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线勾勒蟒纹的朝靴照例在她面前略停。
陈今昭未如往常般抬眸或浅笑,却是深低下脸。
她明显感到对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深重下来,似犀着眸在她垂着的面上反复打量。
朝靴比往昔多停了数息。片刻,他方再次朝前迈去。
踏上九层御阶,他面向百官,威仪敛眸,巍然高坐。
执事太监高唱:“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一一”
接下来的朝议时间,有六部官员持本上奏,所奏之事或涉及刑狱、司法,或是官员考核、任免,还有钦天监提到了天象,再有翰林院提及了养才储士之事。
年底各部需要处理的事务繁多,但皆算不上什么大事。
近来唯一能与大事挂连上的,也就是夷越骚扰西北边境之事。
朝议如往常般进行着,待到各部事务禀完,廷臣也各自归列朝北恭敬侯立。整个朝堂渐渐安静下来,按照惯例,此时也就到了要散朝的时候。
执事太监持着拂尘正待要上前一步高唱时,文官队列有人同时出列。
“启奏殿下,臣有本奏。”
出列的两人持笏立在殿中,异口同声道。
在稍显安静的大殿中,两位年轻员掷地清朗的声音异常清晰,几乎瞬息,满殿惊疑讶然的目光概数朝他二人而去。
宝座上的人,犀着眸迅速扫过殿上二人后,猛地站起身。
倏地朝旁侧打了眼色,执事太监当即高唱:“朝议毕……”
散朝二字尚未脱口,陈今昭已上前半步,抢先一步开口:“户部左侍郎沈砚、荆州刺史鹿衡玉、工部郎中陈今昭,联名首倡田税变法……”
“住口!”
“臣等斗胆首倡田税新政,废除单独丁税,实行地丁合一,计亩征银,以纾解黎民负担!”源自上位者的雷霆震怒,以及满殿朝臣如电的目光悉数朝她射来。于此一刻,她好似置身于火炉之中,四面八方的火焰汹涌的将她炙烤。
用力抓着笏板,陈今昭眼睛看着地面,声音疾速却清晰,字字句句砸向在场众人耳中,“田多者课税重,田少者课税轻,无地贫民者免丁银,这是臣等奏议之要则,恭请圣裁!”
满殿哗然!
沈砚上前半步与她并肩而立,双手举过奏章。
“启奏殿下,除臣等三人首倡,另有翰林院十二名同僚附议。变法细则及联名奏章在此,恭请圣览!”
至此,在场群臣面色皆变。
地丁合一,计亩征银!
这是妄想动何人的根基,不言而喻。
他们骇然望向殿中持笏而立的两位年轻官员。
绯色官袍加身的两位官员,丰神俊朗,清癯出尘。
二者并立在庄严肃穆的朝议大殿中,脊梁挺直,面色从容,眉宇间是文人的清骨正气。明明不过两个初出茅庐的牛犊,却胆敢奏议变法、妄谈新政!如此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与满朝廷臣格格不入。
尤其是朝中耆旧们,对此感触尤为深刻。
彼三杰初入庙堂,便因标新立异而见弃于群臣,被视为异类。本以为这两年懂了些为臣之道,哪成想竟还变本加厉了,时至今日,竟敢做出惊天之举!
一时间,满殿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年轻气盛““不知轻重““锋芒太盛““初生牛犊不知死活““行径乖张,妄谈变法““早看出他们会出祸端““还是不知天高地高厚““众矢之的啊“等等言论流传在交头接耳中。
朝臣们对他们二人或侧目,或摇头,或不以为然,或话语锋锐如刀。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这般不知进退的冲劲,朝堂容不下。
但见到年轻的两位官员挺拔如松的站在殿中,冒死进言只为天下黎民计,不少官员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好似,看见了历史的重演。
与此同时,他们脑中不知为何突然浮现一词,雏凤清音。
执事太监高喝:“肃静!朝堂之上不得喧哗!”
嘈杂的殿中霎时止音。
宣治殿内鸦雀无声,无形的暗流涌动在平静的表层下。
九层御阶之上,巍然高立之人面色铁青。
平生头一回,他无法于人前,维持王仪风度。
“散朝!”
伴随声沉喝,他疾步下殿,朝靴踩地极重,三两步跨下御阶,朱红的袍摆随着步履翻起凌厉的弧度。
经过陈今昭身侧时,他语声冰冷丢下一句:“随我出来!”
陈今昭对旁边沈砚轻点了下头,就接过他手里的奏本,暗吸口气后,就抬步匆匆跟上前面疾步出殿的高大背影。
沈砚有些担忧的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直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他方收回了目光,对殿内望向他的群臣抬手示意后,就要转身离去。
“沈大人……”有人叫住他,欲言又止。
沈砚回头冲对方颔首,歉意道,“摄政王殿下定下章程前,关于此间事恕我不便细说,万望见谅。”
语罢,就抬步离开。
在他走后,殿内如何哗然议论,自不必说。
四驾马车直接停在了昭明殿。
陈今昭才踩蹬下了马车,身子尚未站稳,胳膊猝不及防就被一把扯住。接着一股强悍力道拽着她,不由分说将她往殿里拉去,她跌跌撞撞的急跟着,近乎被他提拽着走。
刘顺在后面屏息戒惧的将殿门关上。
整个昭明殿里的宫人早就悉数退出,她被他加大力道的手劲提着,一路从殿门口提进寂然无人影的殿内,再脚步不停地给她拽向内寝。
一脚踹开了朱漆寝门,他面色可怕的将她拽进去,不由分说的将她一把推向寝榻。
陈今昭踉跄撞入重重帷幔中,扑地跌跪在榻上。
饶是此刻,她怀里仍紧拢着十数人签字画押过的公折,护的仔细。手撑着床褥勉强撑稳身子,她慌张转过身来,却见他正立在榻边仰脖解着颈边的领扣。
“殿下!
