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只见谢璟昏迷不醒,守在他床前的喻青面容也是紧绷着。
“……”院首小心翼翼道,“殿下的心脉似乎还稳健了些,不似先前时常断续无力……”
喻青抬起眼来。
“本王已经派人去请乌滕了,”谢廷昭道,“就是跟着他的那个医者。”
皇帝刚死,登基大典未举行,谢廷昭依旧以皇子自称。
喻青记得,不久前一行人进城后,她带着谢璟先进宫,而手下们将景王的那些侍从一并送到了王府安置,其中就包括一个大夫。景王府离皇宫很近,不多时便能到。
谢廷昭道:“方才本王去看过,他吐出来的……似乎是虫尸。兴许没有大碍。”
喻青一怔:“虫尸?”
谢廷昭方才也吓了一跳,立刻把太医都召了过来,现在发觉似乎太医也没什么用场,于是便让他们先去偏殿研究方子。
太医们莫名其妙地赶过来,又莫名其妙地退出去,最后内室里没留外人,谢廷昭叹道:“他体内种过蛊虫。”
喻青道:“……果然是蛊。”
谢廷昭意外道:“你知道?”
“不久前打听到了一点消息,听说他这症状有些类似,我已经发信让人去南方寻巫师来京城了,”喻青道,“……殿下早就知道了?”
谢廷昭道:“当年是本王想办法给他种下的。”
喻青蹙起眉来。
“此物在南疆盛行,本王也是在南沼才见识到,”谢廷昭道,“每个部族里,有不同的祭祀风俗,其中有一个,每代会选取少年少女作神使,其中少年不可以有男子的体征,否则视为不洁,无法侍奉神明。所以会用一种蛊虫抑制身体的生长,令其雌雄莫辨,纤细柔弱——给他用的,就是这一种。”
喻青顿时明白了。
但是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低头又看看谢璟苍白的脸。
谢廷昭平静道:“……那时候他过了十岁,要长个头了。本王请了蛊师、巫医,仔细培育,尽量祛除毒性,但终究有些影响无法消除。”
“这种蛊附着在周身的骨骼和经脉上,隔两三个月,就要用药抑制其活性,否则不加控制便会蚕食身体。每次服药蛊虫受遏,难免躁动反噬,随后才逐渐沉寂,每当这时就会大病一场。”
喻青听了都觉得心惊肉跳,不敢想那是什么滋味。
早该想到,谢璟从前能伪装成女子,怎么会那么简单。
……谢璟当然不会什么缩骨的功法,世间也没有灵丹妙药。让人半点都看不出来,必定要付出很多代价。
从前公主称病不出,原来也都不是假的。她的公主就是在忍受这些伤害。
想到那些时候病榻上的清嘉她就一阵心酸,并且也难以接受,不由得低声道:“蛊毒终究是阴损之物,一连用了这么多年?若出了差错,谁能救他?这害处必不会小,他现在也一直比常人虚弱……”
谢廷昭口口声声说不想谢璟涉险,可是已经让他承担这样大的风险了!
根本不知会有多大的损伤。甚至,会影响寿数呢?
谢廷昭久久无言,也低头看着谢璟。
“是这样……但我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他缓缓道,“我并不是好兄长。”
“……所以这些年日夜都想着尽早回来。能早一时,就让他少受一时的苦。”
喻青本来还有很多诘问,看着谢廷昭鬓边的灰白,到底也沉默了。
若真有办法,谁愿意用这样的手段?
谢廷昭获罪时也只是个年轻儿郎,十余年后已然面目全非。看相貌明明正值而立盛年,如今一头青丝已经褪了颜色。
就算人人都不容易,可是她还是觉得谢璟太无辜,太可怜了。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经历这些?
巫医乌滕总算赶到了皇宫。
他并不像寻常医师一般望闻问切,拿着几个瓶瓶罐罐靠近谢璟,观察摆弄,又在他的手上取血,往瓷瓶里滴。
喻青看着直蹙眉,想叫他轻一点,又不好打搅人家。巫医带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喻青也不得不给他让些地方,暂且和谢廷昭一起在一旁的椅上等待。
见谢廷昭也未打算走,她又问:“以前种了多少蛊虫?方才他吐的虫尸,若不是这次意外,会一直在身上留着?”
