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呆住了。
雪团十分高兴,横冲直撞的,谢璟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到了他脚边,小爪子在他浅色的靴面上留了个好几个灰印。
谢璟道:“这狗,还挺亲人的。”
雪团根本听不懂人在说什么,摇着尾巴转来转去,想让谢璟抱抱它,谢璟拼尽全力忍住了。
喻青面无表情:“不抱它一下吗?”
雪团开始顺着他的腿往上蹿了,谢璟闭了闭眼,头疼欲裂,低声对狗道:“你先别闹。”
喻青径自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看着这一人一狗久违重逢的一幕。
“它平时不这样的。这狗一直很聪明通人性,知道亲疏有别,不管多少人喂过它陪过它,它都不认主的,”喻青道,“从小到大最亲近的只有爹娘。”
谢璟:“……”
喻青道:“家妻亡故时,它非常伤心,当时我恰好也不在京城。听侍女说有好几个日夜不吃不喝,要人强行喂,好长一段时间活泼不起来,每日睡在雯华苑的软榻上不肯走。”
谢璟鼻子一酸,低头去看,雪团睁着黑亮的眼睛急切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许久不见,谢璟却对它这样冷淡。
虽然“娘亲”变高了,肩也宽阔了,可它认得他的气味,还是最喜欢他了。
喻青叹道:“多可怜啊。它娘亲现在也不肯认它么?”
“……”
谢璟缓缓俯身,把小狗抱在怀中,雪团呜呜地叫,和从前一样在他的衣襟前蹭着,用脑袋撞他的掌心。
喻青看着和他依旧亲昵的小狗,心想,狗和人还真不一样。
它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欺瞒。
即使是被人抛下,也不会记恨,等到再相会的时候,还能兴高采烈地扑上去表示欢喜。喻青也不免替它心酸。
谢璟轻柔地摸着小狗的毛,沉默不语,此刻无声就是承认了一切。
喻青好几个月以来的纠结、苦恼、困惑,终于有了答案,她兜兜转转走了许多岔路,没想到真相就是她的直觉。
从来没有人把她骗得这么彻底。她理应气愤、理应厌恶、理应上前诘问。
可看着谢璟惨白的脸,嘴唇毫无血色,她竟然不知该问什么,只是感到一丝疲惫,连怒火都没有心力去支撑了。
谢璟也以为喻青会生气的。
——毕竟,被她掐着脖子按在地上差点窒息而死,这件事他还没忘。
喻青这时站起了身,抬起手,谢璟心头一紧,但喻青只是把背后那副画像摘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卷成画轴。
“这画平时不挂在这,”喻青淡淡道,“临时拿出来用一下而已。”
谢璟:“……嗯。”
她看着谢璟紧绷的下颌,说道:“殿下放心,臣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谢璟看着她平静如水的脸,突然觉得一阵空茫无措,这样还不如厉声质问他呢。
喻青道:“殿下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璟哑口无言,任何花言巧语,都没有办法再为自己辩驳,他最后只得低声道:“……没有。”
他真的非常难受。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不顾颜面地扑到她的怀里,告诉她自己真的非常想念她,每日见不到她就望眼欲穿,像从前一样装乖讨巧,用眼泪博得她的同情和怜悯。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是公主了,怎么能管用呢?
他十分心酸,如果是一个死缠不放又满口谎言的男人,喻青才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害怕别的,只怕被她讨厌。
第70章
喻青本来有很多话想问的。
但谢璟的态度是无话可说, 让她觉得此刻也没必要刨根问底了,想来答案也不会让她多好受。
而且,她现在已经没法好好面对谢璟, 谢璟在这继续站下去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紧紧地绷住脸, 道:“今天殿下大概也没心情饮宴了, 其实本来也没准备。送客吧。”
谢璟不想走也得走了, 他先勉强把手里的小狗放下来,但雪团死活不让他松手。
喻青道:“狗本来就是你养的, 直接带走吧。看它怪想你的。”
谢璟的心一凉, 他想, 连狗都不要了,这不就是想跟他一刀两断吗。
其实喻青全程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动他, 但是谢璟感觉自己仿佛受尽了折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出了怀风阁的,沉默地跟着侍者往外走而已, 其实已经失魂落魄了。
在庭院外, 一抬头看到了绮影。
绮影看着谢璟,表情和心情都十分复杂,最终也就是行了个礼,道:“殿下好。”
“哦,绮影姑娘, ”谢璟道, “好久不见啊。”
谢璟只是下意识地保持了礼节,笑都没笑出来。
绮影:“……”
她眼看着谢璟神色空白地飘走了,又有点摸不清头脑——前两天不刚在国公府打过照面么。
·
小狗被谢璟带着, 发现他越走越远,竟然快出府了,终于察觉到不对,试探性地呜呜了几声——怎么来这里了,我们不是回小院吗?
