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皇帝居高临下,看着下方二人片刻,忽然失笑,然后走下去依次扶起二人:“当此国难,两位却争先恐后,何愁大事不能成?韩大将军,着你引本部去河东便是……你且放心,我堂堂大宗师,在长安建国立塔,河东之地乃在把控之中,那边的宗师若来,委实不惧!”
韩长眉赶紧再度下拜。
众人心知肚明,或许大宗师立塔之威真能让这位陛下把控河东,但此时三面七路来攻,捉襟见肘,韩长眉这类人便是平时再提防,此时也得任用起来,何况,从道理上说,人家确实是死了弟弟的,也有说法,他都不用,用谁?否则真要计较,就他那几位心腹,能填几处关隘?
实际上,便是刘扬基也晓得这个道理,起身后从容与韩长眉称贺。
韩长眉既走,当日又有张行叩武关的讯息,虽然晓得只是骚扰,但总要去计较一二,否则任由对方迫入渭南腹地,人心军心便将不稳。
而白皇帝一走,又有白有思攻破白帝城后又破临江,已经直趋巴郡的军情传来,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就这样,白横秋与张行在武关折腾到傍晚,打的那叫一个热闹……然后诚如所有有点大局观的人认识的那般,毫无意义!
张首席就是要耗费白皇帝的心神,就是要扯住白皇帝,仅此而已,否则的话,武关都快被他龙爪拍的稀碎了,如何不敢往里面走?
怕什么吗?这么长的武关道,快两百里地才到蓝田的,往里面走就是!
但张首席就是不动,每次打的时候白皇帝不来他不过城墙,打完之后呢,一般还会很有礼貌的退回到武关那破损的城墙外面,继续安营扎寨,好像明天还要继续攻城一般。
另一边,战后,白皇帝凌空而走,退往蓝田,却过蓝田而不入,乃是一夜数百里,片刻不停,径直飞向了长安西南侧的太白峰。
太白峰上,冲和道长从当日下午便枯坐于山顶,而等到四更时分后,更是一声叹气,主动往山下去迎,二人在天亮前相会于子午关旁的一座小山前,也不落地,就在野山半空中相对。
“道兄,我为小儿辈所趁,你要助我一臂之力。”白横秋见到对方后,开门见山。
冲和默不作声。
“咱们青年相逢于渭水,日后各自行途,回首去看,不过就是咱们三人算是生平之至交,现在胜机已死,你还要坐视我亡吗?你若真这般绝情,今夜往西南面山里躲着我便是,何必自欺欺人?”白横秋继续来言。
冲和终于开口:“你是我至交不错,但惊风与有思也算是长于我膝下,这种俗世争端,我便是助力你,又算什么?”
白横秋松了口气,他知道,对方既然开口计较起来,今夜便可说下去了:“就算是两两相抵,可是道兄,你莫忘了,你还误过我一回,欠我一番计较!”
“我何时误你欠你?”冲和大为惊讶。
“当日你替我阵卜,说凡三次,入室、克国、乘家!是也不是?”白横秋追问。“你莫说这是算的今日我的局面……”
冲和无语至极:“老白,你也是大宗师,如何不晓得占卜之事,又不是我操纵的……这是天意显示!便真是反过来应在你身上又如何?”
“那你该提醒我呀?”白横秋反过来迫上。“道兄!咱们这般交情,你若当时猜到了结果,却不告诉我,哪怕是违逆天意,也该告诉我、提醒我呀?如何坐视我自败?”
冲和第二次沉默了下来,许久方才缓缓开口:“老白,我与你实话实说,我当时的确猜到,这卦象,可能会反过来应在你身上,是张行几次尝试后,对关西入室、克国、乘家。但我只是猜测,我同样也觉得可能就是应在你或张行攻东都之上!这是因为当时天命已乱,张行自立天命,日益壮大,我只能保证卦象有所应,却不能分辨大势了。”
“天命既乱,道兄便更没道理枯守太白峰,坐视我自败……且帮一帮我吧!”白横秋已经言辞艰难起来,只能尽力而为。“我不让你主动出手,替我守三个月如何?只要有人入关中,替我驱逐便可!如此守三个月,三个月后,生死成败,皆是我自作为。道兄想一想,三个月,若我能反覆局势,他们都不一定能到关内,那到时候便无人知晓你的应许,更不会影响三一正教的前途。”
“老白,你真是……”冲和摇头不止,以手指天上之双月,复又指向对方身后东方微白。“何事三辉不知?”
