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说:“我知道今天下雨,不是什么大活儿,很快就能完事,成不?”
待双方达成一致后,婵阳的手指又停留在了拨号页面,思忖片刻后,她给一个陌生的号码发了条短信:今天下午6点。
对方回了个句号。
忙完这些事后,宋婵阳终于松了口气,她觉得疲惫极了,靠着棵梧桐树缓缓滑坐下去,屁股着地的一瞬,她立刻弹了起来,神经质地摸了摸裤子兜里的老年机。
还好,手机还在。
奶奶留下的这部手机,让她终于决定掀翻这一切。
时间再往回倒,退回葬礼第二天,她在娘娘庙里第一次撞见父亲宋择远那天。
当时她在门外,正好听到了父亲和奶奶聊起当年的事。那是她第一次知道父亲还活着,也是第一次惊觉,母亲很可能是被消失的。
被她撞见后,宋择远并未解释什么,他甚至没说两句话就匆匆离去,离开前只说会给她一个解释。
可宋婵阳却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要解释,他假死的三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解释,母亲失踪的十二年他也从未想过解释什么,反倒被她发现端倪了,才想起来解释。
当她还是小孩子吗?
那天宋择远一走了之,将她和奶奶单独留在了娘娘庙。当时宋婵阳看着床上如“纸人”般的奶奶,做了一个决定。
她把老年机递给了奶奶。
刘爱芹看着她伸出的手,有些愣神。宋婵阳耐心说:“奶奶,这个老年机还给你。”
“其实之前我曾接到过一个陌生电话,当时我没有听清对面的声音,现在想来,应该是我爸打来的。”
“这个手机也是他给您买的吧?”
“你们这么多年一直都有联系,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当了三年的孤儿,你们却忍心看着我成为孤儿,你们都真够狠心的。”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可能在你们眼里,别人的死活都不重要,我也好,我宋立哥和他妈妈也好,我们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我们是不是,原本不用这么辛苦?”
“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被生在这个家。”
“真的非常讨厌。”宋婵阳垂首说。
刘爱芹木然地听着,像具泥人般无动于衷,那部手机她也迟迟没有接过去。
见状,宋婵阳干脆打开了老年机,她指着手机上代表着“振动”的小铃铛,“这个打开是铃声模式,关掉就是振动模式,振动的意思是说,别人打来电话时,没有声音,只有很轻的嗡嗡声。我爸没有教过你这个吧?”
刘爱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图。
宋婵阳又给她展示了其他功能,手机上还有小游戏可以解闷,但她知道奶奶不感兴趣,她的重点也不在这个,所以只是走马观花地带过。
“这个是录音功能。”宋婵阳点开一个图标,意味不明地说:“点开这个,你说话,就能把你的声音录进去,再点一下,就保存下来了,想听的时候随时都能听。”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爱芹终于开了口。
宋婵阳没有回答,又连续示范了四五遍录音的过程,直到她觉得再笨的人也能记住时,才说道:“没什么意思,给您留着解闷儿。”
她没在这里待多久,临走前,她回过头温柔地说:“奶奶,我知道您不大喜欢我,可再不喜欢我,我也是您亲孙女。正因为我们是家人,所以即使我再知道您不喜欢我,您重病时我也会回来照顾您。”
“血浓于水啊……”她低低地叹了一句。
宋婵阳离开后,刘爱芹盯着手里的老年机直愣神,孙女的话久久回荡在她耳边。
是啊,血浓于水,可这碗里不是水,而一样是血啊……
她攥住了手机,一颗浑浊的泪珠滚落,无法取舍。
而宋婵阳这边,虽然她说了那么一通话,看似想触动对方,说动奶奶将有用的消息录下来,好帮他们逃脱旧事的泥潭。
可她心里也清楚,凭她三两句话就想扭转固有的天平,实在是太难了,她这么多此一举的做法,不过是她的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承认,这个世界上没人在乎她。
她递出去的手机,不过是她苟延残喘的幻想。
而真正承担录音功能的手机,早已被她悄悄塞在了床板的背面。
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充满巧合,阴差阳错有时令人瞠目结舌。
昨晚她和宋立探查奶奶死因时,她第一时间摸走了藏在床板背面的手机,最后又找到了奶奶藏起来的那部手机。
可等回了老宅,她悄悄检查手机时才发现,她偷偷藏起来录音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关机了,一个字都没有录上。
果然是便宜的二手机,真是没用!
她懊恼万分,明明那么小心翼翼,每天都确保手机的电量,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宋婵阳的视线停留在奶奶藏起来的手机上,虽然不报什么期望,可当她打开录音机,发现里面躺着的两个录音文件时,她简直欣喜若狂!
第一个文件只有短短十几秒,里面只有刘爱芹清嗓子的声音,似乎是她在测试录音功能。
第二个文件时间很长,竟然有足足一个多小时!
