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清河便要解释他自己一人便可,孰料,旁边白横元忽然向前半步,拱手以对:“陛下,臣也愿去潼关支援。”
司清河心里一惊,晓得自己过了火,赶紧低头,不再言语。
“不用。”白横秋摆手以对。“潼关这么近,我亲自来吧!下午让冲和道长去与张行做分说,你们都好生歇息。”
众将自然无话可说,刘扬基等人也赞同,听这位皇帝的意思,明显是担心夜长梦多——毕竟有人叩潼关其实无妨,关键是不能拖延下去,再让人心波动。
所以,必须要出重拳!
当时议定,白横秋亲自往潼关而去,却不腾云驾雾,也不张牙舞爪,而是率两三百骑精锐不吝马力飞驰而往,区区两百里而已,中午出发,沿途在可能是当今天下最宽阔的驰道上换了两次马,傍晚前便已经赶到。
入得关内,守将牛方盛大惊失色,匆匆询问皇帝来意,晓得对方是来支援后自然无话可说,便按照对方要求,紧急发动反扑。一出城,还未摸到对方营地边缘,便惊动关外营地,随即,兵马尚未全动,先有一处真气闪烁,往阵前关外而来,结果尚在半空中,也就是凝丹、成丹这一层最难把控自己的阶段,天上地下各自显化出一张巨大棋盘来,横竖密集,上下一兜,赫然就是一套天罗地网,将那处真气如猴子一般捆缚妥当。
张虔达既被半空中拿出,也无审问,也无招降,只是如农民用连枷拍打麦子一般,被从半空中往一旁山头上去拍,连拍了七八下,估计都成肉泥了,方才没了显化,流了一地。
看的出来,这位用棋盘做显化的大宗师心里有气,让张虔达给撞上了。
解决完战斗后,牛方盛心惊胆战,匆匆将战场交给副将回城来面圣,孰料圣驾竟然在摔死人后直接回长安了,这让牛方盛觉得自己逃过一劫的同时,不免又愈发惶恐起来。
另一边,白横秋既有些愤愤失态的意思,也委实不敢耽误时间,解决了张虔达后就匆匆折回,因为已经天黑,也不再担心张行会有警觉,干脆弃了随从,径直往长安去。
可不知为何,四更天的时候,鸡都开始叫了,他才缓缓入得长安宫室内。
长安宫室乃是大魏建国时专门营造扩展的,规制自不用说。然而,张行塞兵武关道,逼的关中主力摆到了蓝田大营,此间既无枢机之务,也无皇室威仪。更要命的是,白横秋年老方才起兵,因为要拉拢白三娘的缘故一直没有立太子……不是没有人选,他看上的其实是自己的幼子,今年才十二岁,乃是当年白有思带着张行、钱唐来见他时前一年出生的,要的就是借着大宗师抵御寻常伤病的优势好好抚养此子最重要的十年。
但这其实还是一个结果,那就是几个大些的孩子,俱对他有些疏离,甚至暗藏鬼胎。
反映到这长安宫室内,自然就更显得空空荡荡,凄凄惨惨了。
就这样,白皇帝也不喊人,也不多事,一个人坐到了那座他中年时就垂涎的龙椅上,亲自打开几处窗门,任由夜风与月光自行滚入,将他白发与玄袍吹散。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他的心情如何,没人知道他准备做什么。
渐渐地,夜风变晨风又变春日熏风,月光自然也变成日光,中间有内侍和宫女察觉,却不敢声张,只是去通知那些大人物罢了,可一直到当日正午,却还是无人敢来打扰他。
不过正午刚过,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是打断了这位皇帝的思绪,他抬起头来,看的清楚,来人正是自己多年好友兼心腹张世静。
后者满头大汗,步履匆匆。
“陛下,臣不该惊扰陛下,但不敢不来报。”张世静一直来到龙椅前,方才下跪,将一封文书递上。
皇帝还是躺在那里不动,只是摆手相对:“无妨,你直接说便是。”
“是北面来的军情!”张世静神色迟疑,言语也有些艰难。
“毒漠那边那么快?”
