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南洛口老仓内发下来的陈粮不是十五个钱一斗吗?”
“那是官价。”王代积赶紧解释。“按照户籍、年龄,成人丁壮限每旬五斗购买,跟城防官兵每日无偿多补四升米是一个道理,不是真正的价格……类似的,还有布帛、金银……”
司马进达抬手制止对方:“我晓得,我晓得……说白了,黜龙帮大军一到,市面上还是紧张起来了,对不对?老百姓又开始屯米了。”
“不是这个意思。”王代积摇头道。“而是反过来。”
司马进达一愣。
“据我所知,这个陈仓米配粮的方略是曹林在时就有了,官价一直没变……而好的时候,恰如前两年,陈粟根本发卖不出去,因为新粮就多俩钱,可即便如此,也不敢乱调价格,更不敢不卖。这是因为真坏的时候,陈粟能涨到天上去。”王代积继续罗里吧嗦的解释。“曹林刚死那一阵,八百文一斗!过年时候,南阳撤回来,军心不稳,一斗是两百文!春耕后,慢慢回到了三十钱一斗,现在……”
“现在大军压境,竟然只涨到八十个钱一斗?!”司马进达心情复杂,一声长叹。“这便是你纸条上所说‘事关二郎生死,不要惊动二郎’的事情吧?老百姓都想着降了好早过太平日子呢!八九年了,也该如此了。可是二郎他……”
王代积认真盯着对方,见到对方真情流露,终于决定放胆一搏:“司马将军,我也不怕你怎么看我,我是坦荡的,我原本是想做个忠臣,一了百了的,但齐王回来这一哭,说实话,我那股气就泄了,可泄气之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觉得对不住二郎……可二郎偏偏钻了牛角尖,得有人把他拽出来!”
司马进达前面几句话听得直皱眉头——怎么就到跟我表明什么心迹?你忠不忠关我什么事?
耐着性子听到最后,更是无语:“我自然晓得他钻了牛角尖,若是我能拽,自然就拽了,何须阁下来言?”
王代积略微一滞,继而迟疑起来。
“王尚书,你到底有没有主意?”司马进达彻底无语,便作势要起身离开。
“将军且住。”王代积喊住对方,看了看周围人,压低声音道。“将军,我真有些想法,但一来有些不敢,怕说了,弄巧成拙,担不起责任不说,还要落得小人之名;二来,我怕说话絮叨,将军听不耐烦。”
“小人之名你不用担心。”司马进达重新坐回,然后眯起眼睛看向对方。“你今日既然选到这个地方来说,我也不说,日后便是闹出天大的是非来,只要是我做的,便不会提及你半分;责任也不用你说,事到如今,大兵压境,无外乎是生死荣辱而已,谁还担不起?最后,你若真有主意,我今日便耐着性子听你说便是。”
王代积点点头,刚要言语,几个初夏时鲜小菜正好被店家端上,他暂时闭口,只从怀中摸出一枚黜龙帮铸发的河北银钱,递给店家,让对方不要打扰。
店家会意,匆匆布置完毕,走下去了。
王老九这才开口:“将军,二郎钻的牛角尖内里是什么不好说,但这事得有个壳括着,这个壳便是守东都……所以,若是东都没法守,守不了,此事便有说法了。”
司马进达点点头,复又摇头:“话是这么说,但东都就在这里,没法守、守不了,他强要守也没办法。”
“可要是东都没了呢?”王代积打断对方,迫切来言。
“东都怎么就没了?”司马进达冷笑一声。“这么大东都,百余坊,百万多人口,宫室、宝物……”
“那些都是虚的,守东都其实是守人!”王代积再度打断对方。“最起码对于二郎来说,他要守的其实是人!没有人的东都,没有人要他守的东都便毫无意义……”
司马进达沉默了下来,再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黄胡子妖族杂种,心中泛起异样,他知道对方说到要害了。
“我其实也是因为这次齐王过来才忽然醒悟这一点的。”王代积喟然道。“以前的时候,从我一个大魏忠臣这边来看,二郎哪怕是为了我们,也肯定会葬命在这东都的……因为我们这些大魏忠臣要是全都想着城破殉国了,再有两个非要守城的,所谓必然弄出血来,那他就有了一个念想,就有跟黜龙帮打到底的道理。人家黜龙帮又要急着统一天下,怎么会容他,一撞上,就是他必死无疑的结果。但是,齐王一来,跟苏相公一哭,哭着求苏相公活下去,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本来以为自己必死的结果也改了。为何会如此?因为其他人眼瞅着都不殉了,我要是一个人殉便是个笑话。所以便想着,要是有人能把东都这里如大魏忠臣一类的硬疙瘩全都处置了,没人愿意守城,个个都愿意降了,那二郎便也有生机了。”
“疙瘩都有谁?”司马进达沉吟片刻,认真来问。
“不多。”王代积恳切道。“我仔细摸了一圈,真不多了。一则,所谓百万平民……”
说着,王老九伸手指了指外面:“才八十钱一斗的粮食就是明证!”
