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你既问私心,我就与你说私心。”就在这时,徐世英也逼上前,抢了话语,二人几乎是面对面来言。“若黜龙帮无有天下,咱们不过是之前几百年反覆的豪杰一般,你想想整个东齐能被人记住的有几个?不过是神武帝和三杰,还要读了书才知道!可若有天下呢,咱们便是开创几百年盛世的英雄,是跟祖帝身后那几位一样被人记住千年的!
“而现在,首席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步,若是不能自己奋力蹬一蹬,你不觉得亏了吗?!”
王叔勇盯着对方眼睛看了不知道多久,眼见着对方丝毫不让,终于将那声冷笑放出:“所以,临到这个天下大变的关头,李定往天上爬,无意蹬了你一脚,而你醒悟过来,现在又要蹬我一脚,好继续往上走,是也不是?”
“我是求你们推我上去,把天捅破!然后一起上去!”徐世英几乎是咬牙切齿起来,因为他心知肚明,如果对方不同意,他就真的做不来这事。“你就说行不行?!”
王叔勇不做回复,而是转身背手而走,走了十几步远停下,复又向一侧拐去,然后又是十几步停下,如此再三再四,竟是在这行宫御花园里背身绕着对方走起了圈圈。
也不知道走了几圈,其人终于在夜色中立定:“不用等天明了,我们现在一起去找徐师仁跟洪长涯……但徐大郎你须记住自己的话,你便是真捅破了天,也是我们推着你捅破的!”
徐世英心下一松,竟然觉得后背湿凉一片。
黜龙军既定下方略,得手太原第二日就立即分兵,迅速行动起来……且不说徐世英和洪长涯带领的兵马从艰难的西路和北路行走,只说另一边,王叔勇与徐师仁顺着晋地最腹心的通道而行,一路顺畅,很快抵达鼠雀谷,然后立即沿途进行多重进行封锁,确保军情不被泄露,再出鼠雀谷与雄伯南会师时,不过花了区区四日。
这个时候,他们得到军情,那些晋人,也就是王怀通-王臣廓这个逃亡集团,已经退到了闻喜。
雄伯南、王叔勇、徐师仁稍作商议,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可攻击的位置,因为对方明显是想卡住轵关道,但闻喜这个地方无险可守——北面有要地,但他们担心被人从轵关道截断后路,不敢留在那里。
决议已下,三人不再迟疑,连着雄伯南带来的五个营一起,将徐世英旗帜立在后方曲沃城头,便立即向闻喜发动了冲击。
虽然实际上双方兵力相等,但过程却如他们预想的那般轻松,逃亡晋人狼狈而走,根本没有半分战意。
闻喜,包括王怀通恩师金戈夫子生前建立的南坡学院,轻松落入黜龙军控制当中。
不过,追击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黜龙军的先锋部队就发现,虽然沿着涑水北岸逃亡的晋地部队明显失控,沿途投降伤亡者甚重,而且明显是直接奔着大河重要渡口蒲津去了,可水极浅的涑水南岸,大约是安邑方向,却出现了成建制的关西军主力部队……如果进一步追击,很可能会被切断后路陷入包围。
于是乎,为首的资历头领郭敬恪立即下令,要求停止追击,缓缓转回闻喜。
部队还没有回转到闻喜呢,当夜,也就是正月廿八日夜,得知消息后,雄伯南还没反应过来,但王叔勇跟徐师仁立即意识到出错了——郭敬恪不该后撤的,这是露怯!
想想就知道了,安邑能有多少兵?假如身后是黜龙军河北主力的话,还有两位宗师、两位知名大将在这里,怎么可能会害怕被人切断后路?
