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你的道?哈,你的道!”
对着面前恭恭敬敬朝他施礼的人,姬寅礼怒火高炽,双眼都被她这举动刺的发痛。他怒极发恨道,“来,告诉我,何谓你的道?可是那取死之道!”
“殿下息怒,请听我一言。”陈今昭只觉此刻她思维前所未有之清晰,情绪也前所未有之平静,“殿下作为天下共主,操持天下棋盘,一动一举牵动国朝的存亡兴衰,在家国大义面前,在大势之下,个人的生死就渺小的不可计了。”
姬寅礼忍不住沉声发问:“你在怨我?”
“不,恰恰相反,我敬佩殿下,这是一国主君该行的大道,无可指摘。为家国计,其他私情都是小道。”
她无声退后两步,保持君臣该有的对话距离。
再次抬手躬身,“既是君臣对话,那臣恳请殿下抛开私情,以执棋者之明,来公正看待我这颗棋子入局的作用。天下棋局中,荆州这处将成死局,失败的原因有诸多,但后继无力仍为关键。”
在对方铁青的脸色中,她仍低垂着眸字字清晰,“变法从来不是单打独斗的事,独木终难支大厦。此时臣入局,就能将这股力给续起来。就算不能盘活荆州的这盘棋,但好歹能分担些火力,让这点火星来延长些余热。”
“你!”姬寅礼胸口剧烈起伏,切齿指着她片刻,猛拂袖,“这会打乱孤的部署!此乃下下策!荆州这盘棋来日自有盘活之机,你现在入局远不是时候。”
“错,现在我入局才是上上之策!作为新政的提议者,没人会比我更清楚每条细则后的走势、以及之后政策落地的情况。我知晓殿下之前的部署,但我同样也深知殿下的弘愿﹣﹣开创千秋伟业,早日实现九域归心、群夷稽首之盛景!”
陈今昭抬眸,看向面前身躯微僵的人,条分缕析道,“在荆州实施变法就是殿下踏出大业的第一步。既如此,那我此时入局于殿下而言,有利则无弊。若能侥幸盘活荆州这盘棋,那无疑能缩短八方归附、四海承平的进程,若败了,好歹也延长了点余热,给后来者提供了经验不说,也能让殿下看清更多的走势。”
姬寅礼猛地跨前一步,“你说什么?竟还想入荆州!”
陈今昭顺势后退一步,“殿下不必担心我会打乱你的部署,只荆州一地,并不会激反天下世家。他们的恨,只会冲着荆州而去。”
殿内响起粗重的喘息声。
“好,好!原来你确是给自己寻了个取死之道,好得很。”
仿佛从喉间挤出的话语,强压着即将崩塌暴泄的情绪,“陈今昭你不是最惜命吗?将自身陷入险境、死地从不是你的处世之道!若你对孤有何不满,抑或有何要求或想法,你可明言,大可不必以此话来激将于孤!”
他眦裂发指的视她,“何必拿自己的生死做赌!”
陈今昭低眼看着落入她视线里的那抹冕服袍摆,朱红缎面流光溢彩,金线走蟒纹,银丝勾祥云,尽显至尊的雍容气度,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势地位。感受着此时对方扑面而来的那些浓烈情感,她到底还是缓缓抬了眼帘,看向对面凤眸赤红却满目是她的男子。
于这一刻,她内心就涌出些道不尽说不清的难受来。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殿下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乎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再竖起君臣坚硬的外壳,见他焦灼且怒的迈上前来亦没有再退,没再刻意维持所谓君臣距离。
姬寅礼用力捧起她凉白的脸,压下脸来,字字咬牙,“我在不在乎你看不出来?你是有眼如盲吗,还是胸口这颗心就是块石头!”
“是,不能说殿下不在乎我,说这般的话我自己都觉得亏心。这些年来你如何待我的,我如何感受不到?你待我之周全,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亦会有所感触。”
她被他捧着脸,两人靠的极近,温热的呼吸都似近在咫尺。迎着他情绪浓烈又极具威势的目光,她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尽量完整而清晰的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
“甚至,你比我更先洞悉我的青云之志。我也是时至今日方想明白,其实早在呈上新政倡议书那刻,心底深处就暗藏想亲手实施的夙愿。只是当时顾虑太多,故而我再一次惯性的忽略了自我的抱负。是殿下看透了我,明我志向、晓我抱负,方有了来日那番安排,欲成全我的政治理想。”
“这一刻我信殿下懂我,知我,我信殿下珍重、在乎我。”
这番话说得至情至性,让听入耳中之人,哪怕此时再怒再恨,胸腔里还是弥漫上了丝丝缕缕动容。
“每条细则皆斟字酌句,后面林林总总缀有不下十数条的应对之策,纲举目张,详陈方略,如织锦经纬,筹谋无不周密。虽未亲眼所见,但从字里行间就足以见得经手人,是如何三易其稿,五更其制,呕心沥血,夙夜匪懈,凝聚心血而成。说你没有匡时之志,我是不信的。”
他沉缓的说着,忍不住捧起她脸愈发靠近自己,“我怎舍得不成全你?陈今昭,原来你知道我在乎你,既如此,你又何必说那番绝情的话来刺痛我!”