“不错。”司马进达立即点头。
“二来,是所谓大魏的体统……这一回要是能助齐王安排妥当,其实也能消去。”王老九掰着手指头来言。“这一点,我就可以做,要是发觉谁非要摆忠臣的谱,我想法子去劝,劝不了找人把他们送出去……其实我已经猜到这里面最麻烦的人是谁了。”
“谁?”
“两位太保……”
“啧。”司马进达几乎本能啧了一声,然后立即摇头。“我回去就发文,让他们去守轘辕关……”
“支出去也好,劝一劝也罢,他们可能会答应,但也可能会不答应。”王代积认真道。“这两位到底一心要为曹皇叔殉葬的,若是心里清明,怎么样都无法,这就是死结……便是杀了他们,其实也是死结,二郎一定觉得这人是被他连累。”
“确实……这是死结。”司马进达面色如常。
“而且死结不止一处。”王代积继续言道。“还有一个人……”
“谁?!”
“李枢……”
“确实,李枢也麻烦,而且这厮是个顶尖的聪明人,自然晓得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去处这个道理……这也是个死结。”司马进达面色不变,继续来问。“还有吗?”
王代积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你既寻我,必有见解,可有解开死结的法子吗?”司马进达心中烦躁催促了一下。
“道理上说,无外乎两条路。”王代积一字一顿,小心言道。“还是应该先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他们一起离开东都……去东夷,去南岭隐居,都行。”
“这当然是好事,但你自己刚刚都说了,连两位太保一心要为曹皇叔殉葬,李枢更是不甘之人,如何能成?”司马进达哂笑道。
“所以,在下突然起了一个歹毒的计策,反正两位太保注定要死的,那能不能请李枢替我们处置了两位太保,然后自行离去呢?而李尚书走前,若是学骨尚书那般留下书信,劝谏二郎珍惜性命,更更好了。”王代积继续一字一顿言道。“黜龙帮那里,就告诉他们,李枢已经死了!”
司马进达一声不吭,陷入沉思。
但仅仅是片刻后,其人便苦笑一声,缓缓摇头:“王九尚书,我懂你的意思了,是个法子……不要说这个时候死马当活马医,便是真反过来激怒了二郎,我也会做的……我也不会透露你,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王代积如释重负。
而司马进达站起身来,端起身前来自那杯邺城的吞风酒,难得正色:“我敬王尚书一杯,祝王尚书公侯万代,好生辅佐那张皇帝,为天下开太平!”
