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不见了,分头找!”
林子里忽然响起先前那名男子的声音,章盈一分神,踩到一块松动的岩石,脚上一空掉了下去。
相较青松崖,这是一处略为陡峭的斜坡,底下的石头也没那么多。
章盈裹着雪往下滚动,直到最后手上一疼,才猛地停了下来。
她右臂剧痛,使不上一丝气力,只能靠左手撑着发疼的身躯,缓缓坐起。她摸了摸下方,雪下是一块巨石,挡着她继续滚下。
借着晦暗的光线,她环顾四周,所及之处皆是披雪的树木丛林,渺无人烟。
章盈仰起头看了一眼上面,此时沿原路返回太难,况且回去后指不定会遇见那些人,自投罗网。
寂静的幽谷偶有一两声鸟鸣,章盈压下心底的恐惧,竭力站起身。趁着天还未黑,她需得先找到一处可庇护自身的地方,等天明再决定该如何。否则不等被人找到,她就先冻死在这儿了。
她抱着作痛的右手,一步步往前。
冬日里的傍晚就如同夜里吹熄蜡烛一般,唰的一下就黑了下来。地上的雪依稀映射着月光,于行路之人而言,聊胜于无。
章盈跌了一跤后便再也分不清路,无力地坐在地上,滚烫的泪落了下来,心中无限委屈。她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了越州百姓苦心经营,为何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她鞋袜湿透,身上的披风也不足以抵挡寒气,或许真要冷死在这儿了吧。
一阵寒风吹来,章盈裹紧了披风,泪眼朦胧地看着前方出神。脑中一会儿是阿娘,一会儿是碧桃,混乱的画面中,夹杂着一张温润关切的脸。
如果她当真死在了这儿,宋长晏会为她难过吗?
或许会,但并不会伤心很久吧。他还要回上京,继续争夺皇位,分不出多余的精力顾及别的。
风停了,窸窣的响声却未停歇。
章盈撇下伤春悲秋的心思,怵惕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黑暗中,有一点如星光般闪熠的光辉,摇曳着放大靠近。
章盈不敢出声,屏住呼吸静坐在原处。如若来的是钱傲的人,她绝无活路。
那点光倏地一顿,继而章盈听见一声熟悉的,“盈盈?”
她浑身一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低语:“长晏。”
光晕迅疾而来,如划破黑夜的闪电,照亮了她的视野。
宋长晏快速走到她身前,担忧地上下端量着她,喘息未定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章盈心下轰然,所筑的城墙瓦解崩毁。
“我没事。”她嘴上冷静地答复,两颊的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宋长晏伸手揽住她,在她耳边不停道:“都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是我不对。”
章盈理智随着体温回拢,微微挣开他的怀抱,语带哭音道:“你,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宋长晏松开手,“碧桃告诉我的,说你去了青松崖找袁夫人,然后便一直没消息,袁夫人出来后却说自己没受伤,也不曾见到你。我进了青松崖,在崖边看到许多凌乱的脚印,才一路找到这里来。”
他解释后,问她:“现在回去来不及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还走不走得动?”
章盈轻轻点了点头,走了一步,牵扯间右臂发痛,不由得蹙起了眉。
宋长晏将灯笼给她,委身蹲在她跟前,“我来时在前面发现了一个山洞,路不好走,我背你。”
章盈左手拿着灯笼,迟疑着趴在了他背上,诚挚地说了一句:“多谢。”
宋长晏勾住她的脚弯,将人稳稳地背起来,“为你做一切都是应当的,不必言谢。”
约莫走了一刻钟,两人进了一间山洞。
宋长晏将她放下,看着她冻得煞白的脸,又反身出去。
“我去附近捡些柴火,你在这儿等我。”
章盈将灯笼递给他,“你把灯带去吧。”
“我有火折子,你留着。”
冬日里的干柴极难寻,宋长晏牵挂章盈,所以找到一捧便就回来了。费力地生好火,他才将身上的外衫解下,披在了章盈身上。
他本就穿得不多,再给她一件,更是薄薄一层。章盈别扭地用左手把衣服给他,“有火,我不冷了。”
宋长晏没接,而是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右手,“手怎么了?”
章盈侧身,让披风盖住右臂,搪塞道:“从山上摔下来,有些磕着了。”
宋长晏掀开她的披风,“让我看看。”
章盈忍着痛,“不算严重,或许只是些皮外伤。”
“手能伸直吗?”
宋长晏轻捏着她的手肘,只用了几分力,章盈便咬着唇哼了出声。
宋长晏抬眼瞧着她泛红的眼尾,开口道:“盈盈,这伤可大可小,若是处理不当,可能整只手都会落下病症。我从前在西疆战场,懂得一点医术,我想仔细看看。”
章盈知晓个中轻重,启唇问他:“要怎么看?”