就这样,稍作商议后,三位龙头再度达成一致,决定翌日再度发起一场针对晋人逃亡部队的佯攻,由雄伯南带领,沿着涑水北岸进发,试图对已经是惊弓之鸟的这支部队再三造成惊吓,获取战果;同时在涑水上游,也就是涑水与稷山之间,摆出一支六个营的核心部队,对安邑之敌进行震慑。
坦诚说,徐师仁对这个奇奇怪怪的方案是想反对的,但王叔勇提出来后,雄伯南立即赞同……这就让他很被动。
更重要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现在就这十个营,而且郭敬恪已经露怯,再怎么补救都会显得破绽百出,偏偏又不能继续露怯,所以也实在是没办法!
到最后,徐师仁也只能提醒雄伯南,如果那些晋人跑得快,已经到了蒲津,而且谨守不出,没有被惊吓到仓促渡河,那就千万不要冒险攻击,而是应该立即后撤!因为蒲津已经是在京兆边上了,跟之前河阳城于东都一般无二,白横秋很可能利用信息差直接过来支援的。
雄伯南自然应许。
翌日,也就是正月廿九日,因为撤回来的部队需要整编,大军并没有极速发动,而是缓慢行军了一整日,抵达稷山,就地扎营,同时在身后闻喜城升起“徐”字大旗。
到了卅日一早,雄伯南率四个营以拉长部队行军序列、多做旗帜的方式当先而出,逶迤不断,往蒲津而去。
而王叔勇、徐师仁则率剩余六个营就地留守营地,看管涑水南岸三十余里的安邑。
仅仅是一个时辰后,大上午的,安邑守将韩长眉便察觉到了不对——如果黜龙军忌惮大宗师,那就没必要出兵,前日退却之后谨守便是;反过来说,如果黜龙军没有意识到白皇帝可能亲自过来这个危险,那就应该全军涌上,用几乎碾压的战力同时攻击自己和王臣廓才对。
可为什么,一面大张旗鼓去攻击蒲津,一面却对安邑的区区两万人这般严阵以待?!而且前日为什么追到一半,晓得自己在安邑,就立即掉头呢?
几乎是本能一般,韩长眉想到了一种可能,但局势偏偏由不得他多想了:“烽火点燃了?”
“是,刚刚一收到黜龙贼出兵的消息就按照之前的安排点燃了。”下方侍立的六位中郎将中资历第一的辛姓中郎将立即出列应声。
“那咱们也出兵吧!”韩长眉直接从桌案后下令,同时扔下了手中的文书。
辛姓中郎将明显惊异:“这么早吗?”
韩长眉看了看堂下其余几位同样惊异的中郎将,状若不解:“有什么说头吗?”
“大将军,贼军势大,去这么早,当头撞上,只怕会损失惨重。”辛姓中郎将小心以对。“也容易打草惊蛇吧?不如等等陛下?”
“为国用命,怎么能计较本部的损失?”韩长眉连连摆手。“而只要我们打的坚决,将黜龙军主力钉死在涑水北岸,又何谈打草惊蛇?至于陛下,他的修为在那里,难道还追不上我们?!”
两翼六位中郎将齐齐凛然,然后忍不住相互对视。
韩长眉置若罔闻,径直起身离开大堂,然后果然立即出兵……部队在安邑城北铺陈开来,立即就往北面涑水而去。
一个时辰不到,在快马的加持下,王叔勇和徐师仁等人便得知了消息,然后齐**惊,因为他们真的只有六个营在这里守卫。
“要坏事。”营寨内,徐师仁第一个反应过来,然后直接腾跃来,到王字旗下主动来寻王叔勇。“要坏事!白横秋要来,速速让天王回来!”
王叔勇此时也刚刚反应了过来……诚然如此!
这种局面,要么是自家虚实被窥破,那雄伯南处便没有了意义,正应该早早回来,应对当面之敌才对;要么是人家没有窥破,却依旧率两万众不计风险直趋此地,只能说明人家所图甚大……可图什么,怎么图?必然是以涑水北岸、稷山南侧的狭长通道为陷阱,将进入通道的黜龙军给吃下!