姬寅礼看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怒,与冷鸷。
“你要自在,我就将监视的耳目撤了,你要自由,我允你继续官袍加身行走于朝堂。到头来呢,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
他扯过头上的七梁冠,用力掷在地上。
戟指着她,怒不可遏:“陈今昭!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逼我将事情做绝!”
暴怒之下产生的威压,铺天盖地朝她压来。
对于他的暴怒她早有预料,但此刻还是被其威势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她从榻上支起身体,让自己与他直面相对,迎着他的怒火。
“殿下只怨我如此做,难道不问我为何做?”
“纵有千般理由,也难掩你负我信任之实。”他怒极的眸中闪过凶狠,“你如何敢瞒着我先斩后奏的!你怎么敢联名首倡的!现在是你下场的时候吗!此番行事,你已完全将自己暴露在天下世家眼中。你,这是取死之道!”
话音砸下,陈今昭猛然绷直了脊背。
“好一个取死之道。”她咄咄直视着他,眸光似有憐憐火光,“是,我负了殿下之信任,先斩后奏了此事!但若我不如此,今日这份公折上,便会缺了我陈今昭的名字。所以纵是给我千百次重来的机会,我依旧会选择如此!”
她迎着他的怒视,字字清晰的发问,“敢问殿下,既是取死之道,为何沈鹿二人会被推向这条路?在今日上书之前,他二人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不是吗?鹿衡玉的倡议书即将抵达,沈砚已经做好了继任殉道的准备,不是吗?”
“还有,敢问殿下,什么叫非我下场之时?那么斗胆请问,何时方是我陈今昭该下场的时候!”
声音清冽,掷地有声,句句劈头盖脸朝对方砸去。
两人无声相视,双方的目光都是压抑着半数情绪。
在满室的寂静中,他先开了口。
“陈今昭,你现在是以何身份相询于我?”
“臣现以工部郎中的身份。”
“好,那孤就如实回你。”他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的看她,旁侧屏风落下的阴影覆在他已经沉缓下来的面容上,透着股上位者不近人情的漠然,“鹿衡玉本就犯了谋逆死罪,他去荆州本就是戴罪立功,生死有命。若能殉道,于他而言,何尝不是留了身后名,焉能说他结局不善?”
“至于沈砚,他昔年是功过相抵,但沈家势力已一落千丈。为家族谋长远,他甘愿踏上此路,这是求仁得仁。”
“陈今昭,你要清楚,没有人逼他们。再者,就算作为莫逆之交,你也阻不得旁人志向。”
陈今昭摇头,“我从未觉有此想法。我信他们取义成仁,皆出自本心。”
姬寅礼语气稍缓,“当然,我也不会否定他们为国的赤胆忠心,有此等成仁取义的臣子,吾亦甚敬重之。无论是他们生前身后名,还是最大限度优待家族,我都不会亏待分毫。”
“自古变法没有不流血的,既走上这条路,那意味着他们皆做足了准备。”
他眸光落在她面上,最后概数定在她掩着情绪的眸中,“何况,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居庙堂则忧其民,为臣,为官,他们为国朝为黎民行事,也是应有之义。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还是说,旁人可生可死,你陈郎中的莫逆之交死不得?”
陈今昭再次摇头,眸中的磷磷火光未散,依旧直视着他,“我不会这般想。但殿下,还有一问未回我。”
“你非问不可?”
“非问不可!”
姬寅礼点点头,“好,我给你答案。现在国库尚不充盈,现在起兵镇压九州世家,没法十拿九稳。待他二人探完路,该跳的跳出来了,粮草、钱财也经得住连战,便是你下场大刀阔斧行变法、施新政之时。”
他的话落后,陈今昭只看着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何故如斯看我?此政既由你所提,便由你收尾,此乃应有之理。他二人求仁得仁,你也实现胸中抱负,如何不算两全其美之事,有何不可。”
见她依旧不言,他胸口突兀涌出股暴躁来。
“陈今昭,你说话。”
陈今昭深呼吸一口,莫名笑了下。
“殿下谆谆相劝,让臣以挚友之谊,为官之德,超脱私心狭隘,敞开胸怀宽和来看待他们舍生取义、殉道报国之事。劝我敬重他们,成全他们,不该私心去拦去挡,或许也不该为此有所伤怀。”
“其实殿下多虑了,时至今日,我已经释然了。在这个世间,各人自有各人的道,我要做的确是该成全,祝福。”
她仰眸看着他,眸里的爆火光却一点点散了,“现在,我亦想劝殿下,可否以一个国朝掌权者的襟怀,以天下共主之明睿,亦宽和胸怀,公平公允的来看待我的道?”
在他乍然惊怒的神色中,她从榻上下地,朝他躬身施礼,“愿殿下莫拦莫阻,成全陈今昭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