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今昭头大如斗。
若他只是单纯存着与她交友的目的,她自也不会拒绝,但他……他之心思,只能让她对他敬谢不敏。
她到车前掀开一角车帘,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公务,苦笑道,“敏行兄也看到了,非是我拿乔几多推脱,实在是公务繁冗,让我实难抽开身啊。你看,下次约个时间可成?”
江莫却只看着她,“前几日,你还跟沈鹿二人相聚在清风楼里。朝宴,是我这个半个旧友的面子不够你赏光?”
陈今昭被他的话刺得面色微变,就道,“敏行兄,这话说得重了,我无故意慢待之意,的确是公务繁忙。改日,我再设宴专门向你请罪。敏行兄,家中还有些事,恕我先行告退。天寒地冻,敏行兄也早些回去罢。”
抬袖行了礼,她转身就欲上马车,却冷不丁被他横臂拦下。
这一刹那,周围似出现细微的动静。
江莫双眸骤然微眯,随即压下眸里的晦色。上前半步,他偏过脸朝向她,嗓音压得极低,“陈今昭,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话极重,陈今昭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
江莫嗤笑了下,“好歹我也算帮了你这么多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这一刻的他索性撕开了伪装的表象,用仅能让对方听见的声音嘲道,“还是说你在怕什么?你怕什么呢,他管你也不算甚严罢,好似并不禁止你外出交友赴宴。所以你百般躲我、推脱,就是单单看不上我,对吗。”
陈今昭掐着手心,闭眼平复了下情绪。
许久,才睁开眼,沉静望向他。
“在何处设宴。”
“清风楼。”
她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话既说到此份上,那今夜,就势必要将话与他说个清楚。
如此也好,总躲着也不是办法,事情到底是要解决的。
况且,他既知她与那人关系,那她就不怕他敢放肆,退一步说,她周围也有暗卫随行保护。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来到了清风楼前。
陈今昭让长庚也随她上楼,候在包厢门前。
江莫推开厢房门,做出请的动作。
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酒也烫好了几壶,一一摆上了桌。
“朝宴,现在想来我真悔不当初,实不该举止那般轻浮浪荡,害你对我印象自此一落千丈。”他举壶倒酒,清澈的酒液倾倒在两只空盏中,“今夜我是真心实意向你赔个不是的,万望你能放下对我的芥蒂,真心拿我当朋友看。”
此刻见他说得郑重其事,口中只说赔不是、做朋友,不见信里的撩拨试探,也不见先前马车前那私语讽笑,她也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只也暂且回了句场面话。
“敏行兄言重了,昔年的事在我这里早就过去了。反倒是这些年,我欠敏行兄诸多,你救了鹿衡玉的性命,又及时帮我筹集粮草,这些都让我无以为报。”
江莫将满酒的酒盏递给她,“那我们何不一笑泯恩仇。”
陈今昭顺势端起酒盏,“自当如此。近来真的是公务繁忙,并非特意怠慢,望敏行兄切莫介怀。”
两人举杯相敬,然后饮尽亮杯底,算是各自赔谢。
随后两人就开始举筷用饭,陈今昭中途几次想开口,欲将话讲明,却都被他拿话岔了过去。他神色如常的给她介绍菜色,言谈中很有分寸,仿佛是正常朋友间的聚会小宴,正常的都让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先前想多了。
正当她心神不定,不知方究竟何意之时,突然听得隔壁似有物体倒地的声响。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很小了,但因着室内寂静,陈今昭还是听个清楚。
几乎刹那,她就迅速反应过来,靠近墙壁处是有密室的。
那刚倒地的……她倏地看向江莫,惊疑不定。
江莫举壶倒着酒,透明的酒汁在瓷盏里泛着冷光,“朝宴,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人,有什么话你可尽情来说。”
陈今昭猛地起身,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他竟敢动窃听之人,动宫里的人!他是疯了不成!
“敏行兄,江敏行!”她连连深呼吸,至此刻她已不想探究他究竟是存着什么目的邀她过来、又做出那等狂悖之事,她现在只想速速与他将话说清楚,然后即刻离开此地。
“我感激你对我的恩情,若来日有需要我伸手帮忙之处,但请你尽管开口。除此之外的其他请求,恕我无能为力!”
话刚落,对面的人突然仰首饮尽杯中酒。
他倏地看向她,沾着酒液的嘴唇红的似滴血,“只有他可以吗?还是说,你怕他知道?”
岁月的沉淀冲淡了面上的阴柔之色,却无法冲淡他眸底深处掩藏的狂肆,阴沉,邪佞。
“他能待你如何好?甚至连个名分都未给你。”
混着酒意的声音轻哑,他起身朝她走来,咄咄逼向她的眸光里尽是炙热,“陈今昭,我不是烂好人,不是不求回报的。我都为你做了那般多,你好歹也回报我一二。”
陈今昭面色惊变,指着他惊怒:“我看你是疯了!”