“非是我刺痛殿下,而是殿下的成全刺痛了我!”
陈今昭仰面对上他强势撞进的眸光,“谢谢殿下理解吾之志向。只是殿下的成全,却非我想要!若是所谓的成全,是让我躺在挚友的尸骨上,踏着他们的尸骸攀登上我仕途的顶峰,那我宁可不要!我的功劳簿上,不需要沾有至交好友的血,它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堂堂正正!陈今昭想要的东西,从来只会亲手去取!”
声音依旧清润,落地却铿然有声,似击玉敲金。
姬寅礼怔住。
陈今昭再次平了平情绪,方道:“我知殿下是好意,但恕我无法感激此番所谓的成全。亦因这份成全,我好似看见了与殿下之间横亘着的那道天堑,无法跨越。”
在他陡然绷紧的神色中,她道,“殿下懂我却非完全知我,在乎我,却也只是片面。我不知你做出那番安排时,是如何笃定我能心安理得的躺在功劳簿上,但此举,无异于亲手杀了陈今昭。”
“胡说!你怎会这般想!”他将她脸捧的更紧,似乎唯恐对方离他远去,“他们是前锋,但来日大刀阔斧实施新政的人是你!你也会费心劳神,也会在推行中遇到诸多艰难险阻,如何算躺在功劳簿上?一个新政令的实施,总要有人打前锋,有人全面推行,只是前者恰巧是他二人而已!即便不是他们,也会有旁人不是吗。”
“那为何打前锋之人不能是我?”
“陈今昭!”
“殿下大义凛然的与我说大势时,却又无法对我亦一视同仁了,是吗?殿下你试图说服我前,何不先说服自己。”
空气中流淌的,是他加重的呼吸声。
“我承诺你,若事有不逮,可保他们一命,不过此后要隐姓埋名,不得再出现在人前。”
听了他的话,她静默了两息。
“那与杀了他们何异。他们既堂堂正正的生,那自当堂堂正正的死,我深信他二人宁愿光明磊落,顶着自己名字慨然赴死,也不愿窝窝囊囊,冒领旁人姓名躲躲藏藏的苟活,连死后的墓碑上,刻的都是眼生的名讳。”
她的声音由轻缓转为清冽,字字铿锵,“我替他们应了,便是没其风骨,折其脊梁,才是对他们的侮辱!他们就算败了,亡了,那也是殉道,是堂堂正正赴死,天下闻之,青史留芳。”
姬寅礼的目光牢牢定在她面上许久。
今日的她与往常格外不同,清隽的眉目间透着股他看不懂的持守与坚执,还有那股寸步不让之态,无不让他心脏狂跳,浓烈的不安感狂涌上他心头。
“你说吧,陈今昭你直言,到底要我如何做。”他湿热急促的呼吸打在她面上,目光攫住她眸底所有情绪,出口的声音粗重,“换下他二人,也不是不可。你说,我都可以应你。”
“我回殿下先前的那个问题罢。”
陈今昭移开目光,不再与他浓烈的、几近要溢出情绪的眸光相触。稍缓过后,她放轻声音,徐徐道出了自己内心的话。
“你先前问我,既惜命,为何要行险途,置身险境。那我现在告诉殿下,我至今也是怕死、惜命的,只是在此之上,还压着我深埋心底许久的不甘、愤恨、怒、悲还有渴望。”
她的情绪不复平静,声音亦有些抖,“这个世道不公啊殿下,四处都在吃人。在我未曾考功名那会,我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不敢与人争口角不敢与人为恶,唯恐得罪哪个稍有权势之人,全家糟了厄。”
她说起她那些年的见闻,说冻毙而死的老农,说被抬着白布回来的邻家小妹,说被巧立名目侵占良田的乡邻,还说私设公堂擅定人生死的权贵。
她同样也说了自己的屈辱。
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妄图改命,最终却成了丧家之犬,险些丧命人手。她给他们跪下,给他们拼命磕头,双手献上了方子,说尽了好话,受尽他们的奚落以及拳脚相加,却都未换来他们的手下留情。
最后还是她的老师闻讯匆匆赶来,做了中间人说和,才勉强让他们留她一条性命。
“那事过后,我就拼命进学,想尽一切办法考取功名,脱离平民百姓的身份。因为底层百姓朝不保夕,他们的身家性命就如张薄纸,能轻易被人撕碎。”
姬寅礼额上青筋隐现,凤眸中隐隐冒着凶光。
陈今昭沉浸在过往中,“我总想着考上秀才就好,考上举人就不必怕了,考上进士就再无人敢欺压我了。事实也确是如此,随着我功名越高,我见到的不平事越少,渐渐地,围绕我身边的都是和乐事。”
“我以为我忘了的殿下,那些屈辱不甘,那些曾经我曾经亲眼所见、却无能为力的不平事,我以为自己早忘了!”