“不是毒漠,不是鱼元帅跟窦中丞,是徐世英给陛下的军报。”张世静头都低下去了。
“什么叫徐世英给我的军报?他要降我?”白皇帝说到最后四个字,自己都笑了。
“是徐世英在雕阴那里守株待兔,勾连了王臣廓,王臣廓这个逆贼反戈一击,就在郡治上县那里将我们两万兵马和对应的军需尽数吃掉,韩长眉战死,王怀通胳膊挨了一刀,不知所踪。”张世静已经要哭出来了。“然后徐世英这个逆贼接手了我们的军需和兵站,让王臣廓继续打着大英的旗号,以他的名义走我们自家八百里加急的军驿,将军报送来了……上县、长安相隔七百里,整好一昼夜的时间,半夜先送到蓝田,刘大将军看到后藏起来,又找不到陛下,先去潼关打听,也找不到,赶紧问我,才晓得陛下在长安……”
“哭什么?”白横秋倒似乎浑然不觉这个消息的背后含义一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只是徐世英这厮年纪轻轻,就欺到我们头上,说他是后生可畏也无妨,未免太张扬了些。”
“他不是张扬。”张世静虽然还带着哭腔,但明显一路上思考过。“他只是想尽快把消息送过来,动摇我们罢了。”
“确实。”白横秋点点头。“那就更没什么可指摘的了……”
“陛下,我们……”
“我已经有想法了。”白横秋摆手道。“徐世英那边得胜,还不能直接让咱们陷入必死之局,关键是毒漠……要是李定那里也胜了,然后跟徐世英一起过来……到时候就是一个大宗师、五六个宗师,数倍的兵力围攻咱们一个关中,那才是坐以待毙。所以,眼下之务,便是要在李定南下之前,反扑出去!”
“陛下有决意便可。”张世静听到这话,也不由坦荡起来。“到时候,臣愿持矛为一马前卒。”
白横秋终于不再躺着,而是翻身坐起,拍了拍对方肩膀:“去告诉刘扬基,让孙顺德也从蒲津那里撤回来,你们三个一起处置,潼关和长安都不要留人,把兵力集中起来。”
“诺!”张世静居然振作。
就这样,张世静离开后,白横秋挣扎了一刻钟方才决意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然后去了宫中一处地方,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明显有伤,见到皇帝过来,立即挣扎起身行礼。
白横秋站着不动,任由对方行礼完毕,方才失笑:“薛将军,如何,竟然已经能行动了吗?”
“陛下厚德无以为报。”薛仁感激涕零。
“什么无以为报,你几次拿命来报,这一次明明可以直接在那边降了的,还要专门来见朕……薛将军,朕很喜欢你,不光是你年轻、天赋好,更重要的是你的这个做派也像极了当年关陇初立时的那些豪杰。”白横秋还是相距数步站着不动。“但是可惜了,咱们君臣缘分已尽,你现在能动弹了,就按照之前约定,去河东老家吧……正好河东现在也被黜龙帮占据了。”
薛仁闻言,非但没有惊喜,反而有些哀恸之色:“陛下,若是两家还在正常对峙,我走了就走了……可是我在宫中养伤,又不是聋子瞎子,陛下这里局势一日日坏下去,今日不等我伤好就来寻我,怕是更要大坏了吧?这种情形我若还走了,还是个人吗?”
“你想多了。”白横秋一声叹气。“若是有机会,我自然想让咱们君臣善始善终,一起死了胜了都无妨……但现在麻烦的是,我马上就要去决战,可你只能勉强活动,这身伤还不如一个寻常披甲府兵……白饶上你又何必呢?”
