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贵妃娘娘宫里?”香兰略为思虑后道:“那是有些远。”
章盈失落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其他,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才能见阿姐一面。待她慢吞吞地穿戴完好,出了浴房,宋长晏果真还等在那里。
他点了点桌上冒着热气的碗,“把药喝了。”
在外等这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听到里边传来两声咳嗽,这算哪门子的病愈。
章盈离他远远的,不为所动。
宋长晏接着道:“你喝了,我今晚就不宿在这里。”
言毕,他一个眼神,香兰就极有眼力见儿地把药送到了章盈面前。
这是一场交易。章盈衡量得失,随即端起碗张口饮下,连解苦的蜜饯都没吃。
她放下空碗,对宋长晏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你走吧。”
接连两句都是赶他走,宋长晏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敢强迫她太多。他深知章盈的性子,柔中带韧,逼得她太急,只会适得其反,让她多生厌恶,循序渐进才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你好生歇息。”
留下这一句,他动身回了自己寝屋。
章盈长舒一口气,寡然无味的口中苦涩蔓延,入腹的药水,这会儿才品出味来。
***
没等章盈想出办法,章璇倒先来了承乾殿。
宋长晏不在,殿里的太监宫女自然不敢拦着不见,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殿。听盈娘子开口第一句是“阿姐”,香兰心下一惊,原来她就是与章家决裂的嫡女。
章璇带着七皇子,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后,对七皇子道:“还不给姨母问好。”
七皇子长相酷似母亲,七八岁的年纪,还未被宫中的尔虞我诈浸染,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珠上下打量这位少见的姨母,有些腼腆地唤道:“姨母。”
章盈难以将他与宋长晏联系起来,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偏要卷入这场权力之争。她忽而想起宋长晏对自己说过的话,出生帝王之家,或许这便是他的命。
她还以同样的笑,蹲下身与他平视,“七皇子,许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七皇子伸出手指比了比,“嬷嬷说我比去岁高了这么多。”
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问:“皇兄不在吗?”
他本来排行第六,就因为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兄,成了七皇子。父皇说皇兄文武双全,还击退了西疆异族,他难免有些好奇,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与自己长得像不像。
章盈神情暗了下去,不甚在意道:“他不在。”
章璇松开他的手,吩咐随行的嬷嬷:“带七皇子去院里逛逛吧。”
退去了奴才,姐妹二人相对而坐。
章璇与她闲谈了几句,才切入正题,“阿盈,你与大皇子···是不是他胁迫你的?”
他们之间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章盈未置可否,沉默片刻后问她:“阿姐,你知道阿娘的事吗?”
章璇道:“我也许久没见过阿娘了,父亲说她回了扬州看望祖父和姨母,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章盈对她的回复并不意外,“父亲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章璇一愣,听她继续道:“他早就知道了宋长晏的身份,担心他得势后会对章家不利···”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说完后,章璇已震惊得说不出话。她双唇惨白无色,嗫嚅道:“你是说阿娘,她真的是被父亲派去的人逼下山崖的?”
章盈嗓音微不可闻,“嗯,当时郑嬷嬷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她亲口告诉我的。”
章璇急切道:“那有没有她的消息?”
章盈红着眼摇了摇头,继而恳求她:“阿姐,你能不能帮我出宫,我去找阿娘。”
父亲不可依靠,宋长晏的话亦不能信,只能由她自己去找。
章璇张了张嘴,却道:“阿盈,阿娘我会派人去找,至于你,”顿了顿,她又道:“不如你回去给父亲认个错,他不会怪你的。”
“怪我?”章盈反问,有些悲凉地对她道:“阿姐,你是不是还没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根本不会在意我们,为了权力,他宁肯舍弃妻子、女儿,你当真放心将七皇子的未来交到他手上?”
章璇自嘲道:“阿盈,我和奕儿从来都没得选。”
章盈噤声,心中无限怅然。诚然,阿姐的路比她要艰险得多。
章璇见她不为所动,也不再劝她,转而道:“出宫的事我会尽力。大皇子复位,陛下打算设宴庆贺,那晚宫里人来人往,或许是个机会,你等我的消息。”
章盈眼神希冀,“多谢阿姐。”
章璇垂下眼去,喃喃道:“谢我做什么。”
第59章
不管怎么说, 承乾殿也在宋长晏的掌势范围下,见阿姐的事,章盈没想能瞒过他。但出人意料的是, 他对此事并没有过多追问,甚至不再像在景明院时对她监守严密。
宋长晏仍是忙碌, 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在承乾殿也不见有清闲的时候, 不是会见下属,就是阅览公函。只是他将书案搬到了章盈所在的西殿,处理要务时也不避开她, 故而两人相处的时间要比在景明院长许多。
章盈过去对朝中之事一概不多过问, 这些时日的耳濡目染之下, 对朝廷局势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解悟。
所谓的君圣臣贤不过只是表象,平静的龙庭之中,暗流涌动, 是看不见的权势之争。
先帝伊始, 便有皇权旁落的迹象。原以为除去了一个荣家,时局会有所扭转, 可世家不消不灭, 当今圣上亦无雷霆手段,到头来不过是前门拒虎, 后门进狼。
这也难怪宋长晏会顺利恢复身份, 他既隐忍沉稳,又能谋善断, 在今上眼中, 岂不正是巩固皇权的最佳人选?