“却没有,我没有忘!”
“他们一张张脸还清晰的印在我脑中,他们惨死的模样历历在目,一直深刻留在我心底。”
还有她八岁那年,额头流下的血混着她眼泪的凄惨之景,也刻骨铭心的印在她心底。这些年来,每每看到受迫害的百姓,她都似看到了那年的自己,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寝殿寂静无声,唯余两人各自压抑的呼吸声。
好半会,调整好情绪的陈今昭方重新抬起眼,看向了他。
“所以殿下,在我提笔写下新政的第一个字起,我内心深处其实已经起了念了。开始只是粒微小的种子,在经历长时间滋养过后,时至今日终于破土而出!故而此番我倡议之举非是一时冲动,而是我心之所向。”
她声音愈发清晰,“我想亲手去实施自己倡议的新政。亲眼看着它一点点在自己双手里变成现实,亲眼看着自己为这世道做出了点改变,那种极致的渴望与成就感,压过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从前,对于世间的不平事,我闭着眼捂着耳朵,不敢看,不敢听。”
“对于自己那些屈辱的过往,也不敢回忆,只麻痹的告诉自己,已经忘了。因为我势单力薄,改变不了什么。”
“但现在,我终于可以给曾经的自己一个交代。”
她冲着他展颜一笑,“殿下,我希望你能成全我。我真的渴望能去做此事,此政出自我之手,我希望自己能从头参与至尾。或许最后结果不尽人意,但若我这星星之火,能由此燎起一片火原,那我也算没白来这世间一遭。且我同行并不孤单,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友人。”
没听一分,他的心都似被剜了一分。
他双掌捧着的这张脸在熠熠发光,灼的他双眸发痛。
第128章
作为上位者,他喜欢热血未泯、舍生忘死的臣子,巴不得朝中多一些这样一心为公,抛头颅洒血热的殉道者。可换作是她,她每说一分,他的心就滴血一分,胸腔里的血都要流尽了。
“你在剜我的心吗?”
姬寅礼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像抱住即将溃散的珍宝一般,惶恐而着紧的将人牢牢抱着。只要堪堪一想此生或许再见不着她人,他心就发慌的厉害,似是一种万念俱灰之感,让人感到余生都没了指望。
“你说这般的话,不吝于挖我的心。”他抓着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你把它挖走算了,没了你,它也没了。实在不成,将我命也一并带走罢。”
手心覆着他的胸口,隔着数层衣料,都能隐约感觉到里面心脏急乱的跳动。
他死命抱紧了她,软语相劝,“好好做我的人,其他的别管了,可好?”
陈今昭将脸轻轻枕在他的胸口。
“我只做自己的人。”她的声音亦是轻轻的,“殿下,我从来不是躲人身后避雨的娇花,即便我长不成参天大树,亦可做迎着风雨成长的灌木。殿下,请莫要看轻了我。”
他愈发用力的抱着她的背,不肯松开分毫。
“怎么这般执拗,你是犟驴吗!啊?我恨不能一碗药灌傻了你!”
陈今昭突然主动伸手环抱住他的腰身。
姬寅礼的身躯陡然僵直,但胸腔里的心跳动的却更急乱。
她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声音低了下来,“殿下,人生路还很长,你还会遇上旁人的。”
他仰面深吸口气,低头将脸深埋进她发间时,掌腹用力揉了揉她的背。
“说些人话罢,陈今昭。”
听着她的窃笑声,他嗅着她乌发间的馨香,感受着怀里身子的柔软,不由将人拥紧想拼命留住她的气息,不想失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昭昭,别去行险途。不说旁的,你总要为你家人考虑几分。”
“殿下先前说过,可以极大限度的优待沈鹿两人的家族,总不能到我这里,就区别对待了吧?不说给陈家荣华富贵,保全一家子人总是可以的罢。”
陈今昭轻笑了声,“若当真事不如人意,那殿下就权当昔年赐死了我,那时候你不口口声声说,可以保我儿子顶门立户,光耀门楣吗?殿下可不能言而无信。”
提到当年之事,她好似再没了那时恐惧的情绪。往日的那些阴影,不知何时渐渐散了。
姬寅礼抱紧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殿下不必太过担心,上述只是往最严重那处说而已,其实此行我已做好万全准备。”她想从怀里掏折子,不过被他拥的太紧,只得作罢,“变法革新在原先基础上做了温和改良,较之前,能安稳落地的几率增大不少。”
寝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