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进到院里,边往里走边快声欢快道:“陈涿,我专程去给你买的糕饼,快来尝尝。”说着,进到屋内,话音却蓦地止住,她看着眼前人,结巴道:“沈、沈公子。”
陈涿和沈言灯对坐着,一旁还站着个妇人和瘦削男子。
陈涿起身,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油纸包,拉着她坐到屋内炭火燃得最盛的地方,动作熟稔,一瞧就是日日习惯的相处。
南枝被热得双颊通红,悄摸瞪了眼陈涿,却又被按住,不得已将手往前伸。
沈言灯捏着衣袖的指尖泛白,好半晌才扯动脸上皮肉,笑道:“南枝,这是一直看着你长大的李妈妈。”
南枝怔怔抬首。
李妈妈拘谨地上前一步,边说边抹着泪花道:“菩萨保佑,幸好姑娘没事,若真出了岔子,老奴真是没脸活了。”
沈言灯迫不及待道:“南枝,可有想起什么?”
南枝仅存的记忆里对这张脸有些印象,可看着却又没想起什么新的,迟疑着摇了摇头。
沈言灯抿唇,轻叹了声:“无事,总会想起来的。这位是娄大夫,以往治好过得了离魂症的患者,我专程让人请来的,正好给你瞧瞧。”
陈涿眸光冷沉,看了眼那心思昭然的沈言灯,侧首对着白文轻声吩咐了几句。
娄大夫身形清瘦,白须长长,瞧着就有些仙风道骨的飘然气质,他面上带笑,到了南枝身旁道:“还请姑娘伸手,我瞧瞧脉象。”
南枝看着他心底又紧又怵,犹豫着将雪白手腕搭在了桌上,就见娄大夫放上锦帕,沉吟着诊了会,皱起的眉毛像毛虫般慢慢展开,笑吟吟地与她道:“姑娘放心,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症,只是受淤血所致,加之先前用药不规律,这才拖到了如今未愈,开上几贴药便能将淤血化开。”
陈涿问道:“她先前寒气入体,手脚极易冰冷,可有滋补良方?”
南枝见着娄大夫眼上的毛毛虫又蜷了起来,语重心长道:“这姑娘体内的确存着些寒气,不过这寒症就得日日用药,加之每月银针疏通,过了三月,应就能缓解了。”
“啊?”南枝一听,再没心情去想离魂症了,五官皱成苦瓜道:“月月银针入体?”
陈涿看她一眼,无奈道:“有没有旁的法子?”
“单用药也行,只是便慢了些,恐得要个一年半载。”
陈涿沉吟半刻道:“那就只用药,劳烦娄大夫将方子开了,若能痊愈,定有重金酬谢。”
娄大夫很快就跟着下人离开了,南枝看着他的背影,悲叹了声,耷拉着眉眼不愿再说一句话了。
另两人却心思各异,沈言灯看向南枝,皱眉关切道:“以往从未见南枝有这寒症,怎么到了这京城来,就这般严重了?”
陈涿淡淡瞥他一眼道:“这就不劳烦沈公子操心了。”
沈言灯语气微冷道:“南枝以往身子康健,怕热喜冷,与你成婚不过几月,竟得了这般的重病。”
……
南枝听着他们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要用上一年的药,到时呼出的气不会都是苦的吧。
没一会,丫鬟奉上了刚熬好的汤药,恭声道:“夫人,娄大夫说这是治离魂症的汤药,因是化淤血,夫人喝下会有些头晕,不过并无大碍。”
南枝咽咽口水,抬眸却又见着满脸担忧的李妈妈,皱眉张望的沈言灯……她可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满脸慷慨,抬手端起汤药就囫囵豪饮下一碗。
可刚落肚,那股晕眩就袭入脑海,破碎又没有头绪的画面快速侵入,她抓着椅子,眉毛也拧成了扭曲着身体的毛毛虫。
陈涿脸色沉着,上前弯腰看向她迷离又空滞的神色,问道:“我扶你上榻歇会。”
南枝晃晃脑袋,慢慢地,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盛夏时她拽住身旁少年,恍惚着唤道:“言灯哥哥。”
第48章 花绣你方才唤我什么
炭火滋啦冒出脆响,迸出透红火花,混着炉内烟雾一道散出黏腻香味。
南枝双手紧攥住木把手,双眸一片晕眩,只能瞧见那两道飘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有一双手伸到自己面前,可却她出声唤后僵滞在原地。
沈言灯面上瞬间凝起紧张又欣喜的笑,快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双目灼灼地盯着她看道:“南枝,你方才唤我什么?是想起什么了吗?”
