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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夕,胆子很小的景王殿下没睡好,翌日进宫去给太后请安,跟皇帝一起陪太后用了膳。
宋思棠——曾经的容妃,如今的太后,得知谢璟晚上要去侯府,也跟着操心起来。
“国库里都新进了什么东西来着?把名册拿来给哀家看,”太后吩咐了宫人,转而又对谢璟道,“多备些礼,你一起带过去。”
谢璟:“我眼下是不是有点乌青?”
太后端详片刻,在儿子白皙透亮的脸蛋上没看出什么来,不过她也担心自己上了年纪,眼睛花了,提议道:“不然叫人给你扑一扑粉呢……”
谢廷昭:“……”
“看着好得很,用不着。”新皇扶额道。
临近傍晚,皇帝亲自从太后宫里送景王出去,轿辇后面一排宫人捧着从国库里挑来的给景王的赏赐。
“你紧张作甚,宣北侯他们夫妇从前待你不是还不错?”谢廷昭道,“总不会给你脸色瞧。”
谢璟道:“那可不一定,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谢廷昭皱起眉来:“怎么?你堂堂一个亲王,还不够看?”
“亲王又怎么了,侯府只有一个独苗,”谢璟幽幽道,“我又没法给他家传宗接代。”
谢廷昭:“……”
他大概是习惯了,都差点忘了这件事惊世骇俗的本质。眼下无法反驳……谢璟要长相有长相,要性情有性情……但确实……
“我也很不容易的,”谢璟道,“皇兄,你说他们要是嫌弃我该怎么办呢?”
要在几个月前谢廷昭一定巴不得喻府嫌弃他,早早了却这孽缘。然而,现在他已经接受了谢璟扳不正的事实,别人又都不如喻青,加上谢璟这一叹气,他的思路也不由得被带跑偏了。
新皇脑海间闪过一幅幅画面:侯爷侯夫人大惊失色,棒打鸳鸯,侯夫人以死相逼,喻青无奈,又不能违抗父母之命,最后妻妾成群、子女绕膝,而谢璟孤苦伶仃,又成了一株迎风破碎的小白花。
这可万万不行,谢廷昭心想,得多给侯府点好处……给什么呢?侯府似乎不缺什么了……那就……
他也开始担忧起今晚来。甚至还打算备皇家的车架送谢璟去侯府,再多带些侍从,加上那一大堆珍宝赏赐,也算给他撑撑腰。
但这计划没有实施,因为一到宫门口,谢璟就远远地看见了喻府的马车——然后他就抛下了皇兄,跟着特地来接他的喻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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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喻青都在打量谢璟。
他今日穿着相当讲究,一身矜贵风雅的云纹锦袍,绣纹上光泽流转,腰间环佩整齐,还系着精巧的散发着淡香的小荷包。
只不过,越临近侯府,他就越紧张,等车马停在侯府门口,她都要听见谢璟的心跳声了。
“……”喻青不免笑了笑,伸出手来,“下来吧,殿下,没事的。”
谢璟牵着她的手,被喻青领进了门,他还以为侯爷和夫人都在里面宴席上,还有些缓冲的余地,不料才迈进府门,前厅的人就闻讯而至——全都在近处等着呢。
……这可怎么办?谢璟顿时有点慌。
“父亲,母亲,”喻青介绍道,“这是景王殿下。”
谢璟的心都提到了喉咙,露出一个看似礼貌从容实则胆战心惊的微笑。
侯爷和夫人望过来,顿了片刻,先要见礼,谢璟赶紧扶住了。
“不必多礼,在下……谢廷晔,”谢璟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侯爷,夫人,别来无恙。”
陆夫人怔怔看他半晌,谢璟呼吸都屏住了。
“……这孩子,”陆语芙惊讶道,“真的长到这么高了呀?”
谢璟:“……?”
