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他的话来说,他还时常出入殿下寝宫、也与殿下成双入对的登山赏湖过呢,难道就意味着他公孙桓与殿下有不可告人之事?荒谬!
他私下严厉警告那些耳目聪敏的朝臣们,哪个若敢乱殿下小话、污殿下清誉,那就别怪他不讲情面了。
对于殿下身边第一刽子手,朝臣们还是颇为畏其威的。
自此,此事倒是无人再敢拿到台面上谈论半字,不过私下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陈今昭自也能从旁人些许微妙的眼神中收获些讯息。
对此她早隐隐有了预料,毕竟那人行事愈发有些明目张胆了,漏出的那些痕迹总会让有心人察觉出来。不过只要没人当她面戳穿,她就能装聋作哑当没这回事。事已至此,她除了看开了,还能如何。
仲夏来临,天气热的厉害。
这日傍晚,陈今昭与家人用完膳不久,院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
一身宝蓝色的便服之人踏进院子,身后刘顺亲捧了一叠公折,再后头有人陆续抬了冰鉴进屋。
“有些公务需要与朝宴商议。”
他照常与陈家人道了一句,陈家人拘谨的点头回礼,就在陈今昭的示意下离开了堂屋。
两宫女自是迫不及待的窜回了西厢房,长庚也动作利落的回了自己屋子。陈母带着好奇的稚鱼离开,稚鱼对于这个时常出入他们家宅院、且时常夜半寻她哥处理政务的上官,总感觉有些奇怪,觉得似乎何处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这个疑惑一直困扰着她,直待她成婚多年之后,才终于模模糊糊的摸到了此间事的真相来。当然,这是后话了。
么娘牵着呈安离开。
在经过那人时,两人各自面无表情的将脸朝旁侧移开,当真是相看两生厌。
夏夜微风吹过,摇得窗边竹叶轻颤,发出沙沙声响。
荡如青浪的帷帐内,陈今昭仰面抱着他的颈子,承受着他最后一拨的狂风骤雨。在失狂那刻来临之际,她的手指胡乱抓着他的脖颈、肩背,他就势覆身低头,以口封缄吞卷了她所有的喘息。
一切荡平之后,两人拥在榻间许久才缓神。
经过修缮后的床榻加长加宽了许多,不似先前,单他一个入榻,榻上空间就能让他高大雄健的身躯占据大半数,让人觉得挤得慌。
至于好好的床榻为何要修缮加固,缘由不提也罢。
“朝宴,若是不在朝为官,你最想做什么?”
云收雨歇后,姬寅礼倚在床头,拥着她低声柔语的问。
陈今昭枕着他宽肩,气息尚带些喘,“殿下为何这般问,是要罢我的官吗。”
平日闲谈她还是习惯称他为殿下,至于十五郎,多是在床笫之间的时候唤的。
他无奈笑道,“想哪去了,闲谈而已。”
她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合适位置枕着,“换作从前那会,我最想当夫子。那会日夜都想着辞官归乡,去吴郡的学院里做个夫子,教书育人。”
“那你如今可还想做夫子?”
“如今……没有那般强的意愿了。”她想了想,解释道,“当初之所以有那般强的意愿,很大程度上是形势所迫。本来入朝为官就是意外,再加之我这身份,在朝每多一日就多一日暴露的风险,所以辞官归乡就迫在眉睫。”
陈今昭仰起脸看向他,笑了笑,“现在我的身份既在殿下这里过了明路,那又有何可担忧。我更满意现在的职务,想把手上的公务做好。”
姬寅礼揉了两下她的背,“说了只是闲谈,没想罢你官,你也不必试探我。”
她冲他辗然一笑,就重新枕上他的肩。
“我还从未问过殿下的过往。不知殿下那些年在西北是如何过的,又有何愿望吗?”
听她开口过问他的过往,他胸口的那颗心鼓噪得厉害。
平复些气息,他轻抚着她的肩,开始低声徐徐说起他的那些过往。但并未过多的说西北那些年戎马倥偬的事,说的更多是他儿时的岁月,说他父皇、母妃,说昭阳宫的姑姑、总管太监、以及他有印象的那些宫人们,说他儿时的趣事,说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当时蹴场见你们蹴鞠,我觉得犹似在看小儿玩泥巴。放在我年少那会,用不上两个回合,定让尔等输得哭爹喊娘。”
陈今昭轻笑,“幸亏苍天眷顾,让吾等生不逢时
生于殿下之后,免使与殿下同台争辉。否则萤火比皓月,吾等也沦为笑料了。”
姬寅礼惩戒性的用力按揉她腰背两下,低哑着声笑道,“确是该庆幸你的生不逢时,让你晚几年才吃了我给的苦头。”
陈今昭抿抿唇,小声,“殿下莫要说些虎狼之词。”
他闷笑了几声,带起胸膛的震动。
抬手抚上她垂落半肩的乌发,他刚要笑着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她转了话题。
“殿下,不知你年少慕艾那会,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笑声止了。
姬寅礼轻咳两声,道,“那时不过十来岁,年岁尚小,哪有慕艾的时候。那时谈未来妻子,时候尚早,再说男子汉大丈夫,所思所虑应是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伟业,哪有空暇去想些什么儿女情长。”
“闲谈而已,殿下说说也无妨的。”
“有甚可谈的,曾经我哪有时间想那些。就我那些不省心的兄弟们,哪个不红了眼似的想给我使绊子,绞尽脑汁的想将我踩下去,外头还有朝臣们三天两头的弹劾我这个,那个,生怕我在外的名声好了。我成日忙着跟他们斗法都来不及,哪有旁的心思琢磨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把她要抬起的脑袋按回去,抖开薄被给她盖上,不由分说道,“时间不早了,明个还要不要上朝?赶紧睡,你要是实在不困,咱们也不妨再做些尽兴的事。”
榻内安静了。
听着没过多时怀里传来的细微均匀的呼吸声,姬寅礼无奈笑笑,也随之躺下。双臂搂过那馨香柔软的身子,他亦闭了眸,胸腔里充盈着满足。
夜已深,窗外虫息鸟歇,竹影婆娑。
如水的月色洒满大地,万籁俱寂的夜里,天地一片安宁。
时间就在这般安宁的日子里悄然流转,如潺潺溪水般流淌过炎热的夏日,度过了清凉的秋日,不疾不徐来到了初冬。
月初下了今岁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的雪花如絮般飘落于天地间。
来了月信的陈今昭有些畏寒,马车里就放置了两个火盆。怀里也捧着汤婆子不离身,暖暖偎着小腹,这方觉得身子舒坦许多。
马车进了永宁胡同,停靠在了陈家院前。
陈今昭起身下车前,照常去马车抽屉里拿自己的书。但今日在摸向书籍那刹,她手指顿了下,偏眸看过后,就不动声色的将多出来的东西放在袖中。
进了家门,她寻空将长庚叫到跟前,低声询问,“今个可见谁动过咱的马车?”