可若要做到这一点,除了韩长眉及其本部外,最少还需要一位不可阻挡的破阵之人配合后撤的晋地部队压制住理论上两位宗师才行。
他们昨晚还在说,白横秋说不得会去蒲津支援呢!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对方,或者说被之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不行!不能让天王直接回来!”王叔勇刚刚发了信使,那边归营的徐师仁复又折返回来。“要看他有没有攻破临猗,攻破了就不要回来,继续往前,假装没有中计,走到三疑山掉头向北!我们这边直接撤!若是没有攻破临猗,我们就等他,然后一起撤!”
“直接撤,一起撤?!”王叔勇心下不安。“此时撤了,不就暴露我们分兵了吗?”
“那也没办法。”初春时节,徐师仁已经出汗了。“王五郎你想想,白横秋真要来河东,会去从蒲津协助撤退的晋人迎击天王吗?他不需要呀,他只要跟上韩长眉的部队,来这里就行了!这里才是涑水陷阱的袋子口!”
王叔勇目瞪口呆,几乎是颤抖着手招呼了旁边的巡骑们,让他们立即按照徐师仁的补充将新的军令送出去,并确保临猗的战况被及时送回。
这个时候,算算时间,韩长眉的大军距离此地已经只有二十里了!
虽说胜败兵家常事,可局势都到这个份上了,不会让自己来打一场大败仗吧?!让牛达来多好?!为啥没人让自己蹬一脚?
“狗日的徐世英!”
大营各处在按照之前军令努力备战、准备营地防御工作,甚至因为之前一连串胜利而显得气氛有些轻松,与此同时,军中实际主帅王五郎却艰难的跌坐在了自己的将旗之下,且语出粗鄙。“他还没把天捅出个窟窿,我竟先捅了!这厮可是害惨了我!”
徐师仁无言以对。
第一百一十章 送乌行(20)
正月底,河东地区,涑水稽山之间,六营满编的黜龙军在拥有营寨加持的情况下,与两万堪称老对手的关西府兵交战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全线大败,丢盔弃甲,扔下营寨,狼狈撤走。
与此同时,雄伯南也很快掉头,放弃了刚刚占领的临猗城,往北面逃窜。
对于黜龙军来说,这是一场毫无疑义的大败。
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大败,多路围攻,齐唱凯歌,怎么到你这里忽然就败了?更离谱的是,从接战开始到主帅王叔勇下令撤退为止,各营各部没有任何一处显露败相。
这就导致哪怕是随后王叔勇专门强调,敌方有大量援军包来,试图整个吞掉这一路兵马,却还是不免引起军心动荡和质疑。
另一边,因为被人压上武关、河东、毒漠、突入蜀中而军心板荡的关西军自然是大喜过望,士气振奋。
“陛下,臣有罪。”
与蒲津一体的河东郡城内,韩长眉躬身下拜,几乎五体投地。“臣委实不晓得他们只有五六个营在彼处,更没想到他们直接逃了,致使陛下不能尽全功。”
韩长眉看不到上方端坐之人的表情,而接下来数息也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于是努力放平心态,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顺。
过了片刻,上方终于传来声音:“这事若是要怪到你头上,那朕可就真的是赏罚不公了……韩卿,你这一战有功无过,赶紧起来吧。”
“臣还是不解。”韩长眉终于起身,却好像忍耐不住一般相询。“陛下,他们为何只有这几个营在这里?他们的河北主力去哪儿了?还是一开始打太原就没有这么多人?”
“河北在春耕前的大动员是没法糊弄人的,河北兵马肯定在,但去了何处,谁也不知道。”白横秋在上方面无表情的阐述道。“或许是南下绕过东都汇集张行了,或许是北上去攻击白道了,朕来之前刚刚接到文书,说是那个周行范领兵去了白道……但也可能只是留在太原处置宫室、田产,好做接收……谁也不知道的。”
“最起码短期内河东这里无虞了?”韩长眉继续来问。
“这是自然。”白横秋轻轻颔首。
“但还是可惜……他们经此一吓,肯定不会再中计了。”韩长眉再三摇头。
“无妨,你现在赶紧回去,控制好安邑和稷山,看清楚闻喜的情况,若是他们继续后撤,你便进取到闻喜。”白横秋语气清冷平淡。“且去吧。”
韩长眉不敢怠慢,再三行礼,这才出帐去了。
人既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横秋忽然扭头看向侧面端坐一人:“怀通公,你怎么看?这人可信吗?”