他不负厚望,在各路权势中游刃有余, 于风头正盛的章家,实在是个不容小觑的威胁。
“盈娘子,这冰镇酸梅汤消暑解渴,您尝尝看?”
香兰的话音打断了章盈的思绪,她回过神,面前已放好了一碗清凉的梅汤。她不耐寒,更不耐热,入夏后便成日恹恹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娇气。
一勺汤水入口,她脸色好了几分,“很好喝,你们费心了。”
香兰道:“全是殿下的吩咐,他关心娘子,特意从宫外找来师傅做的。”
话音落下,香兰便见她神情暗淡地搁下了勺子,忙改口道:“娘子吃着可合口味?”
章盈搅动着汤里一颗红艳饱满的梅子,随口问道:“他近来很忙吗?”
香兰头一次听她过问殿下,回道:“奴婢听人说,今年淮南一带干旱少雨,又逢衢州流寇乱,陛下分身乏力,便将许多事交由殿下处理,殿下自然是忙的。”
章盈闻言没再说些什么,低头一口口喝着酸梅汤。
屋中烦闷,章盈来了精神,便想去园里透透气。途径外殿时,宽敞的殿宇响起宋长晏低沉的质问,“拨去淮南的赈灾款足有三百万两,为何到了百姓手中,却连五十万两都不到?”
她顿住脚步,听另一人答道:“这笔银子由陈大人押送,他回禀的折子说,是被山匪劫去了一大半。”
陈大人,她对这人有印象,从前常来家里做客,似乎与父亲相交甚密。
宋长晏嗤笑一声,正要发问,余光瞥见屋里走出的人,随即神色一变,缓了语气道:“盈···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章盈置若罔闻,远远地绕开他们,兀自走出了门。
宋长晏收回黯然的目光,正色道:“封先生,淮南一带有徐家的亲臣,你让徐侯爷去查清楚,是否真有这么一批银粮被劫。”
封乐是宋长晏身边的谋士,对章盈的出现并不意外,他应下后又道:“殿下,臣听闻陛下有意剿灭衢州祸匪,只是还未定下人选,不知他是否属意于你?”
宋长晏道:“父皇的确与我说过此事,不过他还未决定。”他抬首问封乐:“封先生你怎么看?”
封乐沉吟半晌,道:“陛下年初又病了一场,今年太子之位势必会定下来。殿下根基未稳,此时若多些功劳在身,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宋长晏赞成地颔首,复又道:“正因为根基未稳,我担心如果这时离京,章泉那边会有异动。”
稳中求进与放手一搏,着实难以抉择。
封乐凝神须臾,试探道:“其实还有一法。殿下忧心的无非是离京后,朝中无信得过的重臣,周将军手握兵权,殿下如果能将他完全收为己用,大有裨益。”
宋长晏心知其意,不动声色地听他继续道:“周将军有一女,殿下不如请求陛下赐婚,如此,周家对您定会倾力相助。”
宋长晏无所可否,最后只道:“多谢先生指教。”
言毕,他一双幽深的眼眸看向门外。
***
夜阑人静,盛夏的暑气总算消了一大半。
午夜梦回,章盈被一道声响惊醒,她转眼望去,外殿的灯还亮着。她披上薄薄的外衫,轻步走出了房门。
宽旷的外殿空荡荡的,燃着一盏微弱的宫灯,殿内不见宫人们的踪影,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宫宇,此时看起来是那么冷清寂寥。
章盈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贵妃榻上静坐着的人,徐步走过去。
宋长晏屈指撑额,敛眉阖目,鸦羽般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他似乎是睡着了,连手里的书掉地上也未曾察觉,握书的手还微微半张着。
章盈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细看过他了,他似乎憔悴了,也瘦了。
她躬身拾起地上的书,合上一看,是一本兵书,而宋长晏翻看那一页,正好是越王卧薪尝胆的故事。
动作间,挂在肩头的外衫往下滑,不待她动作,一只手先她一步拉起衣襟。
“这殿内夜里凉,你病刚好,起来的时候多穿些。”
章盈拿书的手一顿,身子往后避开他的手,把书放在榻上转身便要离去。
“盈盈。”宋长晏适时叫住她,“我知道你见过贵妃娘娘了。”
章盈垂下眼,“她来探望我,殿下这也不许吗?”
宋长晏站起身,直截了当道:“她是不是答应帮你出宫?”
章盈不语,看着地上交叠的两道影子。
宋长晏继而又道:“其实你心里都清楚,她现在被你父亲所掌控,只怕是有心帮你,也无能为力。一旦你出了这道宫门,下一刻便有章家的人在外等着你。”
确如他言,在阿姐答应自己那一刻,章盈心底便有过怀疑。只是她不愿意去细想,仿佛只要不去想,这上京城中就还有人真心帮着她。
只是这话自宋长晏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可笑。她道:“多谢殿下提醒。”
宋长晏走到她身前,温柔的眉眼与当初别无二致,“从前都是我不好,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你想见谁就见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章盈抬头看着他,“那我可以离开皇宫,去找我阿娘吗?”
宋长晏噤声,而后道:“到了年底,我陪你去。”
章盈轻轻地笑了,笑里既无讥讽,也无嘲弄。
“夜深了,殿下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