江莫眼睛只看得到那张勾魂夺魄的姣容,忍不住伸手过去,腰间垂落着墨色玉带都随他动作晃动。
是啊,他是疯了,自见她第一眼就迷了心窍,自此茶饭不思,睡不安寝。明知不该,却着魔似的想她,更是疯了似的想尽办法欲与她有点联系,哪怕微末也甘之如饴。
他就是想要个念想,仅此罢了。
“我要的不多,你让我亲上一口就行。”
他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眸光死死盯着她的唇瓣,呼吸急促,“今夜他在宫里宴请随军的武将们,无暇他顾。他,不会知道的。”
第139章
轰的声巨响,精致的雕花木门猛然被从外踹开。
随着门扇重拍在墙上发出哐啷声闷响,一双金线绣蟒纹的朝靴踩了进来,朱色常服的袍摆随步伐翻涌。
厢房内的烛火被突来的气流搅动的摇晃,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投在来人身上,于身后还兀自吱嘎摇晃的门扇上落下扭曲诡异的高大阴影。他走了两步就停下,周身带着未散尽的酒气,站在原处看向房内。
室内烛火摇曳,桌上丰盛至极的菜肴用过半数,桌前两人端坐于黄梨花木圈椅上,手中尚举着筷,刚似还在用膳。闻声,他们齐齐朝他看来,面色皆有惊异。
来者的目光着重在其中一人身上扫视过后,就开始寸寸逡巡厢房内一切,眼底神色平静到令人发疹。
从不远处的屏风后的软榻,到桌前相对而坐的两人,从不曾凌乱的桌面碗碟、留有残酒的瓷盏,到两人不曾散乱的衣冠、看似如常的神色。他将所见之物悉数纳入眼底,又不容错漏的看着地上足印,每道视线都似带着无形的审视。
在来人进屋的这短暂时间内,整个厢房鸦雀无声。
案前对坐的两人皆没有出声,无声接受着对方似抽丝剥茧般的审视。他们近乎静止在座上,周围的空气都似陷入了凝固。
姬寅礼扫过地上最后一处脚印,抬了眼皮。
“在这小聚?我可有打搅到你二人?”
两人从座上起身行礼,低声喊了句殿下。
陈今昭屏息道,“殿下如何过来了?我刚才正要回去。”
姬寅礼的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眸底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并未回她的话,却对另一侧的江莫,慢声说了句,“一会进宫,与我解释番今夜的事。”
声音波澜不起,眸底淬着寒光。
江莫低下了头,应了声是。
姬寅礼抬步转身,落下一句,“随我回宫!”
虽未指名,但在场几人都知说的是谁。
陈今昭一颗心猛地提起,脑门噌的蒙了层汗。
推开椅子她绕开桌子急急追了上去,看也没看另旁隐晦看她的江莫。
直待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江莫才微微变了脸色,弓下腰来皱眉吸着气。捂着腹部坐在椅上缓了好一会,他才长呼口气,抬袖擦把额头散出的冷汗。
他看向对面空落的座椅,神色有几分迷离恍惚,手指也不由自主抚上了唇边……
清风楼外,陈今昭匆匆追着对方步伐来到了马车前。
见长庚与那密探被人抬上了另辆马车,她不由惊慌的看向另侧的刘顺,见刘顺暗暗递了她个无事的眼神,这才放下心来。
车厢内一片凌乱,锦垫歪斜在壁角,镂空雕花香炉翻倒,里头香灰洒了四处。茶几也倒在地上,茶壶、茶碗等茶具滚落的到处都是,还有蜿蜒四处的茶水,打湿了金线刺绣的靠枕,也洇湿了几本书籍的书页。
车内狼藉的简直要站不住脚,但他却视而不见,进了马车后,径直到最里面坐下。
陈今昭见他这模样,也不吭声的寻了处地方坐下。
回宫的一路上,他一直闭眸不语,面容隐没在阴影中,周身散发的气息仿佛降到了冰点。
她几次想开口说话,却都被这气氛骇得没敢出声。
宫门次第洞开,朱漆马车一路疾驰,直奔昭明殿而去。
马车于殿前停靠下来,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了殿。
两扇殿门严丝合缝关上那瞬,最前面那道高大身影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砸落下来的,是他不见起伏的语调。
“是你自己说,还是由我逼你说。”
陈今昭面色发紧,连声道:“殿下别误会,前些时日他就屡次来寻我,想邀我赴宴,但我公务实在繁忙,遂就躲着不想应。今日在长街偶然遇见,实在躲不过,这才应了他的宴!”
“赴宴前,我确是没料到,他行事那般出人意表。他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我也与他将话说了清楚,明确与他划分了界限。”她朝他解释道,“殿下,我对他没有半分半毫的其他之意,你莫要多想。日后,我也不会与他再来往。”
“大费周章的放倒我的人,就只是与你说会话?”
“是……的。他亦知理亏,不敢将那些话传入殿下耳中。”
“哦,是吗。”姬寅礼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凤眸慢慢将她从上而下再次打量一番,视线最后定在她面上,“脸怎么红了。”
陈今昭下意识抬左手那刹,后知后觉也及时抬了右手。两手捂了捂脸颊,她低垂着眼帘小声道,“吃了酒,多少有些醉意。”
他的目光如隼般寸寸朝下刮过,突然问,“衣襟扣子怎么少了一个。”话出口的同时,他的视线不着痕迹落在她面上。
陈今昭记得很清楚,她的衣裳扣子是完好的。
却也低头看了眼,然后抬眸看他,抿抿唇,“殿下,你也不必诈我,若你实在不信我,亲手检查便是。”
殿内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突然一把将她拽到身前,手指解着她的襟扣,声音都淬着寒意,似从齿间碾磨,“我是不信你吗,我是信不过他!”
如此香,如此可口,哪个能忍得住?
那些人赶走一个又来一个,宛如闻味而来的苍鸠,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不咬上一口能甘心?
那样阴暗的心思他能不懂?就算饮鸩止渴,片刻欢愉,但凡能入嘴尝上一口,都足以回味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