方才谢璟进门,陆夫人远远的只能瞧见一个长身玉立、仪态端方的年轻人,等到凑近了一看到面容,顿时就如喻青所说的,什么疑惑都打消了。
“……还真是没变样,”陆语芙又笑道,“和从前一般的俊俏。”
谢璟被迎到席间落座,还有些恍惚,一切太顺利,准备好的说辞也没派上用场。
陆夫人和从前一样笑盈盈的,老侯爷虽话不多,态度也十分温和。
预想中的尴尬局面没有发生,对方看着也不像对他心怀芥蒂。
陆夫人现在只是感慨万千。
听喻青说起前因后果,她也觉得一切阴错阳差,叫人不敢置信。误打误撞,因缘际会,竟然真的结成了善果。
她突然想到一桩往事。
“侯爷,你还记得吗?”陆夫人笑道,“当年咱们刚回京城不久,赶上秋猎,陛下还是二皇子呢……”
十余年前,谢廷昭尚且是个少年郎,在猎场被野兽袭击,险些丧命虎口,是喻衡将他救下。
谢璟依稀记得听母亲说过这桩事,但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长姐待字闺中,先帝就想赐婚,作为嘉赏。”
喻青也是头一次听说,仔细一想并不意外——她发现皇家的人特别喜欢给人乱点鸳鸯谱,动不动就赐婚。
“但是微儿她……另有心仪之人,就没能定下来。”陆夫人咳了一声。
真相是,少年时期的谢廷昭惊才绝艳、盛名远播,所以自视甚高,傲气得很。
喻微没有看上他,评价“虽然相貌不错,但一看就是个事多的人精”,要是跟着他,想必一辈子不安稳,于是没答应。后来才榜下捉婿,相中了沈湛。
当时喻朗身故不久,喻衡又救了皇子,皇帝总觉得还是要多抚恤一二,见大的没赐成,就此罢休又显得没什么诚意,于是便想到了两个小的。
侯府有个幼子,而容妃膝下刚好也有个公主,相差两岁,年纪正合适,若定个娃娃亲也未尝不可。
当然,这个提议遭到了两方的婉拒。喻青的真实身份是个女孩,当然不可能跟公主定亲了,喻衡立刻回禀了皇帝。而宫里的容妃也不答应,只说公主还太小,得往后再做打算。
“早知如此,”陆语芙笑道,“那时候就该把婚约定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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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家宴和三年前一样,人不多,但氛围很亲和。宴席散后,喻青领着谢璟沿着曾经的小径往雯华苑走,月明风清,树影斑斓。
“没有那么可怕,是吧?”喻青道。
谢璟点头,然后拉住她的手。
喻青心下一动,想起席间母亲的话,不由得心驰神往。
“当时他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就把婚约推了呢?”喻青道,“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
“……”谢璟道,“你七岁,我五岁……是不是太早了点?”
喻青笑了笑,她心想,若真是在那时看见谢璟,她大概也会喜欢。据娘亲说,她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时候在边关,玩具都要哥哥和父亲从外面给她带好看的。
清浅的月色下,身边人面若美玉,宛然如昨。无论何时只要看到他,总是有说不尽的柔情。
喻青突然道:“现在还不算晚。你冷吗?”
谢璟一怔,当即道:“不冷。”
“那我们还去后院的亭子里赏月吧?”喻青有点不好意思,感觉有点太纯情了,不过还是挺想回味一下三年前的光景,“让他们去端些好酒过来,我还可以给你舞剑,你喜欢吗?”
谢璟的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看着喻青澄澈的眼睛,心想,有点太喜欢了。
他们在亭子里等家仆热酒,谢璟打量着喻青的剑,突然发现了什么:“……你换剑了吗?”
喻青意外道:“这几日刚换的,你还能看出来?”
她的剑很多,有长剑有短剑,偶尔也会带轻便灵活的软剑。而经常佩戴的一柄,剑鞘纯黑,剑身由寒铁铸成,明亮如镜,锋芒凛冽,是世间不多得的宝剑。
而她现在手上的这一把,其实完全是一起锻造淬炼的,相同的材质,铸剑师一共成了两柄,剑鞘剑身都一模一样,仅有铭文不同。
旧剑上使用的痕迹多些,新的则没有,没想到这点差别,谢璟都能发现。
谢璟问:“原来的怎么了?坏掉了吗?”
“没有,我把它就挂在书房里了,那把剑……”她顿了一下,如实说道,“当时不小心弄伤过你,我不想用了,那把剑不好。”
谢璟:“……”
喻青说着,抬手摸了摸他颈侧,其实那道剑痕早就光洁如初。但是她后来好几次都想起谢璟满脸泪痕往剑刃上靠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
谢璟心头一片酸软,心想喻青未免有点不讲理,不怪他,转而去怪剑了。
“没关系,你接着用嘛,”他说,“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喻青道,“反正我看到那把剑就不自在,现在拿在手里也使不好,干脆换了。反正还有新的呢。”
谢璟又想哭又想笑,心想,再也没有比喻青更爱他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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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雯华苑屋里时已经晚了。
谢璟说想做个剑穗,于是在那编了一会儿珠络,喻青也在旁边好奇地看了半晌。然后他们又把棋盘拿出来,安静地下了几盘棋。
灯花迎着静谧的屋室,依稀还有浅淡的香气,什么都没变,好似失落的光阴全部都重现了。
爱是一件很玄妙的事。在谢璟的身边,有时灼灼似火烧,有时又这样静水流深,她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在某个瞬间她也恍然懂得了之前谢璟曾说的害怕——美好到极致就像一场幻觉,真的不愿让它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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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殿下在侯府留宿的时日,连玄麟卫里喻青的副官们都觉得统领有些不一样,说不上来,反正就想裹挟着春风似的。
喻青重拾了梦寐以求的日子,每天回去都有佳人在等,连上值都不怎么烦心了。有事就来,无事就早点走,偶尔空闲了去户部那一带转转……
这晚同僚家中有喜事,喻青应邀去宴上坐坐,传话回府,说不用等她,她晚些回来。
她也没留得太晚,只是进了雯华苑之后,四处安静无人,仆从似乎都歇下了,里面的灯光看着也昏暗些,这个时辰,谢璟正常应当还没睡才对。
她正有些疑惑,小心地推门,走进屋子。
然后一只手拨开了内室前的珠帘,发出了几声清脆响动——
喻青:“……!”
谢璟从帘帐后面现身了,喻青看见他的一瞬间眼睛就直了,怔怔不知所言,被他勾着手腕,往屋里走。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他柔声道,“我可都等你好久了……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