录音开头,是刘爱芹的自我介绍,她声音虚弱,但声音十分清晰。
“我叫刘爱芹,住在贵亭村17号。我想坦白一件12年前的旧事……”
宋婵阳手指发抖,几乎是强行抑制着自己的激动,逐字逐句往后听。从时间推测,刘爱芹大概是在白雁去过娘娘庙之后,才录音坦白的。
“原本这件事我是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的,可最近经历的这些事,让我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白活了。不仅害了死了的人,也害了活着的人一辈子……”
“原本以为是给老大……宋承义办的丧事,没想到竟是给我自己办的。你说这叫什么事?一家子竟活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家人的样子,我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12年前,如果不是我的包庇和袒护,或许这个家,至少不会散得这么彻底。”
接下来,刘爱芹把十二年前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当她说起杨贞是怎么死的时候,宋婵阳一个没忍住,落下了眼泪;当她听到大伯宋承义的死相时,她甚至更加痛苦。
她一想到宋立要接受的是这样的答案,她就不敢面对。
既是怕他们多年的念想一场空,更是因为,把大家都推向痛苦深渊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当然,最让她感到茫然的是姑姑。
十二年前,姑姑在恐慌和无知中,懵懂做了父亲的帮凶,即使她不是害死母亲的凶手,可她的的确确参与了抛尸,也隐瞒了十几年真相,让她这么多年都生活在失去母亲的阴影中。
可姑姑又确实将自己抚养长大,仿佛她的第二个母亲。
她和姑姑相依为命的时间,已经超过她和妈妈相处的时间了……
宋婵阳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想起姑姑刚收养自己时,因为妈妈的突然离开,她时常在梦中惊醒,哭着找妈妈。不管她哭醒多少次,姑姑总会立马醒来,将她揽在怀里,哄道:别怕别怕,妈妈在呢。
录音停了。
屋里的沉默似乎也在安抚着她的伤痛,令她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个声音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宋婵阳一个激灵!
她猛地抓起手机,果然,录音还在继续!
刘爱芹的自白之后,是一段几分钟的沉默,再开口时,却是她的一句问话。
宋婵阳想起奶奶的死,白雁去过娘娘庙后,差不多只隔了一个多小时,等宋立再上去时,奶奶已经死了。
难不成……奶奶是在跟凶手说话?!
她屏息听着录音,过了片刻,对方才开了口,然而一张口,竟是她熟悉的声音——是她父亲宋择远。
宋择远说:“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刘爱芹问:“最后一面?你又要走了吗?就像12年前一样,出了人命就一走了之?留下我们这些活着遭罪的人……咳咳咳……”
宋择远有些不耐烦:“你又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这次是你叫我回来的,说是家里拆迁,埋人的事怕捂不住,我这才回来的。我回来是尽做儿子的本分,我完全可以不回来的。你忘了吗?我早在三年前就是一个死人了,是你亲自认的尸。我这次能回来,都是为了你。”
刘爱芹的声音似乎有所缓和,她叹了口气:“那你这次怎么又要走?”
宋择远说:“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不坐牢。妈,以后世界上没有宋择远,也没有宋承义了,哦不,是没有假宋承义了。”
刘爱芹似乎哭了,她声音激动,大声质问道:“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只顾逃命,连一点后悔都没有吗?!”
宋择远冷冷地说:“我没空。如果一直活在后悔中,我早就死透了。”
又是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刘爱芹才干涩地说:“你以后怎么办?打算藏一辈子吗?”
“当然不。”宋择远说:“以后我就不姓宋了,我会光明正大地活着。”
“那你姓什……”刘爱芹还没问出口,就被他打断了:“别问了,知道太多有什么好的。”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妈,我总觉得,你知道得也太多了。”
“你会出卖我吗?”
宋婵阳脑子一晕,眼前闪过奶奶挣扎的死相。
第38章 第四天(2)
快中午了,聚在灵棚前的人渐渐散开,宋婵阳收好老年机,仍然滑坐在地上,抱臂休息。
忽然,两根手指搭上她的肩,轻轻拍了两下,她警觉地一回头,却见宋立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大伯母好点了吗?”婵阳担忧地问。
“好多了,本来也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受伤。”宋立倚在树上,俯身和小婵说悄悄话:“我陪她没多久,她就一直催我来找你。”
宋婵阳扯了扯嘴角,“对不起。”
“干嘛又道歉?我爸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你也是受害者啊。”
“大伯母她……”一想到所有的事都因宋择远而起,她就有些战栗,害怕身边人憎恨的目光,也害怕被抛下成为真正的孤身一人。
可宋立却没有责怪她,从昨晚她决定把真相告诉堂哥起,宋立就一直保持着沉着冷静,不知是因为厌倦了这些事,还是强撑着做妈妈和小婵的依靠。
昨晚他们从娘娘庙出来时,发现石明霞竟不见了,宋立一想到村子里可能还潜伏着杀人凶手,冷汗唰得下来了。
他直奔棺材跟前,结果一推盖子,连赵威也不知所踪!
还是小婵足够冷静,她扫视了一圈灵棚内外,一眼就发现了异常之处。灵棚搭在土地上,而棺材附近脚步凌乱,细看之下,不止一个人的脚印。
她拍了拍宋立的胳膊,示意他往前方看,脚印通往的正是密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