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见面,她还有些紧张。
心中羞涩又焦急,坐也坐不住,便扶着桌子站起来,让窗外吹进来的夜风吹凉她发热的面颊。
在她看不到的湘水畔,梁璋着一身竹青色秋装,眼中有光,赶到茶楼下,还未踏进门槛便叫两人拦住,带到二楼雅间。
见到雅间内坐着的青年,梁璋忙下跪行礼,“微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安。”
青年眉目深邃,周身冷冽,在比自己大了几岁的男人面前,像只凶狠的猛虎,只轻轻一个抬眼就叫梁璋惊的浑身发抖。
“朕看你爹是朝中难得稳重的重臣,你又有些才情,才将珍爱的皇姐嫁给你,你却很不安分,连几日等待都熬不住,竟哄骗公主出府与你私会。”
“臣不敢。”梁璋以身伏地,不做他辩。
见他是个识时务的,裴珩没有重惩,“公主眼睛有伤不宜出门,念你不熟悉公主的病情,这次便罢了,再有下次,朕绝不轻饶。”
“臣知罪,日后绝不再犯。”已是十月,天气渐凉,梁璋却在不可违抗的天颜面前紧张出一头热汗。
“若有人问,你可知道如何答话?”
“臣不会多言。”
裴珩眯起眼睛,此人真是难得的识趣,叫他都挑不出错来,摆摆手,叫侍卫把人放走了。
雅间空下来,程远俯身来问:“既然梁二公子已经离开,臣等是否去告知公主,早些将她护送回府?”
裴珩本该应是,却良久不出声。
程远见状不再多问,恭敬的退到一旁,看他从座位上站起,理平衣裳,推门走出雅间,款步往楼上走去。
几节台阶走得如同登天道,裴珩心乱如麻,懊悔、嫉妒、不甘、思念……数不清的情绪搅在一起,驱使着他去到她身边。
都多久没有见她了。
一定是太过思念月栀,才会胡思乱想。只要见到她,他所有的不安和躁动,都能归于宁静。
只要再看一眼,他就能够接受,接受她从自己身边走远,去到另一个人身边。
婳春守在门外,见来人是新帝,默不作声的退到一旁。
裴珩站在门前,心脏怦怦的跳,不知是因体内残存毒性,还是因为门后的那个人。
他忐忑不安,心浮气躁……推开门,见窗前的倩影侧身望向窗外,烛光照亮那细腻温婉的面庞,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扬起她的裙边,同无数个记忆里宁静的午后,他打开家门时看到的人,一模一样。
像一只翩翩而至的蝴蝶,会朝他飞来,落在他掌心,为他带来满园春色,守住他的孤傲脆弱,只属于他的蝴蝶。
只一眼,便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心心念念的月栀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听到开门声,回身望向他,面颊浮起淡淡的红晕,澄澈的眸子莞尔一笑。
“来人可是驸马?”声音娇柔。
裴珩霎时哑了喉咙,眼神灼热。
夜色醉人,他耳边有无数个声音在激烈碰撞,伴着他缓步走近的步伐,心底最深处的声音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是。”
裴珩眼眸漆黑,深深的凝视她,抬手牵住她的手,指节穿过她细嫩的手指,掌心相扣,耳边再无杂音。
他注视着那张染上绯红的脸,看她慌张躲闪又羞涩难当的眼神,更加用力的握紧了她的手。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念你,想要见你,今日终于得见,实乃此生之幸。”
月栀无措的眨着眼睛,耳根都红透了。
第27章
掌心扣紧的手掌是那样粗糙, 厚厚的粗茧磨得她手心发痒,心尖更是乱颤,却又无论如何都抽不回手来。
两人书信交往, 难免说些彼此相伴终身之类的情语誓言,那时只是情之所至, 哪会想到守矩端方的梁二公子一见面就牵住了她的手。
月栀涨红了脸,呵他:“驸马退下!”
青年纹丝未动, 月栀只能看到昏暗的光线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和烛光之间,落下的阴影像一座倒下来的山, 将她掩埋。
他粗糙的大掌揉捏她的手掌,月栀又痒又羞, 后退两步靠在窗上, 却听到打开的窗户被关紧,耳边热闹嘈杂的声音被关在外头, 眼前靠近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
在公主府内被人伺候久了, 身边又有婳春和苏景昀照料, 她竟忘了自己看不见这件事有多危险。
不知道青年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无措的偏开脸,慌张道:“梁二公子,你我初次见面就这般亲近, 实在于礼不合,请你放手。”
裴珩被她倾吐的兰息勾起了燥热, 又因这一声“梁二公子”, 冷了一身热血。
他缓缓松开手, 看她脸红又紧张的像只被咬了脖子的小兔,心生欢喜,便怎么都生不起气来了。
“微臣给公主请安, 公主千岁。”
青年后退跪下行礼,月栀得了喘息的空档,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公子免礼。”
裴珩半跪在地上看她,相伴十年,从未见过她如此羞涩慌张的模样,心底荡开异样的欢愉。
缓缓起身:“公主可是等久了?”
