这阵容,杜破阵才终于放心,忙不迭的在辅伯石的黑脸旁走了进去。
“我是早上接到北面军情的,汉阳那边送来的,说是正月初三那一天,三方在伏牛山大举混战,虽然不分胜负,但张首席进了大宗师之位,已然立于不败之地了。”辅伯石后面跟进去,还没介绍人便先说了自己知道的军情。“但刚接到军情,马上谢总管就从南面来了,晓得军情后让我即刻喊你,准备动身。”
杜破阵听到大宗师三个字,心下一惊之余,却是毫不迟疑的信了,然后才认真打量起这些一直没开口的高手们。
“杜龙头。”谢鸣鹤接口道。“这是我从南岭圣母老夫人那里请来的援兵……一位宗师,乃是南海太守,如今南岭冯氏当家人冯缶,其余则是冯氏与南岭当地的豪杰,一共十一人,皆是成丹、凝丹,我们花了好些时日才翻过到处是瘴气的五岭,自荆南至此,准备去支援白龙头,你也不要耽误了,立即点验兵马,准备随我们循江而上,加入战事。”
杜破阵目光扫过表情各异的这些南岭豪杰,最后落在表情古怪的林士扬身上,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辅伯石要在门口问自己那句话了。
一念至此,其人倒是如释重负:“谢总管分派的妥当,咱们即刻出兵!现在早一日助白龙头攻进去,都是咱们的造化。”
谢鸣鹤等人终于无话可说。
当夜在巴陵城歇息一日,杜破阵、辅伯石连夜调遣兵马,翌日一早,杜破阵与少数水军精锐一起先行护送谢鸣鹤以及这些南岭高手出发,辅伯石、马胜分中后军都督水军大部队在后。
沿途逆流而上是个耐心活,尤其是两岸有时候是通路,有时候是山峦沼泽的,也不好时时更换陆路,唯独冯缶等人生于南岭,长于南岭,便是有人曾经北上过,此时再见此番景色,也不由大感于内外,倒不至于觉得枯燥。
不过很快这种日子就结束了,待到初九日中午抵达江陵时,他们听到了北面陆路传来的“最新”消息——司马正、白横秋都撤了,黜龙军全线追击关西军,直逼武关,淮南军惊惶之余立即参与到了对关西军的追击之中。
换言之,此役之后,淮西、南阳要尽属黜龙帮了。
众人心神震动,决定不再耽搁,继续西进,终于在当日晚间二更时分抵达江心大洲上的枝江城,就在城东沙洲上见到了等在这里许久的白有思。
双方见面,谢鸣鹤先长呼了一口气,拱手行礼:“白龙头,幸不辱命!”
白有思也笑,却不吭声,只来看冯缶等人,谢鸣鹤赶紧做了细致介绍。
白有思则一一行礼,逢一人便口称谢过二字。
而等到所有人介绍完毕,连杜破阵、林士扬都亲身谢过后,冯缶迫不及待:“白龙头,缶等自南来,正要为国家效力。”
白有思还是笑了一笑,却终于开口说了长句子:
“诸位远道来助三娘,三娘自然感激不尽,谢总管万里辗转,功莫大焉,冯公心忧国事,自然也是忠恳之态。不过,我与韦胜机的对峙,争得乃是一线之机、一念之通。其中,韦胜机蹉跎日久,视大宗师为根本,所以只将二人争锋作为试炼;而我却以为,天下相争,死伤无数,能早一日平定便当早一日,所以主动呼唤援军。
“故此,诸位南岭豪杰当下应约到此,竟反而与了我那一线机会……那我就先去试一试,若不成,咱们明日一起并肩作战便是,今夜还请诸位先入城歇息,若有兴致,便来江岸观我一战。”
说着,将罗盘取下,交予谢鸣鹤保管,白三娘自己则一人一剑,转身隔着浩荡江面步行往对面松滋而去。
时值初春,双月半圆,映照江面,白有思按剑踏波缓缓而行,只见天上双月、水中双月皆流光溢彩,四面摇动,竟然都被牵引到这位巅峰宗师身上。
走到半江之地,已经满江华彩,胜状难名。
而白有思也在江中立定,遥遥呼战:“韦公,自古以来,哪有真正的天命之才临大宗师之门十载不能入的?你何必自欺欺人?如今,咱们隔江已历一秋一冬,复又将春,正该晚辈替你了断执念,你以为如何?”
对面江畔松滋城头上先是有些慌乱,过了片刻,忽然一阵轰鸣,继而升腾起一片黄云,在双月照射下赭黄一片,宛若什么龙虎一般,便往江上扑来。
沙洲上的众人,早已经看的痴了。
PS:出发前先补一章。
第一百零五章 送乌行(15)
随着白有思的挑战,赭黄色云烟如同什么怪兽一般,张牙舞爪,便往江上来扑,而隔着黄云,根本无法察觉到其中的人影。
这不是简单的遮蔽视线,别处不说,沙洲上观战之人,最少也是个凝丹,都察觉到了其中奇妙之处,这黄云明显是韦胜机的真气外显,与这位宗师算是一体两态。而若是这种状态,不破此云,如何伤人?