王代积只能唯唯诺诺接了。
当日不提,翌日,曹铭在苏巍、牛宏两位的陪同下正式拜访了元帅府,见到了理论上应该是自己亲妹妹却没有多少印象的元帅夫人以及当年实际上充当过自己直属部下的司马正。
司马进达作陪。
这一次,齐王没有哭,他只是按照张行之前书信中的建议,说河北风土人情,说私下里黜龙帮的政治笑话,说当年他们那位理论上的父亲还在时的一些事情。
而有些出乎意料,当这位元帅夫人说起自己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一件事,也就是当年一征失败后,皇帝先逃回来,等待各路溃兵时的那个夏天,忽然就下旨让人去抓数不清的萤火虫,放到了北邙山的一处山谷内,然后他带着所有宫中妃嫔、子女、内侍去看萤火虫时……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记起了那件事情。
“那时候,大魏还有救。”曹铭言辞恳切。“但要我说,从那时候开始,大魏也便无救了……”
在场的人都晓得他的意思,说有救是因为彼时皇帝虽然日益骄纵,一征也损兵折将,但对于大魏的底子来说,这些还不足以伤筋动骨……这个时候,若是能够悬崖勒马,缓缓处之,天下可能会有波折,可能会有动荡,但总能支应下去。
张行这种人说不得会成为曹林的十四太保,最后继承他的政治遗产,位列南衙;白横秋当然也会老老实实的做他的大魏忠臣;司马长缨也不会那么轻易死掉,司马进达、司马正会让司马氏发扬光大;曹铭未必能当皇帝,但也不会被废了宗师;苏巍、牛宏继续做相公;小公主可能会嫁给某个功臣之后,正常的过日子,最起码能在一个繁华的东都享受一辈子。
但可怕的是,回头去看时,大家也都晓得,皇帝就是那时候开始“疯”的。
这个半辈子骄横,自诩陆上至尊的人,从遭遇到那次失败开始,就丧失了理智……就变的格外苛刻、残暴、别扭、多疑与软弱。
而偏偏之前的胜利与经历又让他完全掌握住了一切的权力。
所以,从那以后,大魏便也无救了。
“大魏没有救了,也早该亡了。”眼见着无人反对,曹铭实在是没有忍住。“司马二郎,你做的足够好了……歇一歇吧!东都百姓都感激你,我们也感激你!”
司马正沉默了片刻,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缓摇头:“齐……兄长,你不晓得……大魏能有个结果,几位能放下心结,我自然乐见如此,也确实卸下了一层束缚。可是我身上是一整套盔甲,哪里能轻易卸的干净?不说别的,这东都城内还有不少人是将性命托付在我身上的,我岂能负他们?何况,张行素来立志要修个至尊什么的,若是这般,我这身修为便是三辉四御给他存的奖赏了,他不拿,当个皇帝、首席,乃至于上天化龙列星都是无妨的,却决难指望着什么至尊了。”
“二郎。”曹铭闻言,赶紧来劝。“你这番道理张行难道不知道吗?他既遣我来,便是应许的意思,你切莫自陷泥潭!”
这话既然挑明,席上几人都来看司马正。
孰料,司马正还是摇头:“正是晓得张三郎是好意,晓得他想保下整个东都,我才要成人之美……不然的话,等他后来想要自个成就的时候,恰好缺了我这一身盔甲,岂不千古遗恨?”
曹铭刚要再说什么,结果那曹氏幼女此时忍不住落泪先语:“若你下定了决心,生死我都随你去吧!”
司马正勉力来笑,便要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曹铭、苏巍和牛宏都还想来劝,此时一直没吭声的司马进达忽然咳嗽了一声,却是瞬间引得在座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便是那曹氏幼女看了眼司马进达后也有些无奈之色。
午宴俨然没有起到作用。
且不说其他人,只说宴会散了以后,下午时分,司马进达回到自己住处,稍作准备,也不换衣服,便直接打马往城南而去,却是一路直接行到南城墙下,进了嘉庆坊内。
刚进坊门,一名心腹中郎将便迎面而来,恭敬拱手:“大将军!”
“都到了吗?”司马进达肃然道。
“名单上的人都到了。”中郎将立即点头。“都在小营内候着。”
原来,东都到底是不停有人口流失的,而如嘉庆坊这种最穷最偏的,理所当然被转为军用……如今整个嘉庆坊都沦为军营和军属所在。
司马进达也点点头,拍了拍对方肩膀:“老丁,你就不要进去了,今日要是有事,替我看着点!”
