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宴可是要说那青苗法?”沈砚觉得对方之所以这般谨慎小心,可能是要说的就是来年春耕,欲推行此政之事。他沉吟了番,劝道,“我知你这一年来反复推敲青苗新法,欲求至臻至善。然推行新政仍需审时度势,现在施行还是有些操之过急,恐非上策。”
唯恐对方想不通,他又补充,“倘使监管不周,州县官吏阳奉阴违下,纵尔鞠躬尽瘁,最后亦难竟其功。故而,朝宴你不妨再等等,且将此政暂压缓行,少说等……天下再平稳些,等朝廷能抽出人手到地方监管,再行青苗新政不迟。”
陈今昭垂首不语,目光一直凝在手边的茶碗上。
沈砚望向异常沉默的对方,疑惑唤了她两声,“朝宴?朝宴?是我所提有何不妥之处?”
陈今昭从茶汤上抬了眼,看向对面狐疑不解的人。
“我见泊简兄近一年来忙碌非常,不知具体忙的何务?”
沈砚一时哑然。他有些吃惊的看向陈今昭,不明白从来极讲分寸的对方,为何突然问出如此不妥当之言。别说户部、工部隶属不同衙门,就算同在一部,向同僚打听机密政务,亦是犯忌讳的事。
就算二人是友人,这也是极不妥当的。
就在他拧眉沉思要如何回应这话时,却听到对方猝不及防地发问——
“忙的,可是田税改革之事!”
沈砚猛地站起来。
陈今昭骤然撑案起身,衣袖带翻了手边茶碗。
“改革的具体是哪条田税?”她咬紧牙根,目光如炬,“是摊丁入亩?还是,官绅一体纳粮!”
如惊雷轰耳。
沈砚骤缩了瞳孔,清雅的面容刹那褪了血色。
陈今昭手按着桌面,指骨泛白。她死死盯着对方的面色,尾音带颤,“我如此精准的提出这两策,你为何不震惊、不质问?你是不是知道,这两项田税改革之策,出自我之手?鹿衡玉的首倡书已在路上,在变法的前夕,你沈泊简充当了什么角色,我陈今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沈泊简,你告诉我!”
沈砚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他扶着椅座,趔趄地重新坐了回去。
“荆州的事,瞒成了铁桶一块,你如何知晓的?”
“这你不必管!你只需回我上述问题!”
他艰难扯出抹苦笑,“朝宴,你……不该问出口的。”身形孤绝的坐着,他定了定神后,试图用平静的语气说服她,“不必较真的,我三人各充当何等角色,其实亦非那般重要。人生于天地之间,总有各自的使命要完成,即便粉身碎骨,但于吾等而言,何尝不是求仁得仁。”
“吾等?吾等!”陈今昭重复两声,喉间好似戳了把尖锐的刺棱,吐出口的话都似刮着血沫,“我不想听冠冕堂皇的话,我是工部官员,只听务实之言。沈泊简你明说,吾等代表了何意?鹿衡玉要上书首倡变法,你呢,是联名共襄盛举,还是附议以壮声势?抑或于户部鼎力相助,为其保驾护航,再或待他殉道后,承其遗风,继其遗愿!”
“朝宴,你又何必刨根问底……”
“这里没外人,你说句实话罢,沈泊简!”
滴漏滴答的声响在花厅中清晰的回荡。
明明不过几息的时间,在此间凝滞至死寂的氛围中,时间好似被拉长了许久。
沈砚顿在座上,到底在对方寸步不让的逼视目光中,给了答案。
“联名,首倡。”
他滞涩的移开脸,不与对方刹那通红的双眸对上。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原因有三,其一,但凡为官做宰,谁不向往青史留芳,我沈泊简亦是个俗人,同样也想搏个美名;其二,我母亲她,就这三五年的光景了。对于那些毒瘤脓疮,我心中之恨不比鹿衡玉的少,如今能有机会作为一把刀剜了它,你说我可会坐视不理?”
他望向门外的方向,似在远眺,“其三,幼弟他有勇有谋,比我更适合沈家家主之位。我可为他铺就坦途,助他前程似锦,他可以带领沈家走得更远。”
陈今昭一直盯着他,直待他说完,才拍案笑了起来。
“善,大善!世间不是任何人都能坦明自己的私心,这点上我敬佩泊简兄。只是我想问一句,兄欲拿何物来剜腐肉?”