长庚闻言吃惊,疾速在脑中思索番后,摇头,“除了在屯田司被放置在养马官那看着外,马车再未离眼。”
陈今昭对自己管理下的屯田司还是有信心的,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钻了空子。
那剩下的可能就是在车马市了,那里人员杂乱,想动些手脚也方便。
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放下汤婆子就回了自己屋子。
关了两扇房门,她折身回了书桌前,点了蜡烛。
从袖口掏出了个不足五寸的小竹筒,竹筒以漆蜡封口,显然是传递密信用的。这个竹筒竟出现她的马车里,她甚至都不知,她的马车抽屉里什么时候凭空多出个暗格。
她眸中闪过狐疑、不解,谁会给她递密信,又是什么目的。关键是,竟躲过了宫里那位的耳目,递到了她的眼前。
怀着种种疑惑,她打开了封漆,从里面倒出了一卷密信。
展开密信,她凑近蜡烛的光亮,迅速阅览。
密信写了三句话。
第一句,问她可知鹿衡玉在荆州做什么。
第二句,告诉她鹿衡玉每月遭受不下十起刺杀,最近的一次被人得手伤了肺腑,是他及时寄了药过去救活了一命。
第三句,鹿衡玉提名的变革土地税法的首倡书已经在路上,最晚月中抵达京都。
陈今昭一下子软了腿,连后退两步,手心用力撑在了桌上。
或许寄信之人不清楚变革土地的具体内容,所以没在信上明说,但提及首倡书,她的脑中却迅速闪过两个政策一一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
这是她昔日呈于御案,却没了下文的倡议书。
两个政策的威力何其大,没人比她更清楚,会对世家乡绅造成何种冲击,也没人比她更清楚。
她不知鹿衡玉首倡的是二者中的哪个,前者还是后者,抑或是两者,但无论哪个,都是动了人的根基,势必要让那些人恨之入骨,恨不得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脑中阵阵发晕,她捏着密信坐在桌前缓了好一阵。
她本以为,即便要行这两条国策,好歹要等到国朝再稳定些,待到国库充盈,能经得起数场连战的耗费之时。如何没想到,这般早就要伸出土地变革的触角。
为时太早了,实在太早了。
早到首倡者很可能就会成为垫脚石!
天下世家何止千千万万,明枪暗箭让人躲不及也防不及,首倡者更是要受他们群起而攻之。最有效的措施就是变革的同时,朝廷亦起兵威慑,反一个打一个,杀鸡做猴一路推进,由此成功率方能超过半数。
但关键是,如今国库不算丰盈,粮草、钱财能撑得过一场、两场、乃至三五场的仗,但撑不起十几场甚至更多的战役。
而世家遍布九州,一旦全都将他们激反,届时天下烽烟四起,朝廷势必就要连战。
所以,她才说现在推行这两项国策不是时候,太早了。
一旦事有不逮,鹿衡玉这个首倡者,很容易就成为垫脚石,倒在变法的路上。把密信凑近火苗,看着它成为了一抹灰烬。
这一夜,陈今昭在桌前坐到了天亮。
翌日,她在屯田司里一直待到了下值。出来后,让长庚驱车带着她,直抵东街沈府。
土地变法一事,是绕不开户部的。
如今她也总算明白,为何自沈砚升任户部左侍郎后,就一直在忙。具体忙的什么,已不言而喻。
第124章
沈砚对她的突然到访感到惊讶,同时也很是开怀。
将她迎入府邸,他边走边笑说,“朝宴今日如何得空过来?岁末将至,工部诸事繁杂,想必你这工部郎中也是公务缠身,这段时日忙得很罢。”
陈今昭微笑:“是有些忙,不过来年春耕涉及到贷粮一事,我想与你这里讨个主意。”
沈砚了然的点头。
进了花厅,下人上了茶水后,他就打发人下去了。
陈今昭在他开口前,看向侍立一侧的长庚道,“长庚,你且先去门外候着。”又面向对面诧异的沈砚,解释了句,“毕竟涉及政务,还是当心谨慎些好。”
沈砚看着她与往常隐隐有些不同的神色,心中几番思量,然后也对着旁边自家常随道,“忠庆你也下去罢,把门带上,其他人未经传唤不得入内。”
两家常随退下后,偌大的花厅里就仅剩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