那人,也就是东都宿将丁全了,恭敬低头应声,却没有再跟着对方进去。
就这样,司马进达转入坊内小营,入得其中一间原本就是豪宅的地方,上了大堂,赫然有十数名文武等在此地,见到司马进达来了,在兵部尚书李枢的带领下一起起身来迎。
“坐!都何必等我?”司马进达入座,立即举杯,一如既往的干脆。“诸位,当此时机,你们还愿意来见我,我感激不尽,且共饮三杯。”
李枢以下,包括罗方、薛亮在内的十几名将官纷纷举杯,先喝了三杯。
这个时候,司马进达才开宗明义:“诸位,我请诸位来的道理很简单,那张行不光是大兵压境,更善操弄人心,他让齐王过来一哭,硬生生把那几位大魏忠臣给哭没了心气……但我也不怨他们,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他们忠的是大魏朝廷,躲不开齐王跟萧太后……只是东都的人心士气确实受挫。而今日正午,就是刚刚,他还去到元帅府上开家宴,想通过公主劝降二郎,只是被我挡过去了。
“故此,这次宴席,本意就是想看看,还有多少人愿意随我们叔侄最后一战的?原本想着人少,我们就弃了东都,去外面的金镛城或者河阳内城守一守。但不想还有诸位这么多忠义之士,那借着二郎立塔的本事,这东都城约莫也能守!我先谢过诸位了!待会回去,还会有些礼物到大家住处,大家不要推辞!”
话到这里,司马进达扭头看向李枢:“李尚书,他们跟咱们不一样……咱们是躲不掉的,这些人愿意来,咱们得感激一番……我刚刚在那边喝过了几杯,你且帮我敬一轮酒。”
李枢自然无话可说,起身挨个去敬酒。
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这些个此时还愿意接受司马进达“讨论防务”邀请的文武,里面颇有几人对李枢不假辞色,甚至有人出言嘲讽,但李尚书倒是能够从容应对。
反倒是薛亮跟罗方,似乎跟李枢同病相怜,专门起身与之对饮。
一番折腾后,众人又饮了几杯,一直到天色暗淡,外面又响起了净街鼓,司马进达这才放人回去,却又专门喊住李枢、罗方、薛亮三人,然后转入这间大宅后面的花厅里。
就是一个石桌,四个凳子,一大壶酒,几个小菜而已。
司马进达从容坐下,将酒壶推给地位最低也是年纪最小的薛亮,后者断了一掌,只用另一只手帮忙斟酒。
就这样,四人又一起饮了两杯,刚刚放下杯子,司马进达便叹了口气,倒也依旧坦诚:“你们不晓得,王代积已经动摇了,所以这次没请他。”
罗薛二人微微变色,倒是李枢捻须冷笑:“他就没坚定过,从头到尾装大魏忠臣不过是想着为入仕大明做铺垫,只是张行不认他这种铺垫,那他自己要及时改换做派……脸都不要的!”
“或许如此吧!”司马进达叹了口气。“可要是这么讲,刚刚外面堂上那些人又有几个信得过的?”
“大家不过是讨日子罢了。”罗方此时插了句嘴。“又不像我们,去无可去的,委实不能怪那些人。”
李枢苦笑一声,主动接过酒壶为罗方斟酒:“我也不是什么刻薄之人,到了这份上,也没脸对谁刻薄……外面那些人我是不怨的,苏相公那些人也无话可说,只是王尚书……不是我嫌弃他,他自以为装得像模像样,其实漏洞百出,稍微有心之人都能猜到他的心思。”
“这倒不是假话。”罗方看了眼薛亮,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可若是这样。”薛亮带着酒气正色道。“最后守城的时候没几个人,还能守东都吗?”
“必然艰难,但也不能去金镛城跟河阳城……元帅的塔还在立德坊。”李枢稍作解释。
“原来如此。”薛亮也无奈笑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咱们陪着元帅尽力便是。”
“这正是麻烦所在,也是我专门留你们的缘故所在。”司马进达低头言道。“王九倒也罢了,怕只怕二郎也动摇了。”
花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过了片刻,还是薛亮追问:“怎么说?”
“不是说张行必取元帅修为以证位吗?”李枢也幽幽来问。“元帅如何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