白横秋已经决定放弃了。
“我占一卦。”就在这时,冲和忽然取出怀中那些木棍,就在空中一抛,散在脚下,却又如落在地面上一般停住。“周,次三:出我入我,吉凶之魁。”
“什么意思?”白横秋追问不及。
“提醒我要畏惧天命。”冲和认真道。
白横秋几乎绝望。
“老白,我答应你。”冲和忽然开口。“三月之期,福祸我自担之……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你也身死,日后我枯坐太白峰,想起当年咱们三人游历蜀中故事,情难自抑。”
白横秋在空中后退数步,如在地上一般,朝对方恭敬一礼,他知道,对方很可能要为此失去远超自己想象的东西。
冲和泰然受之,一声叹气,转身回太白峰了。
天亮的时候,相隔数千里,晋地腹心,自上党往晋阳的道路上,连夜赶路的徐世英在马上摇摇晃晃,状若假寐,忽然间,他睁起眼睛,看向身侧一座山。
那山在晋地万山之中自然显得寻常,然而,徐世英宗师修为,目力大涨,远远便注意到,山顶上一处山石平整,宛若棋盘,上方还有两块巨石,如秤砣一般压住棋盘,倒也有趣,尤其是他还能清晰察觉到,彼处真气充盈,俨然有些说法。
正看着呢,忽然间前方一阵嘈杂,片刻后,一个算是熟人的人被巡骑看押着送到了自己马前。
“徐大郎,许久不见,我是王怀绩,你须认得我!”这人抱着一个镜子,落地便兴奋摆手。
徐大郎晓得此人不是凡俗,立即下马相迎,笑眯眯来问:“怀绩公,你如何来拦我们,我家首席见在武关!况且,《六韬》劳您辛苦,如今已经全了。”
“是该拦张首席的,他不该去武关,而是该从这里去太原,然后中途上棋盘山。”王怀绩嘟嘟囔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而且,《六韬》完了,还有其他的呢……之前就有一本《易筋经》,你们也都学了……这里面有本《脉经》和一本《本草》,放在那边山上的,也是他的东西,你交给他吧!”
说着,从怀中又取出两本书来,徐世英眼睛都亮了,赶紧接过来就翻,那《本草》自是一本记录药材的医书,虽晓得珍贵,却来不及多看,便继续看第二本,赫然是一些正脉修炼法门,明显跟那《易筋经》是对着的,却是大为振奋,赶紧唤人好生收起来,准备随身保护抄录。
得了东西,徐世英态度好的不得了,立即扶着惊龙剑恳切来问:“怀绩公,我家首席还有什么书吗?若是他处处都不去了,岂不浪费?”
王怀绩苦笑:“我也正发愁……他一开始还去一些该去的地方,只是顺序不对,后来就全乱套了,连地方都不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徐世英大笑:“总该物归原主!怀绩公,去见一见我家首席吧!”
王怀绩点点头,复又摇头:“我现在有点怕他。”
“谁不怕他?”徐世英不以为然。“但总要见得,如今世道,首席大势恢廓,他不愿意去什么地方还好说,可其他人能绕开他不成?”
王怀绩再三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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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送乌行(19)
正月下旬,黜龙军主力轻松夺取太原全境。
关于这一点还产生了一点小争议,到底是从井陉过来的王叔勇第一个抵达太原城,又或者是自棋盘山过来的徐世英第一个抵达,根本说不清楚。
其实,两人都不差这一点军功,但还是架不住下面人会计较,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太原的重要性。
这是之前大魏五都之一,是东齐全盛时二都之一,是河北平原的西面屏障,尤其是在与关西势力对决时的中间核心砝码,军事地位某种程度上比东都还强,只是经济地位弱不少。对于河北人来说,这个地方具有天然的强大政治号召力。
现在不费一兵一卒夺回来了!