此刻的谢璟连人话都未必能听清楚,遑论是狗语。
到了门口,他发现这里还给他准备了几个人——凑成一团的秋潋和冬漓,还有个满身纱布的男人。
谢璟:“……”
冬漓看到他,哭丧着脸:“殿下。”
她们两个一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发现跟她们通信的暗卫一直没再露面才开始惴惴不安,直到今日喻青让她们好好收拾东西,准备晚点离府,才知道暴露了。
谢璟道:“……去车上再说。”
好在景王府的马车宽敞,多塞几个人绰绰有余,谢璟听她们说了始末,方才知道原因——难怪喻青突然发现不对,原来是抓到了这条引子。
他顿时很后悔,怎么如此大意轻率,大概是下意识以为侯府很安全,从前传讯很多次都没出过问题——因为以前喻青是不会怀疑或者约束公主的。
现在好了,他在喻青那多了一条罪过,窥伺侯府动向。
他其实只是想打探打探喻青的近况而已,并没想监视其他的东西,觉得自己很冤枉,仔细想想又不冤枉,确实是他做的。
秋潋和冬漓毫发无损,但另一个暗卫就惨淡多了,浑身是伤,没缠绷带的地方依稀也是青一块紫一块,谢璟都不忍心看。
“属下办事不力,给殿下添麻烦了……”暗卫道。
谢璟叹道:“都是我的错,我连累你了。”
暗卫自然连连否认,直言这都是皮肉伤没碰到骨头。不过谢璟从前也受过一次箭伤,伤口养了好久才长好,还是非常过意不去。
他黯然道:“喻青把你打成这样,还是因为我吧。”
暗卫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是啊,世子以为他潜伏在府里是为了毒害殿下,然后一时动怒亲自下手,怎么不是为了殿下呢。
虽然第二天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还找了大夫上药包扎,但还是痛得他呲牙咧嘴的。
作为一个实诚人,暗卫心里有些忧虑,驸马如此凶狠,殿下以后还是别跟他牵扯在一起了,哪天挨打可怎么办?他们受过严格训练可以忍伤,要换成殿下那没几下就人就断气了。
谢璟懂得喻青的意思了。
喻青何至于跟一个暗卫置气,暗卫不过是听主人的指使。
这或许是对自己的一种警告或者威慑,碍于身份她没法对自己做什么,但没关系,她依然可以彰显她的态度。这个暗卫其实是代他受过。
两个侍女眼看他脸色愈发苍白,整个人裹在一团愁绪中,彼此忧心忡忡对视了一眼。
秋潋对谢璟小声道:“据我所知,其实世子还是很在乎殿下的。当时他特地把我们从皇陵接过来,也是为了殿下。”
“我知道,但她在乎的是公主,不是我,”谢璟低声道,“我又不算什么。”
回到景王府,谢璟命人带暗卫下去好生养伤,赏了一沓银票。
暗卫有个不情之请:“以后属下还能在王府做点心吗?”
谢璟:“……”
暗卫刚潜伏去喻府的时候临时学了门手艺,这两三年以来在侯府也没什么正事,在厨艺上深耕不辍,点心做得炉火纯青,现在已经找到新的人生道路了。
谢璟扶额道:“你做吧,小厨房就交给你了。”
两个侍女从今天的跌宕起伏中缓过神来,这会儿面对谢璟,终于有了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惊异。
谢璟如今的模样和从前大不相同,可仔细瞧,似乎也还是熟悉的殿下。
秋潋道:“殿下竟然这么高呀。”
谢璟:“比皇兄还差一点。”
秋潋道:“殿下年轻,兴许还能长呢。”
冬漓知道谢璟爱听什么,插话道:“但是论容貌还和从前一样!殿下还是整个京城最好看的。国色天香!”
谢璟:“……这叫玉树临风。”
聊了一会儿,等他们都走了,谢璟又落寞起来,怀里的小狗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有几分拘谨,也没闹腾。
“不是我想带你回来,是你和我都被扫地出门了,知道吗?”谢璟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
喻青晚上没用膳,面对谢璟的时候很难受,等他离开之后更难受。
她是拆穿了谢璟,但没有丝毫得偿所愿或者如释重负的胜利感,心口的那块巨石并没落地,依旧堵得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屏退了下人,连绮影过来,都让她先回去了。
在寝居里,她心乱如麻地坐在床边,把胸口的玉坠解下来,拿在手里定定出神,一瞬间竟然满心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因为她从来不想把自己的脆弱暴露给别人,即使是绮影,或者双亲,她也觉得难为情。
所有的锋芒,在独处的时候都收敛得一干二净,就像一条受伤的孤狼,默默地舔舐自己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