她看着他,露齿笑说,“是鹿衡玉罢。他在荆州施行新政,只要倡议不落在明面上,世家也不会大动干戈,这就给了朝廷缓冲之机。荆州作为试点,需要的是温水煮青蛙,缓行为上,而非急功近利,一口气吃个胖子,亦如你所言,实施新政要的是缓不是急!”
“所以问题来了,鹿衡玉为何反其道而行之,与朝廷的缓行之策背道而驰?他为何上首倡书,为何要将急着将新政摊开明面之上?”
沈砚默然无声。
陈今昭笑出了眼泪,“因为他败了!荆州的新策败了!也或许是后续无力,或许是眼见着瞧不见希望了,他只能以身化刀,临死之前将这柄刀光明正大的亮相世间,拼劲全力用刀尖挑破脓疮的皮!”
“鹿衡玉的定位是先驱,以身殉道。那你沈泊简呢?”
“联名首倡者?不,你是继鹿衡玉之后的首倡者,更确切说是继任者。等他余热烬了,你再化身为刀,向那脓疮捅去!”
话语落下,砸在了地面,字字有声。
陈今昭喉咙发痛,胸口似被塞了湿棉让人喘不上气来。
她擦把眼泪,指指自己,不容沈砚闪躲,继续发问,“我呢,我呢沈泊简!你二人或为复仇或为家国,前仆后继、舍生忘死,就算史书功过也该由尔等担当,与我无干罢?又关我何事!但我陈今昭的名字,如何上了户部的案头!”
“你告诉我,沈泊简你告诉我,是何故!”
她急促的喘着,拼命抑着眼底的泪,“别告诉我,署名陈今昭的倡议书已经封存在你户部左侍郎的案头上,只能时机成熟就大白于天下。”
沈砚面色复杂,转瞬又归于平静。
他的沉默已然说明了一切。
“好,好,大善!原来我在此间的定位便是,坐享其成、窃取果实的得利者!你二人果真是我至亲好友!”
她此刻觉得世间再无如此可笑之事,“待你们前仆后继铺完路后,时机可能也就成熟了,届时就是我这窃据成果者大刀阔斧上场之时。不,世人不会认为我是窃据成果,因为户部案头封存的倡议书会问世,足矣证明我的清白。”
“踩着至交的血,我功成名就,前途无量!”
陈今昭两眸通红。手指发颤的指着他,又指向门外,嗓音微哑字字发笑,“沈泊简,鹿衡玉!我敬佩你二者,舍生忘死,为我铺就一条康庄大道!今生有尔等挚友,我陈今昭三生有幸!来日每逢清明佳节,我定给你俩烧高香、烧足香车宝马纸钱!”
“朝宴,你冷静些。”沈砚试图平复她的情绪,“你本就是新政的提议者,最后大刀阔斧的实施者,本该就会是你。这些是你该得。”
“前头冒生冒死无我,后面领功领赏是我。”陈今昭真心建议,“你俩应该扪心自问,为何会有我这种伥鬼朋友。”
“朝宴,得利者与其是旁人,吾等宁愿是你。我跟鹿衡玉势必会遭受污名,后面需要你来为吾等正名,还吾等公正。若说世间谁还能公平公允的给吾二人青史标名,那就只有你,陈今昭。”
“那敢情,你俩还得谢谢我了?”
“朝宴……”
没等他话落,陈今昭在他猝不及防下,突然抓起手边茶碗,一股脑朝对面扔去。
“我把尔等当朋友,尔等拿我当小人!”
她不解气的将桌子都掀翻了,“去死罢你俩!”
沈砚坐那呆滞的看着她,脑门上倒扣的茶碗还在往下淌着茶汤,滴答的流了他满脸。
片刻后,两人隔着倒塌的桌子对坐着。
陈今昭这会平静了许多,被兜了满头茶渍的沈砚拿帕子擦着脸,清冷着脸色不住吸气呼气,面上瞧着也勉强算平静。
“泊简兄,鹿衡玉在荆州施行的哪条政策?两策并行还是其中之一?”