谢廷昭道:“之前应当已经除去过,不知为何还会遗留……本王也不知道,上次听他说时常心悸咳血,太医又诊不出来,就考虑是否是这个原因。”
喻青心道,怪不得当时不肯告诉自己,看来是心虚。
虽然她没说话,但指控的眼神有如实质,谢廷昭咳了一声。
“……起初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波折,”他又勉力解释道,“一开始就是想暂时当女孩养几年。”
二十多年前,皇后和前任钦天监国师勾结,假借天象之说,宣称当年出声的皇子命格特殊,身负灾厄。
在谢璟出生以前,另一名宫妃所生的孩子——也就是现在谢璟顶替的“九皇子”,襁褓之中就被皇帝下令,送到了国寺。
皇帝对命数的说法深信不疑,认定这孩子留在宫里,会招来祸患,寄养在佛寺才能修来福报。
那孩子在寺中饱受摧折,奄奄一息,皇帝又听皇后的,把他送往江南深山,果然才到江南不久,就夭折了。他母亲也郁郁自尽而亡。
那时候容妃身怀六甲,正值家族动荡,谢廷昭年纪尚轻,也屡屡遭遇险象。一想到即将出生的幼子,容妃就满心忧惧,于是母子商量好,若生下的是皇子,一定要隐瞒下来,绝不能让人将他送出宫外去。
他们提前让乳母带着自家的女婴住进宫中,孩子出生后,一看是皇子,就立刻将他藏入暗格,用女婴顶替,这才瞒天过海。
谢璟刚出生,就被独自留在了暗格里,甚至都没怎么哭,过了快两个时辰,才被抱出来。
起初的几个月里,其实也都是让乳母的孩子当作公主,而小谢璟都是当作乳母的孩子,尽量低调隐瞒着,无人知晓。怕露出马脚,容妃也很难去照看他。
从小就缺少了亲人的怀抱和陪伴,这些东西似乎再也没能弥补过来。
谢璟天性就比别人优柔、敏感。
后来就算换了回来,才几个月的谢璟就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早慧,很少哭闹,怯生生的,仿佛能感受到大人们的情绪,照料他的宫人都特别省心。容妃每每抱着这个漂亮的“小公主”,总是叹息。
等他四五岁时,其实谢廷昭就想到借那早夭“九皇子”的身世偷梁换柱,一边让“公主”夭折,一边让“九皇子”死而复生。然而几经周折,终究耽搁了,谢璟太小,也怕他瞒不住秘密。
结果才过了几年,谢廷昭获罪,容妃母家满门被抄,想再换,也是不可能了。
谢廷昭是罪人,被流放到南沼已没了半条命,后来做了几年苦役,又被暗杀,能活全靠命硬。最初根本无暇顾及京城。
容妃那时候也是真的几近疯癫,在宫里每日痛哭,夜不成寐,几次自尽未果。
皇帝发话,她这样子没法养育公主,谢璟只能任皇后带走了。
“现在想来,幸好当时未来得及换,不然更难自处。做公主都饱受欺侮,若是皇子,恐怕是活不到如今。”
喻青尽量平静地听下去,好几次都得深吸气才能保持神色,
知道谢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才将将好受了片刻,现在又堪称心如刀绞,难过得久久无言。
巫医终于忙活完了,过来汇报。
“这次应当没有遗留的蛊虫了,”乌滕道,“血中还有一点异样,但比之前淡了许多,只是一点余毒,过几日再查看,想必就尽数褪了。”
谢廷昭又蹙眉问道:“……之前在江南留了那么久,只说已经安然无恙,为何如今还有?”
乌滕道:“这个……确实是判断错了。”
谢廷昭冷冷地看他,乌滕叫苦不迭,开始解释。
“……杀蛊之物药性极烈,殿下那时候身体太弱,不敢用太多的剂量,只能慢慢拔除,”乌滕无奈道,“后来不慎让殿下看见了镜子,每日寻死觅活……也不吃饭……最后拖了两三个月才停了药。可能是太久了,少量蛊虫潜入心脉肺腑之间沉眠,就没能除尽。”
“后来那一年多里一直也没再发作过,就忽略了。这段时间兴许是受了些刺激,心绪起伏大些,把那些蛊唤醒了。前几日我在给殿下用药,本来也快逼出来,今日恰有不测……这就……”
三言两语的,又让喻青了解了一件事。
谢璟消失的时候根本不是在别处逍遥,两年里有一年多都在养病。
巫医告退,那边太医又过来查看一番,确认谢璟没什么大碍,往后用些温补的方子就可以。现在他看着也是安睡着,并不是昏迷,大约再过些时辰就能醒转。
喻青想了想,跟谢廷昭求了个恩典,让她今夜留在宫里。
她现在一步都不想离开。
谢璟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定要有人陪在他身边。
谢廷昭未来几日堆满了事,今夜皇帝死了也是忙活了大半宿,现在安心了些,也准备先走。临近门口沉吟片刻,又折返回来,叮嘱道:“……蛊虫一事,别再他面前提。”
喻青:“……怎么,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吗?”
谢廷昭:“他一直以为是普通的药物而已。”
喻青一时无言。
谢璟被人下了十年的蛊,自己都还不知情。真不知道谢廷昭是怎么想的。
谢廷昭正色道:“什么蛇什么虫子的,他都害怕。要真是知道身上有蛊虫,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自己能把自己吓死,每天都得想着。其实他那两个侍女也知道,大家都一起瞒着。巫医给他除蛊的时候都是下药让他先睡,从来没让他自己看见过。好不容易到了现在,你也莫要说漏了。”
喻青:“……”
她一时心绪复杂,不得不说,谢廷昭的做法还真有点道理。
公主已经可怜成这样了,不要再经受惊吓了。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嗯?”
喻青:“……”
谢廷昭:“……”
谢璟隐隐约约听见两人低语,下意识问:“……蛊,什么蛊?”
两人同时大惊失色,几步到了床边,谢璟将醒未醒,睁眼看两人全都围在很近的地方,吓了一跳。
喻青道:“还难受吗?怎么醒了?”
谢廷昭:“再睡会儿。”
谢璟说:“我想喝水。”
谢廷昭连忙亲自去取水过来,都没让内侍来倒,喻青把他小心地扶起来些,给他喂了两口,然后提心吊胆地盯着他。
谢璟缓了缓,忽然又问:“……我好像听你们说,蛊虫?那是什么?”
喻青赶紧把他放下,按在床上,这下她和谢廷昭都是手忙脚乱,又是给他盖被子又是给他解头发,连声劝道:“没什么,听错了。”
“快睡吧。”
“你太累了。”
“刚才应当是做噩梦。”
谢璟迷迷糊糊不明就里,在安抚下恍惚闭眼,但心里还是很疑惑,下意识琢磨着那几个模糊的字眼……用刚醒转的脑子拼凑出了一点东西来。
两人看他似乎是睡着了,一口气还没松下来,谢璟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