这几乎算是大宗师的手段了。
只是……只是从冯缶以下,几乎每一个观战之人也都觉得怪异,因为所有人也都知道,韦胜机不是大宗师,他要是大宗师如何在这里与人家白龙头相持?
这就有意思了。
果然,当此黄云,白有思立在江中,如履平地,纹丝不动。忽然一朵黄云化作猛虎形状,便往下扑,相隔十余丈,下方水浪就被真气冲动,滚起涟漪,宛若以目标白三娘所在为花蕊,绽开无数花瓣一般。
此时白有思终于也动,只是抬手一剑,便有一道金光如轮,直接朝着黄云切了过去,金光飘过,黄云如被风吹浪打,当场消散,攻势也自然化解。但黄云一角被破,只是须臾,便也重新在空中补全,然后继续化形来扑。
就这样,两人一在空中,一在水上,一来二去,你攻我守,动作迅速加快,交战范围也变得广大……往往是四五处黄云怪兽或连番或齐下,而白有思挥动长剑,宛若在水上舞蹈,金光、赤光、银光连番交错,将之一一挡下,偶尔主动反击,也能轻易击穿黄云,却又被对方轻易补全。
动作之间,除了黄云辉光之外,空中风生,江面水起,亦是不断,煞为精彩。
然而,就在观战诸人看的如痴如醉之际,忽然间,黄云主动停下了攻势,然后便闻得空中笑声滚滚,继而一个声音居高临下,轰然来言:“贤侄女,你刚刚大言不惭,主动邀战,竟还是这般手段,若是这般,咱们莫说是又一春了,便是再打上三年,怕也难分胜负吧?”
观战之人这才晓得,这一番风生水起,黄云辉光,竟只是他们每日寻常。
而江上立着的白有思闻言也笑:“韦公所言极是,这么打断无什么结果……这样好了,我最近悟到一些新手段,正要让韦公做个评鉴,而此手段之外,我今夜只出三剑来攻,成则成,不成,咱们就早些散了,省的让两城数万军士睡不着觉。”
黄云翻腾,笑声如雷:“好!好!好!来!”
“来”字话音刚落,一道银光伴着激浪自水面飞起,切入黄云。
这一击,一开始并没有惊动黄云,实际上,黄云只是一顿,明显是要继续再笑的,但只是再笑了半声便陡然停住,继而沉默了下来。
沙洲上的众人不明所以,只有冯缶一人眯着眼睛来看,然后也渐渐神色严肃起来。
无他,刚刚那一击,并不是白有思挥剑而出……白三娘全程都没有动……竟似乎,似乎是水中倒影挥出来的!
说真的,此时此刻,冯缶非但没有惊异,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果然眼前这两位一直被认为下一个大宗师是有缘由的,因为他们真的已经摸到门槛了,有了一些对他这个寻常宗师而言匪夷所思的手段。
却不知道那位背靠整个黜龙帮与半个天下晋升证位的张首席又是怎么一回事了?
正想着呢,那边明显察觉到怪异之处的韦胜机已经主动进行试探了,黄云再下,果然水面激动,一股真气锋刃几乎是自动弹射而出,将来袭击破。
随即,黄云如落雨,锋刃似电光,双方交错,竟似暴雨淋江。
而整个过程,白有思都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持剑指江,然后微微抬头来看黄云,俨然蓄势待发。至于说周遭江水激荡,左右水雾腾起,包括天上黄云四溅,都并没有半点近她衣饰。
到了此时,即便是杜破阵等人也都察觉到,白有思竟然一剑都还没出,就是水中倒影纷乱如舞。
韦胜机明显也在观察,而且他的观察明显是更有效和深入的,于是很快,这种快节奏的攻击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乃是有意为之的试探与验证。
一会飞云如坠,一会飘忽如雾,然后猛地一击却隔着极远直砸水面,忽然又有一块黄云不知何时潜至江面远端,然后如猛兽狂奔,彷佛一头黄牛奔踏,从江面上直趋白有思。
但都被水中倒影一一化解。
好像水中那两个被双月左右映照出的影子,真就是两位宗师一般。
这个时候,便是黄云中的韦胜机也终于出言赞叹:“好手段!怪不得三娘专门邀战!况且这个手段,分明就是在江中与我对战悟出来的吧?当然,也暗合你观人终观己的观想之道,委实了不起。”
白有思刚要答话,忽然间,四面水波荡漾,远处江面黑暗之中,波涛涌起,须臾便见到四面八方皆有黄云所化黄牛再来奔踏,且这一回牛角牛身分明。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一招,似乎只是以刚刚那一招为基础演化的更高端的全力攻击。
一开始,白有思依旧没有动弹。然而,黄牛奔跑到近处,相互接近连成一个圈子的时候,忽然间一起下潜半个身位,激起无数浪花,并继续往立在中心的目标而去。
远远望去,宛若一个黄色圈套一般在水面水下一起极速收缩,以至于水中倒影被波浪扑打破坏。
这一次,白有思终于动了,其人高高跃起,空中转身一剑,团团划过,便有红光落水,连成一圈,再往四面来扩,登时便将黄色外圈给击碎。
天上黄云见此,再度大笑:“三娘,这可是第一剑了。”
白有思似乎也有些尴尬,重新立定后来笑:“刚刚想出来的手段,粗糙可笑,不然也不会来请教韦公了。”
韦胜机笑声不停,江面远端则再度震动,沙洲众人在外围看的清楚,乃是黄云垂下,生出无数黄牛,奔腾向内,而且是连番不断,卷起大股波浪往白有思那边而去,明显是寻到破绽后不留余地,连番攻击。
只是,白有思既吃了一破绽,如何会再被人寻到第二次?