宋长晏沉默一瞬,话未言明:“冬衣厚重,隔着衣料不便查看。”
章盈抿唇,垂下眼道:“你先转过去。”
第74章
宋长晏背过身去, 面朝着洞口。
章盈手上疼得厉害,那是与皮肉痛感截然不同的钻骨之疼,她担心若不及时诊断, 后半辈子当真留了病症。至于宋长晏,她倒没多余的担忧, 倘若他真有心思, 有些事他早就能做了。
踌躇少顷, 她解开披风,单凭左手笨拙地拉开衣带,将厚厚的外衣褪至肩下, 露出整只右手。里衣只有薄薄一层, 应当不会碍事了。
她声若蚊呐, “我···好了。”
宋长晏转回身,走到她身前单膝跪在地上,低下头认真地审视她的手。
章盈见他并未动作, 揪着衣料迟疑道:“这样还是不行吗?”
宋长晏偏过头, 对上她羞赧不安的目光,本想说声“不必”, 却见她犹如下定决心般地别开脸, 将里衣拉开一半。
“你快一些,这有点冷。”
宋长晏屏息凝神, 顺着她莹白的肩头往下, 微凉的五指触碰上她红肿发烫的肌肤。他轻轻抬起了她的手腕,四处按了按, 最后停留在手肘的位置, 问她:“是不是这里最疼?”
他已经极尽可能地轻柔,章盈额角还是冒出了冷汗, 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宋长晏又细细地诊看了一会儿,最后道:“是骨节错位了,需要早些归正。”
章盈不懂医道,瞧着他专注的侧颜,怔懵地问:“现在吗?”
“嗯。”宋长晏扫视一圈,取下她腰间的手帕,叠成方正地一块放在她唇边,“会很痛,你忍一忍,别咬到舌头。”
章盈咬住手帕,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宋长晏按照以往的经验,找准位置,干脆利落地用力一推,错位的骨节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刺痛从右臂传到周身,她呜咽一声,吃痛地攥紧了他的臂膀。从小到大,章盈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当即疼得脑中空白一片。
阵阵余痛犹存,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不自觉地靠在了他身上。
宋长晏一手拥着她,空余的那只手温柔地给她拉起衣服,遮盖住惹目的白嫩。最后抚了抚她汗涔涔的鬓角,关切地低声道:“已经好了,回去多休息一段时日就无大碍了。”
短暂的痛楚过去,章盈神智归拢,松手直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将衣襟收紧,道:“谢谢你。”
身上的温度骤然散去,宋长晏把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腿上,随口问道:“贺知意他去哪里了?当初我叮嘱过他,要他守在你身边。”
否则,也就不会出现今日之事了。
章盈回道:“他担心你的安危,出去找你了。”末了,她担心宋长晏责怪贺知意,补了一句:“是我让他去的。”
宋长晏只是道:“军令如山,无论如何他也不该走。”
章盈不知再如何作答,转而问他:“我走后,衢州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来越州?”
宋长晏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章盈听完讶异道:“是哑奴?你不是···?”
当初他亲口说杀了哑奴。
听出她语气里的惊喜,宋长晏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没有接话,而是道:“钱家的人说不定还会找来,等天亮后我们就走。”
一夜过后,新下的雪会掩盖住他们来时留下的痕迹,届时只怕分辨不出回去的路。他们既无食物,也无抵御风寒的衣物,明日再走不出去,极有可能困死在这里。
章盈盯着地上被火光拉长的身影,出声道:“待在这里想来不会被人轻易找到,你现在走吧,回去叫人来救我。”
半晌,她都没有听见他回应,转眸看向他,只见他容色黯然地望着自己,抿唇不语。
章盈继续道:“你我身份不一样,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你是皇子,或许还是未来的帝王,生死有关天下,更应惜命。”
宋长晏道:“盈盈,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那个眼中只有权势的大皇子,一举一动无不为利,没有一丝真情?”
“其实这也不算是件坏事,至少对百姓来讲,你会是位好皇帝。”章盈低语,而后兀自道:“来越州的这半年,我看明白了许多,也理解了你当初对我说的那些话。你救过我许多次,以前的事,我不会再怪你了。”
她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不算明媚的笑,“宋长晏,你也往前看吧。”
第75章
“宋长晏, 你也往前看吧。”
宋长晏反是问道:“那你已经往前看了吗?”
章盈微滞,而后垂下眼回道:“我不想再过从前那样的生活了,因为所谓的名利地位, 每日都活在算计与惊险之中。”
无论是亲人,伴侣, 甚至盟友, 都不可尽信, 整日提心吊胆,以防他人背叛。即便是算无遗策的宋长晏,最后不也因徐翎的变故, 最后险些丢了性命。
宋长晏直直地看着她, 长久不语。直至洞外有风刮过, 引得火焰摇曳一阵,他才似叹息一般道:“先睡吧。”
他挪动身子,换了个靠洞口近的位置, 替章盈挡住了大半的寒风。
章盈裹紧了披风, 将他的衣裳放在他怀里,背对着他侧身朝向另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 宋长晏听着身后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慢慢回过了头。
衢州一事过后,他曾有过短暂的迷茫。如章盈所言, 争权夺利, 如刀尖舔血,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甚至于连累身边在意的人。在落难途中, 他偶尔会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 所有的一切也就了结了,或许也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