“陛下,我愿持盾为一马前卒!”薛仁几乎是脱口而出,且观之情真意切。
白横秋闻得此言,细细打量了一下对方,说实话,这句跟张世静不约而类的话,委实让他有些欣慰……但越是如此,越不好坏了这个前途无量年轻人的性命。
片刻后,其人缓缓言之:“其实,朕此来见你,还有一事相托。”
薛仁精神一振:“陛下请吩咐。”
“朕有个幼子,才十二岁……能不能请你把他带出宫去,带到河东。”白横秋缓缓言道。“若是此番朕顶住了,你再把他送回来;若事有不谐,就请你让他改姓薛,做你的义子、义弟,都无妨的,只要活下去就行。”
薛仁听得此言,还能说什么,当即连连叩首。
而白横秋点点头,转身出去,亲自安排此事去了,到了下午便将人送出……而薛仁一直到了蒲津都不知道,依着张行的做派以及白有思的关系,若说那些成年的儿子还有些计较,这个幼子反而殊无干系,
换言之,白横秋非是用薛仁保全这个幼子,竟是用这个幼子保全薛仁。
事到临头,他实在是不忍让如此一个如此单纯的年轻人平白送命。
傍晚时分,白横秋回到蓝田大营,部队已经开始整备,自不必多言。然而,隔了一日而已,也就是二月十八,潼关、蒲津、长安部队刚刚勉强汇集起来,这日深夜,徐世英又通过八百里加急给他送来一个新的惊喜——鱼皆罗的帅印。
白横秋意外的没有任何多余沮丧情绪,他只是拿着帅印找到了一旁山麓中的冲和,邀请对方明日一起出兵。
冲和没有询问对方是否知晓此举可能毫无意义,只是点头答应辍在军后十里相随。
翌日一早,二月十九,白横秋召集全军,宣告了一个坏消息——五日前,王臣廓倒戈向徐世英,并偷袭王怀通,王怀通、韩长眉殉国,两万之众尽没,随即徐世英紧急南下,昨日就已经逼近到龙门,很可能马上要与河东的雄伯南等人会师,直趋渭水。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随即,白横秋摒除了一切多余的建议,全军东进,就在武关道决战。
皇帝已经决意,剩下的人自然无话可说,一时间车辚辚,马潇潇,竟真有几分哀兵决死之态……数万大军当日自蓝田启程,直接开向武关。
且说,武关道狭长,蓝田只是关内出入口,从蓝田到武关与蓝田到潼关差不多,都是两百里……但黜龙军这些日子一日日压迫,已经实际上控制了从武关到熊耳山之间的道路,双方其实相距不过一百二三十里。
不过,即便是一百二三十里,即便是在紧挨着关中腹地的武关道,也是常规下大军两日半的距离。
所以,当日大军前进,五十里方落脚,已经是个足够多的距离,而黜龙军又在例行进逼中因为无人阻挡前进二十里,双方相距还剩五六十里。
当然,这个时候,黜龙军内部必然已经开始疑虑猜度起来。
而当夜,出乎白横秋的预料,牛方盛居然没有逃窜,但好在司清河以巡查的名义弃军而走,算一算,应该能及时将军情送出去。
“徐大郎绝不会在吃掉韩长眉后立即马不停蹄的进军渭水,按照他的性格和大局观,应该会去榆林!真要南下,必然也是李定打赢了跟上来!”夜色中,披着衣服的张行听完司清河的绝密军情后,立即给出判断。“因为他单独南下无用,而徐大郎不会做无用的事情!白横秋是用半真半假的消息来暗示我们,要是我们此时撤了,徐大郎他们的兵马就会成为孤军,被他回头吃掉,他是想拽住我们,利用冲和跟他都在关中立塔的优势与我们决战……所以不要管他,全军明日一早立即后撤!他进多少,我们退多少,沿途增灶,看他追不追!”
Ps:抱歉,这章少了点……作息乱了,连续两天下午睡觉晚上醒,然后头疼……送乌行应该快要结束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乌行(26)
张行没有失误。
或者说,白横秋指望着用这么一点简单的用间就让张行失去判断力,本身就很有穷途末路的感觉。
进入二月下旬,草长莺飞,黜龙军连退三日,径直越过了武关。
其决绝之态,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白横秋几乎不可能强行逼迫对方决战。而且一些敏锐的将领也察觉到,黜龙军的军灶数量在持续增加,而不管是真是假,都说明黜龙军现在游刃有余。这个时候,关西军军心开始动摇,很多将领当面质疑,徐世英该如何处置?长安会不会有失?