南枝强行定了定神,脸颊泛起潮热的红。
陈涿僵着,纤密眼睫在脸颊扬下扑簌着,似是蝴蝶震翅般的阴影,晃出满脸的空白和慌张,一刹间那道压在他心口的噩梦终于沉沉落下,化作漫遍天际的乌云。
自扬州庙中初见,他重伤藏于厢房,所听就是少女对未婚夫婿的切切期盼,脆声和同伴畅想着成婚后举案齐眉的场景。
南枝入京,跌了脑袋,又将他错认成沈言灯,谁知那最初的几分真意是不是来于这混乱的记忆?如今沈言灯和离了,她若再恢复了记忆,会不会弃他如敝履,毫不留恋地抛下他?
他不愿赌,也不敢赌。
陈涿眸光透着冷意,直接上前将软成棉花的少女拦腰抱在怀里,少女眼前晕眩,指尖拽住面前那层叠的衣领,缩成一团,他垂目看她,又沉声道:“夫人用药后嗜睡,便不陪沈公子了,白文,送客。”
他臂弯微紧,压在手中的力道隐约削弱了些心头空荡,径直往屋内走。
沈言灯眉尖轻皱,刚从南枝口中听到自己的名讳,自是不愿就此离开,他看向那道背影,刚想抬脚追上去,却被白文挡住。
白文笑意浅薄,语气却是半分不让的生硬,道:“沈公子,我家大人每日这时辰都要陪夫人小憩,此刻不便会客,公子还是请回吧。对了,大人还让我告知公子一声,今日吏部刚下了调令,将入京侯职的沈大夫调令为刑部侍郎,正巧与我家大人是同僚。”
“再且——”白文笑意扩大,做足了狐假虎威的范,压低声音道:“此番沈家能如此顺利地升迁入京,想必其中手段也不光彩,若是公子不愿再回扬州,便最好别在我家大人面前乱晃,毕竟督京司是专督京中百官的。”
房门处,些许光亮折着映到地上,与屋内阴影一明一暗地交织,沈言灯站在明暗交接处,脸色阴沉,眸光搭在那人影离开后晃动的珠帘,只有咫尺之距却宛若千万丈,他袖口拳心紧攥,却又蓦然松开,抬眸直直看向白文,端着一派宽和道:“替我多谢陈大人好意。”
——
陈涿将怀中人放到榻上,南枝却仍拽着那衣领,他顺势倾腰,双手顺着撑到床边,将她定在臂间,漆黑眸子定定看她。
南枝眸光迷离,视线内只剩下在眼前轻晃的一抹黑,她强行定神,用指尖紧攥着衣领,使得两人距离越靠越近。
“南枝。”陈涿半坐在床边,上身覆盖住她,他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使得她抬首与他对视上,启唇问道:“我是谁?”
南枝轻轻的“嗯?”了声,眉毛拧成一团,费力地眯眼去固定住那摇晃的人影,好一会才堪堪辨认出来,弯着眼尾笑道:“陈涿——”
话音刚落,陈涿俯首,紧贴住她的双唇,吸。吮勾勒,残留汤药的那几分涩味透着舌尖顺进喉间,浸入胸口,他眼底晦暗,心底不安犹如千丈深崖,指尖用力,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将她紧拥在怀里。
南枝只觉唇舌间缠入一湿润,极用力地汲取口中所有,压得她喘不过气,可越推拒,唇上酥麻就越重。
好一会,陈涿终于将她松开,将脑袋埋在她肩上,低低地喘着气,眼尾泛上点点潮红,唇色艳红,裹着一层暧昧的水渍。
他拥紧她,许久不放。
——
南枝用了娄大夫的汤药后,除却头一日反应大些,之后倒也没甚明显变化,想起的也都是儿时画面,却发觉身体康健,入眠安稳,腿脚都稳健了些。
只这每日汤药不断,苦得她唇舌发麻。
正巧这几日方木的铺子开张了,在那小院门口挂了“花绣”的木匾,入院左右摆了好些精巧摆件,做出了内敛清雅的氛围,又专程请了几个手艺精巧的绣娘。若有宾客要做衣裳,便提前专定个日子,方木就会领着绣娘在院内恭候。
正是入冬,各家的姑娘夫人做新衣的好时机,以往都是到熟悉的老铺子里做衣裳,样式翻来覆去的倒也折腾不出什么新花样。
直到那日,王凝欢择婿的消息传了出去,各家姑娘自然满心惊奇,暗地遣人去问这王姑娘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要招个上门女婿,左右打听了圈才知晓是那嫡子不成器,国公夫人没法子这才让王凝欢招婿承脉。
这实打实给京中姑娘家开了新见闻,竟有高门姑娘不嫁人,招婿承爵位的。这一传开,家里有不争气兄弟的或是独生姑娘都起了些心思,生出满心好奇。
王凝欢便去求国公夫人办了筵席,王国公见着王琮彻底扶不起了,隐隐对王凝欢招婿的事松了口,王夫人如今对她自是千顺百应,当即就应了。
她的筵,南枝自是座上宾。
筵上都是年纪轻些的姑娘家,说些时兴衣裳,论些京中趣事,虽心中新奇着,却没人敢直接出言询问,悄摸偷看那坐在一块的两人。
南枝面色端正,心里却极为紧张,用瓷杯掩饰着小声道:“昭音怎么还不到?”
