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晏倏地想到方才章盈对自己说的那句恭喜,脸上无半分悦色。他收好圣旨,淡淡道:“这些年承蒙公爷养育,这份恩情,我会记下。”
宋晋远忙道:“不敢。”他斟酌片刻,继而道:“内人愚昧无知,以往冲撞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宋某会送她去京外的庄子上,再不会回上京,希望殿下能网开一面,饶她一命。”
宋长晏不以为意道:“答应过公爷的事,我自不会食言,我不会要李氏的性命。”
言毕,他带着谭齐回自己院。
途径主院,幽静中隐有几句叫喊。宋长晏止步,问谭齐:“这是什么声音?”
谭齐回道:“是李氏的屋子。自从三爷出事后,李氏就有些言行无状,公爷担心她闹出事,就暂时将她关在这屋子里。”
“是么。”宋长晏掉转方向,朝她所在的屋里去,“好歹母子一场,有些事,她应当知晓。”
宽敞的屋内,瓷器碎了一地。李氏坐在红木圈椅上,撑额闭目平复心绪。自从知道宋允默流放出京后,她已经数个日夜没歇息好。仔细一看,她鬓角已有了几缕银发,浑然没了国公夫人的雍容华贵。
木门吱呀一响,她头也不抬地道:“公爷请来了吗?”
许久没人回话,她睁开眼,先是诧异,旋即冷笑着道:“没想到大皇子日理万机,竟然还有空来看我笑话。”
宋长晏走到她对面,“多日未见,宋夫人可安好?”
“宋夫人?”李氏端坐,“只要你在宋府一日,你就是宋家的庶子,就得叫我一声母亲。”
宋长晏笑了笑,“怎么,是宋允默走了,没人叫你母亲?”
李氏再也忍不住,“你这个无耻的野种,若不是你给我儿暗中下套,他怎么如此!”
宋长晏道:“我是下套了,怪只怪宋允默够蠢,心甘情愿往里钻。”
李氏愤恨地红着眼,咒骂的话到嘴边,转而笑道:“你就是再有心机,做尽一切,你娘也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她死时有多惨,孤苦伶仃,就躺在城外那张破床上,还妄想着回宫做她的皇后呢!”
宋长晏沉吟片时,“她是很孤苦,所以我送了你的两个儿子去陪她。”
他眼底含笑,徐徐道:“宋衡大婚那夜,江家那女子是我让人放进府的,原本我想亲自动手的,没想到江家姑娘性子倒是硬,省了我一番功夫。”
“宋衡的确不是我杀的,不过,”他欣赏着李氏濒临崩溃的神色,继续道:“宋源是。”
李氏目眦欲裂,她死在西疆战场上的大儿子,正如她料想的那般,遭了这人毒手。她想开口骂他,可发出的却是呜咽的悲鸣,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手背上。
宋长晏面露不屑,“当时我带着几千人攻打西戎营地,只要他再多守几日城门便可获胜。可他倒好,贪生畏死,置数十万百姓于不顾,想要与西戎求降议和。称他是死于刺客之手是抬举了他,他这等庸懦之辈,怎配得上马革裹尸,合该曝尸荒漠,为白白死去的将士谢罪。”
说完,他不再多看李氏一眼,转身出了屋门。
迈入庭院,身后传来了悲恸欲绝的哭声。
第57章
端阳过后, 即便诸事缠身,宋长晏也常抽空来景明院,只是章盈见他的次数并不多。她时常将自己关在屋里, 他来时,便上床躺着,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两人相隔咫尺, 却犹如间距天涯, 空余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日,临近六月,上京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这个时节, 即使是阴雨, 也谈不上冷, 可章盈却不知怎的受凉染病。
这可急坏了杨管事,生怕担上个照顾不周的罪名,赶忙请来了大夫问诊。幸而只是普通风寒, 几贴药下去消了大半, 只要好生将养着便无大碍。
一早,杨管事打点好一切, 估摸着章盈已经用过早膳, 才去见她。
他将一碗药稳妥地放在桌上,道:“盈娘子, 这是殿下特意派人送来的药, 说是治疗风寒最管用了。”
章盈没有喝下的打算,看也不看一眼, 语气冷淡道:“我病已经好得差不多, 不必喝药了。”
杨管事知晓她的性子,定然是还在与殿下置气, 悻悻地道了一声是。眼见章盈要回房,他出声止道:“娘子留步,外面马车已经备好了,今日您便能离开景明院了。”
章盈蓦地一愣,眼神戒备,“去哪儿?”