沈砚感受着脑门的湿腻,觉得脑子都嗡嗡的。此刻再看着对方这会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连吸气呼气声都重了起来。
“摊丁入亩。”
话语硬邦邦的,陈今昭闻声却大舒口气。
还好只是涉及到人头税,而非将天下士绅一股脑得罪干净。如此,便多少留了点余地。
“鹿衡玉还是心性太差了,所谓事缓则圆,慢慢来就是,他这般激进作何?”她毫不留情的批判道,又看向对方建议,“泊简兄,我觉得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世间事不是对立两面,非生即死的。我们何不想个周全之策,在挑破这脓疮之际,又能保全己身?”
沈砚默然后,道,“求周全,就会顾此失彼。于此关节上,尖刀出世反而更合适,朝廷趁此看清天下走势,及早调整应对策略。朝宴,你该明白的,从古至今,变法没有不流血的。”
“那就流阻拦者的血,流违逆者的血!”
陈今昭掷地有声。她看着他笑说,声音仍带艰涩,却清晰无比,“泊简兄听我说,此法既是出自我手,那它什么样的走势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没人比我更清楚。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踩着世家的底线,试着将它改良,将此间凶险降到最低。”
“鹿衡玉的首倡书已在路上。”
“那又如何?我们可以在他之前先一步上书。”她一字一句,“沈砚,鹿衡玉,陈今昭,联名首倡!亦如你多年前所说,吾等三杰,既为一体,那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最后离开时,她对他道,“泊简兄,若还将我当做至交好友,那就别让我吃着你们的血升官发财。朋友殉道,我领功,那不是我陈今昭的处世之道。鹿衡玉与沈泊简,至公无私,为国为民,亦不该有这般的小人朋友。”
陈今昭回府后,没想到那人竟也在。
“殿下今夜如何过来了?”
“听闻你与旁人吵架,怕你气着,就出宫来看看你。”
耳房临窗小书桌上摆了两盏琉璃灯,姬寅礼接着宫灯的光打量着她面色,目光最后定在她微红的眼角。
“怎么还被气哭了不成。”
现在他已不在她面前掩饰于各府上安插探子的事,当然陈今昭早就知道便是。
“我有那般怂,是与人论道杀红了眼。”陈今昭解开身上的斗篷解释道。知道长庚在外头守着,没让人靠近,所以那些探子估计也就隐约能听见些许争吵动静,听不见具体内容,遂与他简单说了是与沈砚在青苗法一策上意见相佐,导致双方有所争论。
姬寅礼坐在桌前,拉过她微凉的手近前,温热的掌心覆了覆她的脸,“气性忒大了些,怎么听说还有桌子倒塌的动静。”
陈今昭不在意道,“我掀翻的,还将茶碗扣上了他脑门。”
想象了那场面,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你下回去沈府,还不得被拒之门外了。”
“那可不成,这回没能说服得了他,我心中不服,下次还得与他坐而论道。这是尊严问题。”
两人洗漱完上了榻。照常说了会话后,二人相拥而眠。
枕边人熟睡过后,陈今昭睁眸望着黑暗中的帐顶。
在沈府与沈砚说得再轻松,也改变不了她即将要行之事的凶险。她在走一条极为凶险之路。
换作从前,饶是三思过后,她怕也会绕路而行。但不知是不是命运挟裹,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这惜命之人竟也走上了冒险之路。
一时间她脑中思绪纷杂,有迷茫,有彷徨。
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在胸间徘徊,悄无声息的隐入血液中。
黑暗中,她亦悄然看向了枕边之人。
此事上,她还要竭力瞒着他,直到她联名上书那刻。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雷霆震怒的模样。非是她要刻意隐瞒,而是若不先斩后奏,她要走的这条路就要中途而殂。况且,他如何能枉顾她的意愿,给她安排了那样一条通天之路!
若非此时机不到,她甚至都很想面对面问他一句,为什么他可以觉得,躺在挚友至交用鲜血铺就的功劳簿上的她,可以心安理得。
这一夜,她做了许多的梦。
梦里有家国大义,有朋友至交,有她二十几年来亲眼目睹的一些事情,还有他那张若隐若现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