白横秋给出答复,那个消息是假的,徐世英没来,是为了用间拖住张行罢了。
众人只能表面接受这个,但内里明显已经有人不敢相信了……当日就有逃人,只是武关道这个地形,前后一堵,后军的孙顺德一刀砍下去,登时无人再敢私下逃散了。
然而这不代表军心就能稳住,尤其是张行在二月廿四日这天继续往后撤了三十里,撤到了武关关外。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就会多想,出了武关,你白横秋还是人家张行的对手吗?又不是没在武关外面打过。
但白横秋还是坚定的跨出了武关。
于是张行再退四十里,直接来到武关道的另一头出口,也就是南阳范畴内的淅阳郡境内。
这一次,白横秋终于迟疑了,内外的压力都给到了他……再往外走,张行继续退,怎么办?再往外走,来到开阔地带,部队开始逃散,怎么办?再往外走,徐世英、雄伯南发现关中空虚直接来了,又如何?甚至此时李定都可能南下了!再往外走,便是张行真不动了,自己和冲和的战力回归到寻常大宗师,打不过怎么办?
但廿六日,没有选择余地的关西军还是继续东进了——不打这一仗,他不能心甘。
而这一次,张行没有再后撤,黜龙军全军整备,巡骑撒出,各营早饭推迟一个时辰,所有肉食新面尽数放下,人马必须饱食,然后全军自饭后按批次披甲,枕戈待战。
中午时分,双方相距二十五里,而巡骑告知,关西军发现黜龙军不再后撤后,也不再按照长途行军的姿态,而是改为临战状态,全军正在用干粮、披甲,下午恐怕将直接奔袭而来。
“能不能反向奔袭过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当此局面,黜龙军自然要例行召开前敌会议,而刘黑榥几乎每次都会率先提出建议。“趁着他们用饭和披甲,踏白骑和所有修行高手外加所有骑兵一起过去!”
“我觉得没必要。”另一位行军总管阚棱当场驳斥。“突袭过去,反而容易出岔子……既然之前计算过,说到了这里就不怕他们两个大宗师,那就列堂堂之阵,反扑出去,就能打赢!何必弄险?!”
“不错。”单通海也不赞同主动突袭。“突袭过去或许能得逞,但留在这里也是以逸待劳,况且关西军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中层军官士气不足,不全面交战,让他们看到局势,这个优势我们吃不到。”
到了这里,刘黑榥就已经闭嘴了。
但牛达还是接了一句:“留在这里,他们过来接阵总要再耗一两个时辰,这样的话,只要咱们再稳住两个时辰,对方就只能撤退,到时候不胜而胜!若是他们兵马离散,还可以趁机追击,奠定大局!”
牛达既然开口,众人理所当然去看另一位龙头伍惊风,可后者只是低头不语,众人晓得原委,也都不好说什么。
张行于是去看程知理。
程知理见状,当仁不让:“全听首席安排。”
张行点点头,复又去看新降之人司清河,这位可是明明白白受了当时张行画押招降信的,大头领,谁都得认!
司清河沉默片刻,竟认真以对:“我以为两位龙头说的极对,白横秋之所以求战,本意就是撑不住了,我们没必要跟他们冒险……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便是。”
张行点头认可,复又摇头:“留在这里以逸待劳是对的,但不能指望什么千金之子不做垂堂,否则为什么不继续往后撤?我们之所以留在这里等他们来碰一次,就是要告诉两军上下,我们其实不怕他们的两个大宗师,只要能跟他们两个大宗师对到晚间不败……他们最后一根支柱就会垮掉,军心就再难支撑,也就可以反扑回去了。要我说,便是白横秋跟冲和,其实心里也都明白,只是那口气过不去,咱们碰一次,让他们跌一下,他们也说不得就丧气了。”
司清河刚要表示赞同,却又把话咽了下去,因为程知理已经抢先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其余人也都随之颔首,
“伍大郎。”张行见意见统一,扭头去看伍惊风。“你还要去拦你师父吗?”
伍惊风言语艰难:“总要试一试的。”
“你一开始去拦是我的主意,现在断无不让你去的道理。”张行也叹了口气。“但是伍大郎,你须记住一件事……今日不同之前,若两位大宗师决意来袭,咱们就要拼尽全力,你要回来应战的。”
伍大郎当然晓得对方意思,但还是点头:“自然如此。”
计议既定,自有文书和参军们汇集,大约制定了一些简单的计划——或是拒营而守,或是反扑出去堵塞山口,或是在营外列阵静候,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