王凝欢安抚她:“估摸是换衣裳耽误了些功夫,算着时辰,应是快了。”
……
两人嘀咕着话,有姑娘凑上前,先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不自觉地在她们身旁坐下,好奇道:“听闻这几日王夫人在为姑娘选婿?”
王凝欢毫不避讳道:“是看了些男子的画像,却都不大满意。”
那姑娘微微讶异:“没曾想这传言竟是真的,可——”她四下看了圈,好心提醒道:“可京中从未有过先例,若是将来王国公改换了主意,到时又如何自处?还不如早早嫁人,好歹能有个归宿。”
王凝欢微怔,眉尖皱起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好意提醒。
南枝却笑了笑道:“古往今来,帝王择储还要三挑四选呢,若是生来就砸到脑袋上的,拿着反倒没什么意思,就像那王琮,自小顺风顺水,命定爵位是他。凝欢却能生生将他的掌心物撼动,拖到自己掌心,这几日我就觉得从我那夫君手里抢来的糕点更香甜些,旁的不也是这道理吗?”
她抬手拉住王凝欢的手,冲她笑道:“再说,我相信凝欢一定能做到。”
王凝欢怔怔看她,心口泛着难言的热意,也慢慢扬起了唇角,指尖落在她温热的手背上。
那姑娘愣了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笑道:“这位就是陈夫人了吧。”
南枝:“你认识我?”
“陈夫人气质独特,说的话也独特,就算不认识,单是听着这些也能认出。”
三人端着茶水,笑着又谈论起了旁事。
再停下话头时,院门口忽地想起一道通禀声:“参见郡主。”
颜昭音迈步而入,今日她穿了身稍鲜亮的绯色衣裙,绣着京中少见的张扬艳花,腰间轻掐,本就窈窕的身形更显出众了,颈间顺着雪白毛领,亮眸四下张望,面色明艳动人。
南枝眨眨眼,颇为夸张地捧哏道:“昭音!你今日这衣裳真好看!竟未在京中见过呢!”
清脆的声线明显地回荡在院内,引得所有人都抬目去瞧,一看就被她这一身吸引住了,的确从未在京中见过这样式,瞧着更像是江南一带的时兴。
颜昭音浑身别扭,双颊羞红,小步走到南枝身旁,悄摸推她:“哪、哪有那么夸张。”
南枝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里面写满了欣赏道:“我就说这衣裳得你来穿才好看。”
很快,院里旁的姑娘都围到郡主身旁夸赞着。
“郡主,您这衣裳真好看,衬得你身段好,容貌也好。”
“以往从未见郡主穿这样式的衣裳,如今一见,实在出挑好看。”
……
有些是因郡主身份恭维的,有些却是真心夸赞的,颜昭音听着,紧绷着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适应起这贴身又精巧的衣裳。
南枝见状,凑到她身前,连忙添柴道:“昭音,你这衣裳在哪得的,为何我以往从未见过?”
昭音看着她真诚又虚伪的嘴脸,有些想笑却费力压住了嘴角,轻咳一声道:“自然不是在你们常去的铺子了,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几日京城里来了间特别的铺子,只要去了,绣娘就会专门给你单独绣身最合适的衣裳,全天下唯有一件呢。我这身就是那铺子买来的。”
这般好看,又是绝无仅有的,她们都被这话勾得心痒痒,拉着昭音软声道:“郡主,是哪个铺子,正巧这几日该做冬衣了,我们也去买几件。”
“告诉你们倒也无妨,就是东街那条巷子,一直往里走,挂着花绣牌匾的院子,那里住着的可是闯南走北的商贾,什么样式的衣裳都见过了,赚足了银子才在京城歇脚。每日只招待几位客人,价格却有些高昂。”昭音想着琢磨了会,狠心报了个高价:“单我这身就要三十两呢!”
“这般贵……”可她们看着却又实在喜欢,索性咬咬牙:“攒攒月例,能得这独一无二的衣裳倒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