这不是巨大的胜利,什么是胜利?!所以,下面的军士们不免要计较一二,而且除了这个,也的确没有别的战功可以分润了。
当然,这是下面基层官兵的思路,中层军官们在兴奋之后随即就意识到,太原入手后,北线主力立即又腾出了手来了,在四面八方都在对峙-进军的情况下,必须要投入新的战斗。
而与此同时,最高层已经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雄伯南去了鼠雀谷,太原此时有四位龙头、准龙头,也就是徐世英、王叔勇、洪长涯、徐师仁……徐师仁和洪长涯比较谨慎,实际上并没有主动建议的权力,争端就在徐世英与王叔勇身上。
王叔勇的意思是,立即按照原定计划南下,压迫河东。
徐世英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进入太原,接到周行范的文书,晓得对方直接转向白道后,却无端起了西进的念头。
双方争执不下,但总体来说,是王叔勇占优。
首先,南下是既定计划,没有大的意外,就应该坚决执行,否则军心会起波澜;
其次,南下是顺着晋地核心通道进军,道路通畅,补给方便,与之相对应的,自然是往西面去,西面那个大河大山,走起来要多难有多难,补给更是个大麻烦;
其三,南下的话,当面之敌是原来的太原留后王怀通带着一堆南下逃亡之人,士民官兵都有,人心不稳,军队及时压上去,很可能又是一场大胜,反之,去西线的话,道路那么远补给又不顺,很可能赶不上李定在毒漠那边的战事。
最后,就是南下的话,能迅速跟武关的张首席一起形成钳形攻势,将大英的首级,也就是关中给钳制住。
平心而论,徐世英的位置更高,龙头也不是暂署的,但黜龙帮的制度,核心就是开会与举手,现场四个龙头,只要有一个人支持他的,他都能做决断。
但实际上,王叔勇提出的理由过于有说服力,没有主动建议权的洪长涯、徐师仁其实都倾向于他。
换言之,当日的会议,基本上确定了南下的路线,只是没有强行举手弄得难看罢了。
到了晚间,按照规矩,几位龙头分散驻扎,徐世英宿在城内留守府,王叔勇留在城外晋阳宫,洪长涯藏在北面仓城,徐师仁住在郡府。
别人不提,只说徐世英,他将《本草》与《脉经》取出研习……坦诚说,非常有意思,无论是《本草》还是《脉经》都非常有意思,什么地方产什么药材,能有什么用,这要是配上那位千金教主的千金柱,说不得真能让这位教主蹚出一条路来;《脉经》也很棒,它不是上来讲如何冲脉,而是先提出一个概念,说正脉其实是附着于肉体的存在,是真气随着肉体发力过程天然形成的通道,形成体系后,反过来才会催生后面的奇经……瞬间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然而,两本书交换着看了几个章节,徐世英猛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心不在焉。
书是好书,是真想看,但若真的用心在看,怎么会反复交换着看呢?自己心绪不宁,还是不能接受南下的方略。
就这样,徐大郎收好书卷,站起身来,往外面花园而去,此时已经是标准的初春时节,很多地方春耕都已经完成,花园里虽然无人打理,却也青翠了起来。
但徐世英无心观景,他在已经很弯的下旬双钩月下反复徘徊,反复思考,终于是一声叹气,然后推门出去了。
也不使用宗师手段,就是老老实实喊了人,骑了马,打着灯笼往城外晋阳宫而去,然后叫开门,让人喊了王叔勇出来……王叔勇还能不见?便匆匆披了衣服来迎。
二人见面,徐世英屏退他人,便寻了行宫的后花园,两个济水老乡并肩走到深处,却始终没有交谈。
就在王叔勇不耐时,徐世英终于开口,且语出惊人:“五郎,我还是觉得应该西进,而且你必须得支持我。”
王叔勇莫名其妙,刚要重申道理,却不料徐世英抬手制止了他,并说出了另一句更过分的话:“道理我已经听完了,你不必多言,我想说,这太原城的四个龙头,你们三人都只是阵前的经历,不像我,既是平日总揽全局的军务总管,又担当过方面主帅……或者直接一点,整个帮里,只是首席与那个李定我无话可说,否则军务大局上的事情,就是我最出挑,就应该按照我的办。”
即便是夜中,也能看出来王叔勇面色发红,只是强忍着没有发怒:“便是首席在这里,也要说出道理来!何况是你?”