杨管事答道:“殿下已经入住承乾殿,方才差人来接您入宫。”
章盈愕然诧异,旋即冷声道:“他是皇子,住在皇宫理之当然,我与他了无干系,入宫只怕会惹人非议,污了皇家清誉。你去告诉他,我不去。”
在景明院想要逃出去已是难上加难,入了宫,哪里还会有机会离开?何况那样便要日日面对他,只此一想,她便满是烦闷。
杨管事像是料到她会这样说,面不改色道:“殿下说了,娘子不必担忧,他自有安排。”
章盈哑口无言,看着屋里林立的下人,明白她别无选择。
***
承乾殿曾是圣上入住东宫之前所居住的宫殿,金碧荧煌,玲珑凿就,足以表明圣上对这位大皇子的重视。
拨到承乾殿的宫人也都个个聪慧伶俐,见章盈住进了殿里,无人多嘴。收拾好她的物品,大宫女香兰上前道:“盈娘子,殿下今日兴许要晚上才回来,奴婢先带您熟悉这承乾殿吧。”
一个“不”字到嘴边,最后被章盈生生忍了回去。她还不知要在这住多久,多了解这里的构造,总比成天憋在屋里好。她点头道:“好,多谢。”
“娘子言重了,这是奴婢应做的。”
等逛完了整座殿,香兰又给她大致讲解了些宫里的规矩,照此看来,宋长晏似乎是打算让她在宫中长住了。
静下来后,天色已经暗了。宫门落锁,偌大的皇宫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恢弘而又宁静。
章盈面对眼前烟雾缭绕的浴池,蛾眉微皱着问:“这是什么?”
里头的水并不清澈,还散发着股古怪的气味。
香兰道:“是药浴。殿下吩咐了,说您身子抱病,需得调养,这药浴最能驱寒养身了。”
章盈当即没了兴致,神情恹恹道:“我不用了,你打一桶热水来就是。”
香兰闻言立即跪下请罪:“不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才惹得娘子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不想泡药浴。”
香兰俯下身,“今夜您若不泡这药浴,殿下回来定会责罚奴婢的。”
她言辞可怜,章盈又是个惯来心软之人,也就不再推拒。
繁冗的衣饰遮盖身段,褪去衣物,香兰方才殿下这般上心是为何。大红色的方寸布料下,一身细皮白肉错落有致,配上这张顾盼生姿的脸,连她一个姑娘家见了都不免心动,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了。
章盈抬手解开颈上的细带,抬脚迈入了浴池,瞬时被温热的池水包裹。她周身暖乎乎的,积攒已久的忧烦似融于水中,暂得一时平静。
她靠在池壁上,轻轻闭上了眼。
***
处理完杂事,宋长晏并未着急回宫,而是去见了一趟荣尧。
“舅舅,如今荣家冤情已结,不如我找个机会,给您恢复身份?”