这一次,其人依旧不动,而待外面黄牛奔腾,卷动水幕之时,忽然间,更外围的水面于夜中亮起,彷佛是水下起了多个月亮,又似乎只是单纯的真气激荡,照亮了环境……更离奇的是,随着亮光在水下不断,一时间四面八方水中皆有倒影,倒影则几乎是一起舞剑,却又动作不同,但不管如何,都从背后将中心的黄牛轻易搏杀干净。
局势当此翻转,韦胜机明显震动迟疑,白有思则昂然抬头,周遭倒影纷纷舞动,无数光芒飞上黄云,打的黄云连番内陷,节节退缩。
黄云迟疑片刻,忽然间,整个涨大起来,竟然将白有思所有倒影一并从空中遮蔽。
白有思一顿,便从更远处启动倒影。
黄云终于再度笑声如雷:“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怪不得你要在江心立定!”
白有思闻言也只是冷笑:“韦公晓得又如何?你我皆非大宗师,多日相争只是伯仲,我今夜就是要借大江明月的天时地利,不然如何有胆气与你定这三剑之约?说到底,还是之前那句话罢了,你若能成大宗师,无论是遮蔽大江还是直接将我本人隔断,都是你的本事,但若不是,我借了天时,就是要胜你一筹!”
黄云翻滚,一声叹气:“非只如此,你还请了援兵对不对?今日只要我没有法门压住你,这些真火教的高手便不会再观望,明夜你就可以请操教主他们一起出手,就在这江心结阵,隔空破了我的城池、码头,杀我兵士,是也不是?”
白有思默不作声。
黄云继续翻腾,声音也高亢起来:“不过你说的也对,咱们相持,争得就是这一线,我若压不过你,凭什么做大宗师?!”
说完,黄云非但没有落下,反而高高升起,非只如此,双月照射下,赭黄色的云团不断伸张扩大,竟有遮天蔽江之态。
一直看的愣神的沙洲众人终于忍不住去看冯缶,因为刚刚那一幕和相关对话他们是真不懂了。
谢鸣鹤更是直接推了这位宗师一把。
“是双月!”冯缶一声叹气,稍作解释,眼睛却盯着那依旧在不停扩散的黄云不动。“白龙头在江中的手段不是将她的倒影显化出来那么简单,更重要的一点是真气从哪里来?若是白龙头自家真气,那断然谈不上借大江明月的天时地利……而若我所料不错,白三娘修三辉真气,正是要借双月当空,江心映照之利,直接从头顶双月借来天地真气,所以真正起效用的,乃是大江映月,然后才是宗师显化手段……至于一开始的两个倒影,只是障眼法。”
“所以,韦胜机要遮蔽大江,使江中不能映照?!”谢鸣鹤陡然醒悟。“白龙头已然借了天时地利乃至人心,如今就在赌韦胜机能不能遮蔽大江?”
众人也都醒悟,齐齐去看那黄云,似乎今夜之胜负手已经出现。
若韦胜机不能遮蔽大江,那白有思便是立于不败之地,最差最差如刚刚所言,明夜汇集了众人,在江上摆阵,直接能顶着对方的宗师从容攻击城防、港口,破了当面;反过来说,若韦胜机能遮蔽大江,断了白有思这条路……往极端了说,人家今夜就此证了大宗师也说不定。
黄云不停扩散,速度极快,片刻就已经遮蔽了大半个江面,而且依旧不停,继续往两岸延伸。
感觉到黄云逼近,冯缶赶紧抬手,一道离火真气在身前腾起,直冲云霄,如同起了个火把,也算划了一条线出来……然而,黄云还跟沙洲相隔十余丈呢,自家云团中间便忽然扯出了一个空洞。
韦胜机明显一顿,但下方白有思不知何时开始,早早闭目养神,倒似乎没有发现这个破绽。
黄云停止了扩散,但之前的扩展已经让韦胜机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三娘,你是这个意思吗?激怒老夫,挑衅老夫,让老夫自行与天时地利来斗?万一力有不支,露出破绽,你再一剑来袭?”
白有思终于睁开眼,款款相对,丝毫不慌:“诚然如此,竟被韦公看破。”
外面的冯缶等人都麻了……敢情自己这些人也被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