“道理很简单,我也是刚刚想通。”徐世英认真道。“五郎,你说咱们这一战,到底是在打什么?是争一地吗?还是争一战之胜负?”
“这事白天就说清楚了。”王叔勇无语至极。“掠地是要看哪里,太原这里就是重要,一定要拿……再如要是现在有机会拿下东都,难道因为伤亡不去?只是说,太原已经入手,接下来确实应该以消灭敌人成建制部队为上。可正因为如此,才要南下,去追击已经摇摇欲坠的晋地兵马,若是能及时压上,把他们压垮,整个晋地的军政态势都要进一步稳固不说,我们也能及时冲到河东跟首席遥遥呼应,还能以极少损失吃掉那逃走的两万众,所以要南下!”
“你还是没说清楚,咱们这一战,到底是在打什么?”徐世英冷静听对方说完,继续来问。
“打什么?”王叔勇一时又气又急,竟有些懵。“你说打什么?”
“自然是要灭英,是要覆灭关陇。”徐世英一字一顿道。“难道还有第二个目的……”
“这不是废话吗?正因为如此,才要南下。”
“南下对灭英有什么用?!”徐世英打断对方。“我们能隔着一个关中与首席呼应妥当,确保攻势总是一起发动吗?再说了,那边有大河阻碍,大军再多也无用,两个宗师,更没法打破人家大宗师的防御……更重要的一点是,从河东出发,人家白横秋坐在长安就能招呼到。”
“毒漠那边可以?”王叔勇微微皱眉,意外的没有发脾气。“毒漠那边赢了能对灭英有作用?”
“自然。”徐世英掰着手指算账。“其一,毒漠那边,关西肯定会全力支援,内瓤都要翻出来送过去,一旦赢了,他们就没有余力了;其二,毒漠那边距离长安极远,白横秋支援不过去,是个独立战场;其三,一旦控制毒漠,巫地的补给就会过来,然后就可以仿效之前巫族南下,沿着灵武扫荡陇上,若是能扫荡陇上,关西不就是一个东都的局面吗?到时候人心自然会垮,天下不是我们也是我们的了!”
“我听明白了。”王叔勇继续皱眉道。“你是想说,南下,战果容易但有限,很难继续发挥……西进,千难万难,只要真能助力到了,保证了胜利,就能赢得足够大?”
“是这个意思。”徐世英恳切道。
“你准备带多少人西进?十个营?”王叔勇似乎有妥协之态。“须知道楼烦去白道的路那么窄,便是你说的有道理,也过不了许多人。而南路总不能不管,咱们分兵,你带走十个营,我带剩下人汇合天王,诈一诈那些逃窜的晋人又如何?”
“十个营太少。”徐世英得寸进尺。“河东如果只是诈一下的话,其实没必要带走那么多人……我带走十个营,不走楼烦关,而是偃旗息鼓,从太原往西,走离石,过杀巫关,渡河去雕阴,从战略上断榆林之后;让洪长涯带五个营,走楼烦关,大张旗鼓去支援周行范!你跟徐师仁带着五个最弱的营南下汇合天王,利用鼠雀谷的地形装模作样……足够了!”
王叔勇目瞪口呆:“你还让我们做疑兵为你遮护?!”
“五郎,请你务必助我!”徐世英没有驳斥,而是催促了一句。
“你说完了是不是?”王叔勇忽然眯着眼睛来看对方。“没什么要补充的,只差我给你决断对不对?”
“是!对!”徐世英言简意赅。
“那我现在问你一句,就问一句。”王叔勇走上前去逼问。“你一意去榆林身后,有没有担心李定在毒漠三关赢得过大,而私心想分功勋的意思呢?”
徐世英措手不及,愣了一下后,恳切以对:“你若这般问,我自然不能说没有……尤其是若论他此番军功做战后升迁,实际上便只是让他越过我去主导军务罢了……但是这件事,我真的是从大局先来做思虑的,只不过从大局思虑,并不耽误私心。”
王叔勇便要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