当初除了宋长晏的母亲被救外,与荣家亲近的几位旧臣合力,于万难之中救下了荣尧。虽折了一条腿,可到底保住了性命,也给了他翻身的机会。
二十余载过去,荣尧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带走他一身傲气,留下沉重的沧桑。他摇了摇头道:“恢复了又如何,倒不如一直做这个华掌柜。”
宋长晏知他心中所想,不再多劝,“章泉不易对付,要报仇,还需慢慢筹谋。”
荣尧道:“到了这一步,不必急于求成,眼下要紧的是东宫太子之位。咱们与章泉已是水火不容,他若扶持七皇子上位,绝不会容你。因此越在关键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让他有机可乘。”
“我明白。”宋长晏凝神道,“皇帝忌惮章泉,所以不会轻易立七皇子为太子,现下我们只需慢慢等,等我在朝中立足。”
荣尧赞许地颔首,遂又道:“我只是怕章泉会早一步下手。”
宋长晏抬眼看他:“你是说···”
荣尧神情一凛,“是,他手上有不少兵力,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皇帝,都是不小的威胁。你手上的人,加上周将军和徐家的,恐怕还不足以与之抗衡。”
“所以我想,”他话音一转,“下个月我要回一趟泾州,祭奠你外祖父,顺便就留在南边,在那暗中招兵买马,以备不时之需。”
宋长晏眸色微动,须臾后道:“辛苦舅舅了。”
“我不在上京,你一定要小心,顾好自己。”荣尧叹一口气,妥协般地道:“章家那女子,你若当真喜欢,留她在身边也无妨。只是轻重有别,你要有数,切不可因她一人坏了大局。”
宋长晏沉默地听他说完,道:“舅舅此行也千万保重。”
“有事便飞鸽传书,或是让谭齐来寻我。”
与荣尧叙谈完毕,宋长晏才乘着马车回了宫。
第58章
承乾殿虽奢华, 但在宋长晏眼里,也不过是堆冰冷的砖石。可今夜好似大不相同了,宫灯给它罩上一层柔和的纱, 给人一种不真实却又向往的感觉。
他径直走到寝殿外,守在外面的香兰躬身行礼, “殿下。”
宋长晏看了一眼屋内, “她睡下了吗?”
香兰回道:“盈娘子还在沐浴, 她说想独自待一会儿,便让奴婢出来了。”
宋长晏不再言语,抬脚进了屋。
弥漫的药草味萦绕在他鼻间, 穿过层层帐幔, 他那些不得示人的心思, 如抽丝剥茧般地坦露出来。可当见到浴池中的景象,顿时又都消散。
少女倚在池边酣眠,朱唇玉面, 胸口随着细微的呼吸起伏, 浅褐色的水面散开一圈圈涟漪。
他贪恋这不可多得恬静,蹲下身瞧了她好一会儿, 才伸出手探了探水温。药水已有些凉了, 再泡下去反而不益。
湿漉漉的手碰了碰她的脸,他轻声道:“盈盈, 醒醒, 上床去睡吧。”
章盈眼睫微颤,慢慢睁开了眼。她湿润的眸子覆着水雾一般, 迷蒙地盯眼前人, 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朱唇轻启,仿佛下一刻就会唤一声:“长晏。”
短暂的茫然退去, 她神色骤变,惊呼一声往后撤开,溅起的水在宋长晏衣袖上洇湿了几处。她身无寸缕,双手警惕环在胸前,既羞且怒道:“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
仔细算来,她已经快有十日没同自己说过一句话了。得了这句骂,宋长晏非但不恼,反而隐隐有些愉悦,故作正经道:“承乾殿就这么一间寝屋,你让我去哪儿?”
即便章盈没来过承乾殿,也知他所言非实,况且她今日里里外外逛了个遍,这里快有五个景明院那么大,怎么会只有一间寝殿?
她愤然地别过头,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宋长晏适才冒出的些许欢喜被浇熄,“水凉了,你先起来。”
说完,他转身去了外殿。
少顷,香兰自外进来,手里捧着干净的寝衣,伺候她出浴。
章盈不安地问香兰:“他走了吗?”
香兰取来一张布帛,摇头道:“殿下现在外殿等着您。”
章盈眉宇不展,踏着石阶走出浴池。她边擦拭着身上的水珠,面上漫不经意道:“香兰,柔福宫离这里远吗?”
于她而言,入宫后唯有一个好处,那便是阿姐在宫中。她身为掌管后宫的贵妃,若有意相助,未必不能送她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