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官···”宋允默喃喃重复这两个字,随即慌乱道:“不能报官啊爹,我明年还有春闱,报了官这么多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你还知道。”宋晋远冷哼一声,“知道你还下重手打人!”
宋允默拧着眉头解释道:“方才我们正吃得起兴,那伙计便说要打烊了,让我们走。我一时喝多了,与他斗了几嘴,这才没忍住打了人。是他挑事在先的!”
存昌楼是上京最大的酒楼,哪会说在这个时辰就打烊的,分明就是故意与他作对。他是国公爷之子,未来的世子爷,在一众好友面前自然不能跌面,才会出手教训了他。
宋晋远叱道:“你还在狡辩,酒楼中多少双眼睛旁观,都说是你先出手打的人。那人活下来倒还好,若是有个好歹,你尽早滚出府去,省得背了命案丢我的脸!”
气归气,李氏仍是心疼儿子的,毕竟他是自己唯一的指望了。她劝道:“公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如想想对策吧,总不能真被关到府衙去。”
宋晋远稍缓脸色,提声朝门外道:“都进来吧。”
章盈随着众人进屋,候在一旁。
宋晋远视线扫过,开口道:“你们怎么说?”
几人纷纷噤声,无从开口。
宋允默是真的怕了,此时无半点世家子弟仪态,目光掠过一张张脸,最后停留在最为温婉的二嫂身上。他颓败的眼神亮了亮,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道:“二嫂,章大哥不是在大理寺当值么,你帮帮我,若有人报了官,让他压下案子。”
章盈忍住不悦,启唇道:“若真到了我大哥那儿,恐怕已经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压也压不住了。三弟不如与那伙计好好谈谈,息事宁人,恳请他别报官。”
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天色已晚,宋晋远散去众人,与李氏细谈此事。
相商和解之事,他们自是不好出面,在脑中搜寻一番,最后对她道:“就由老五去吧。”
宋长晏如今在上京风头正盛,料想对方也会有所让步。
然而李氏却不肯,她怎敢相信宋长晏会真心帮自己的儿子,保不齐会在其中添砖加瓦,送他早些进大狱。
宋晋远想了想道:“那便让老二媳妇一起去,她是章家的人,存昌楼的人总会顾忌几分。”
***
翌日一早主院便来了人,传达了国公爷的意思。
章盈应下,令人带上几盒补品,套了马车与宋长晏一同去了存昌楼。
近半月来宋长晏都有意与她疏离,下马车时,他才对自己说了这么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二嫂,”他声音和缓低沉,悄然在她耳边道:“待会儿由我应对,你站在我身后小心些。”
不待章盈弄懂其中含义,他已经抬脚往前继续走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存昌楼今日歇业避客,仅柜台旁守着一名小二,大堂中空无一人。
小二看出来人身份,自后绕出,不咸不淡道:“我们东家料到今早会有贵客来访,几位随我来。”
他在前引路,章盈等人紧随其后。听他所言,她不由得对这位掌柜生出几分好奇。
到了一间厢房前,小二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迈进屋,一名衣着不俗的男子坐在上方,而红木椅旁,赫然放置着一根玉制手杖。
宋长晏先开口道:“华掌柜。”
华掌柜年近四十,气度不凡,眉宇间透出一股凛冽之气,显而易见地是对他们有所不满。他冷笑一声,“原来是宋大人,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说罢,他站起身,举止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直至他拿过手杖,章盈恍然,原来少有露面的上京首富竟有腿疾。
第13章
宋长晏略施一礼,道:“华掌柜言重,我今日前来所为私事,掌柜唤我本名就是。”
“不敢当,宋大人位高权重,我怎敢直呼您的大名。”华掌柜面露讥讽,踱步至他身前,“只是身为朝廷命官,敢问宋大人可知重伤他人该当何罪?”
宋长晏对他的冷言冷语不予动怒,只是道:“家中兄长失手伤人,实属无意,还望华掌柜海涵。”
华掌柜嗤道:“宋大人说得倒轻巧,我那侄子至今还未醒来,一句‘无意’难道就将此事揭过?”
显然此事不好了结,章盈在一旁出声道:“华掌柜,令侄的伤我们定会负责,这里有些补药,希望您收下。”
华掌柜闻声转过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说话的女子一眼,毫无接受的意思,“这点药我华家还买得起。”
此言便是不肯这般和解了。
宋长晏直视他,开门见山道:“那掌柜如何才肯高抬贵手?”
华掌柜眼神锐利,道:“很简单,我侄儿伤成怎样,一一还给宋三郎即可。”
在场宋府的人脸色均一变,且不说宋允默骄生惯养,受不下这顿打,单是他的身份,经此一遭定会颜面尽失,甚至牵连宋家。
宋长晏与他周旋几句,见他仍是不松口,于是抿着唇角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代受,华掌柜请。”
章盈错愕地抬起头,看见宋长晏神情坚定,毫无玩笑之意。
分明是三弟打的人,为何要他代受,这未免太荒唐了!