“陛下的意思是,他之前出兵太果断了,惊吓走了那些人,所以有纵敌的嫌疑?”王怀通捻须反问。
“不错……”
“但请问陛下,这么判断的前提是不是他上来便猜到稷山只有五六个营?”
“是。”
“那不就是诛心之论吗?”
“诚然如此,否则如何让他轻易走了?”
“臣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局势艰难,还请怀通公直言不讳。”
“那我就说了。”王怀通侧眼看着上面那人,言辞犀利。“若是诛心之论,现在这河东城的一万多晋地逃人,都该杀了。”
白横秋沉默片刻,言辞艰难:“惭愧。”
“陛下,这不是惭愧的事情。”王怀通继续斜眼言道。“河内无功而返,淮西、南阳落入人手,韦胜机被阵斩,李定偷渡巫地得手,晋地被放弃……一桩桩,一件件,怎么可能不使人心沮丧?不使人心动摇?更不要说,居其室则有德,居其野则无耻,现在这个局势,谁被派到河东孤悬在外不起心思?十六卫大将军,除了那几位心腹,陛下换任何一个人来到韩大将军这个位置,谁能不动摇?”
白横秋言语愈发艰难:“怀通公说的极是,越是此时,越要公平公正……真要是谁反了降了,也是我白横秋无能在先。”
“陛下。”王怀通继续来言。“接下来陛下意欲何为?可有方略?”
白横秋当然晓得王怀通是晋地流亡集团的精神领袖,是此时必须要争取和团结的对象,而且对方确实有能力,倒是没什么可遮掩的:“我说服了太白峰上的冲和道长,请他确保关中的防御,还尽数动员起了陇上兵马……”
“冲和道长就算是答应了,也不过是在如今日这般情形替陛下在武关与张行做过一两场吧?”
“已经做了。”白横秋正色道。“此时应该有交手和对峙。”
“臣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白横秋坦诚以对。“你是想说,便是有冲和替我防卫一二,我也不能扔下十六卫主力,孤身去蜀地或者毒漠……这样的话,只怕立即就会人心崩塌,冲和道长拦得住张行和踏白骑,须拦不住他麾下大军并进,他也没道理替我造杀孽……是也不是?”
“是。”
“这是自然的道理,但现在,既然晋地这里没有多少兵马,我也不瞒着怀通公,我想去北面看一看。”
“因为黜龙帮河北主力若去北面,北面必败?”
“不能说必败……但确实危险,更重要的是,我是一人之力,去了北面,方便防守。”
“陛下,臣能多问几个问题吗?”
“怀通公请言。”
“十六卫府兵如今到底还有多少人,满员是多少,实员是多少,其中多少是编练三年以上的老卒?”
“满员是十九万八千众,但实际上未曾满员,去年出兵时在册者是十六万余众,其中两万随元帅韦胜机往南,六千在毒漠三关,长安-武关留有一万余众,潼关八千,成都五千,河东五千,晋阳你是知道的,也有两万,此外还有一万余众轮休没有征发,故此,出兵河内时号称十万众,其实是八万府兵不足,佐以民夫……战后,约七万不足,就地解散,考虑到春耕,并没有及时补员,只是名义上增册。
“待到冬日发兵南阳,没有动员这六七万人,转而提剩余一万众与长安、武关、潼关守军,共计三万不足,并各地戍卫军三万众,合计五六万众出南阳……这一战损失极大,退到关内,正经的府兵减员过半,只余万余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