然而华掌柜似乎并不觉得,电光石火间,手中的玉杖便挥了出去,打在了宋长晏右臂上。宋长晏不偏不躲,咬牙生生挨了这一下。
章盈看着他袖下微微蜷握的手,余光瞥见眼掌柜要打出第二下,下意识地去拉开他。
轻柔的力道环住宋长晏的手臂,伴随着一句“小心”,一阵熟悉的气味萦绕鼻间。他低头望去,他那二嫂柔软的身躯虚虚贴着他的衣袖。从他的角度看,似是想要为他挡这一击。
他觉得诧异,她犹且手无缚鸡之力,恐怕连一杖都扛不住,又如何有胆量挡在他身前。可对上那双温软的眸,一切仿佛又有了解答。
他的二嫂本就是良善悲悯的性子,否则当初又怎会救下他呢?
玉杖落在人身上前,华掌柜眼疾手快地收回了手。
章盈放开五弟,正色对他道:“华掌柜,三郎伤人是不对,可此事与我五弟无关,您别迁怒到他身上。”
自古有云“一人做事一人当”,万没有代人受罚的道理。
华掌柜神色肃穆地扫视他们一眼,拄着手杖拂袖而去。迈出几步,他顿住脚,头也不回道:“告诉宋公爷,此事若想了结,淮水的漕运便要他好好考虑。”
***
走出存昌楼,章盈便开口吩咐车夫:“去最近的医馆。”
医馆离这两条街远,近来天凉,感染风寒的人颇多,小小的诊室堆了不少病患。
宋长晏跟在二嫂身后,盯着她的背影道:“二嫂,这点小伤不必来瞧大夫。”
章盈寻到一个空座,引着他过去,让碧桃去请大夫。
“不瞧大夫,若是落下病根,以后你如何能使剑。”
宋长晏头一次听她这样的语气,关切中带有一丝愠怒。他乖顺地坐下,仰头直直地望着她,问道:“二嫂是在关心我么?”
章盈愣了愣,避开他的目光道:“你是我的五弟,我自然关心你的安危。”
她的五弟,适才在存昌楼她也是这么说的。
嚷杂的医馆中,宋长晏轻声对她道:“二嫂,有人在乎我,我真的很开心。”
话音悠悠入耳,章盈不由得生出些许酸涩。五弟在府中不受重视,还要承受莫须有的质疑,可一旦有了麻烦,他却是无尤无怨地出头。
婆母待他实在太过苛刻了些。
须臾,碧桃已将大夫带了过来。大夫询问几句后,便要他撩起袖子查看伤势。
章盈避嫌地撇开脸,耳后对着他们。
“如何伤到的?骨头疼不疼?”
宋长晏任凭大夫诊视,眼神一错不错地凝睇那截白皙的后颈,口中答着他问的话:“是有些疼。”
相较他在战场上受过的伤,这委实算不得什么。他不畏疼,但或许有人会。
如预想中那般,二嫂纤弱的身形动了动。
“应当无大碍,上几日药即可。”
大夫说完,让药童取来一瓶药。药童放下药后便紧急地拉着大夫走,说有位重伤病人需要医治。大夫应下,继而对宋长晏道:“这位公子,这药现下先让你娘子帮你上一次,若无不适便可走了。”
宋长晏解释道:“这是我的二嫂,并非妻子。”
“长嫂如母,伤成这样,还讲究这些作甚。”大夫浑不在意,嘀咕完便急匆匆地走开了。
宋长晏并未麻烦二嫂,而是单手拿起药瓶,动作笨拙地倒药。
药水淌出一片,浓重的味道散开。他想去够桌上的绢帛,一只素白的手先他一步。
“我来吧。”
宋长晏身量较寻常男子挺拔,手臂亦是修长,白净的小臂上,斜着一道红肿的伤痕。
章盈心无杂念地替他抹开药,指尖无意触及他时,明显能感受到手下肌肤的紧绷。
五弟一向是个循矩执礼的人,大概他也不习惯这样的触碰。
迅速地上好药,章盈按捺不住开口道:“祸不是你闯下的,又何必如此。”
“若非如此,华掌柜不会松口。”宋长晏放下衣袖,接着道:“父亲任职户部,经管漕运,这位华掌柜早就想好了条件,方才不过都是给我们个下马威而已,没准昨夜那场闹事都是他的手笔。”
所谓无奸不商,在这位首富身上倒是映衬得明明白白。
章盈道:“那答应了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意?”
宋长晏皱着眉,“此事还得父亲决策。”
回府后,章盈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公爹,尤其提了五弟受伤的事。
宋晋远沉吟半晌,冷笑道:“这个华掌柜,手段倒是不少。”
近年国库空虚,官船不足,漕运不得不多加雇佣私船。淮水这条道要紧,多少商户盯着吃这块肉,华掌柜摆明了是有备而来。
旁侧的宋允默如释重负,“爹,您就答应他吧,否则我就得下狱了。”
宋晋远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他一句:“住嘴!都是你这个混账惹出来的祸!”
父子二人言语间,未曾提及宋长晏的伤。
章盈的目光默不作声地移到对面五弟身上,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
他动了动手,示意: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