月栀背靠着墙,听青年低沉的声音,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似乎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有不少都是这种声线,刚才开窗听外头时,她也听到了几道相似的声线。
这人是她日后的夫君啊,是要与她同床共枕,夜话蜜语的人……
月栀只觉得脑袋热乎乎的,分明是清凉秋日,却连呼吸都变得热起来,无法思考。
她默默攥紧了藏在袖口的玉簪,“没有,我没来过这儿,便早到了一会儿,听外头河畔的乐声,甚是有趣。”
“公主喜欢赏乐,不如微臣……我为你挑几个乐伶送进公主府,只要你想听,可以时时让他们为你奏乐。”
“不必了,想听可以再出来一趟,何必为这一时兴致在府里多养那么些人。”
裴珩微微皱眉。
“皇上珍视公主,俸禄顶格,赏赐不断,你还怕养不起那么些人?”
“有没有银子是一回事,银子花在什么地方又是另一回事。”月栀抬眼向他的方向睥了一下,嗔怪,“公子还没进府,便操心起我府上的花销了吗?”
瞧她投来的眼神,眼波流转,眉尾生红,叫裴珩丝毫不觉的她在斥责,反而觉得她娇俏灵动,可爱的要命。
这感觉很奇妙,被她当做男人,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男人,而非是一个需要被她照顾的孩子。
他似乎有点上瘾。
裴珩暗自吐了一口热气,缓步靠近,扶住她的手臂,请她坐下后,亲自为她倒茶。
“公主勿怪,实在是我盼着公主长乐安康,不想你受一点委屈。”
“我哪有受什么委屈。”月栀念着,突然有些心慌,望向他,“是不是你嫂嫂跟你说了些什么?”
京中贵胄讲究出身门第,新帝指婚后,有不少人到公主府上门拜访送礼,她收了礼,推脱身体不好没有面见过他们,只因自己没学过闺秀贵女的规矩,怕在桌上露怯。
做过烧火丫头、侍女、绣娘,原不是多见不得的事,可她是裴珩的皇姐,不能给他丢脸。
这些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裴珩居高临下的打量她略显慌张的神情,轻声安抚:“嫂嫂没有说过,但我有眼睛,看公主身量纤瘦,便知你不是耽于享乐之人。”
月栀安下了心,不免被他的话触动,“可我没有眼睛,看不见你,也猜不到你是个怎样的人。”
昏黄的夜里,她是唯一的明月。
裴珩很想把她捞进怀里,将她的胆怯与不安一丝丝抚平。
“我是公主可交托余生的人。”他的指尖落在她手背,温柔的抚摸,声音是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松弛自然。
月栀不知道他的摩挲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觉得手背痒痒的,脸红的要滴血,只恨不得钻进地下去。
她都快臊死了,忙躲开他的触碰。
“你怎的又这样失礼,今日私下相见已经很不合礼数,你还这般拉拉扯扯,叫人看见,羞也要羞死人了。”
裴珩低笑,将她羞红的脸看了又看,“原来公主是怕羞,不是不喜欢我牵你的手。”
心脏怦怦直跳,胸膛如擂鼓般震动,月栀活到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等撩拨,直怀疑是不是见错了人,可他言语中的喜欢和关心又不像是假的。
还以为京中的才俊贵人只会以诗言情,原来私下也会如此大放情怀,热情似火,叫人招架不住。
她将嘴唇咬了又咬,才痛不痒的刺了他一声:“请二公子慎言。”
进门后,裴珩嘴角的笑就没消失过。
他怎么能这么开心呢?
装成另一个人同自己珍视的皇姐说着心悦男女之间才会说的话,不是刻意哄她,只是看她又娇又软的模样,看到她从未在“裴珩”面前展露的模样,心情就变了,话也不受控制,像心里漫出的蜜水那样流了出来。
反正她也已经误会,与其叫她知道真相惊恐不安,还不如让她跟“驸马”好好聊一聊,能开开心心的。。
他只是希望她能幸福,仅此而已。
牵不着手,便轻轻捋过她的发丝,留一缕缠在指尖,“公主方才唤我驸马,如今却唤二公子,岂不是生分了彼此。”
他说话时的语气那样寻常,分明不是调笑人的戏言,月栀听在耳里却羞得不得了。
这与隔空写信对诗完全不一样,人就在面前,听他的呼吸声,闻他身上淡淡的松墨香味,仿佛空气都变甜了。
她把头低了又低,假装说气恼的话都没了底气,“二公子再戏弄我,我便回府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裴珩轻声哄她,松开指尖的青丝,双手扶在椅子旁,在她面前蹲下身,“只是还要再问一句,公主今日见了我,可喜欢?”
月栀哑声,说不出话。
“公主不答,便是讨厌我了。”
声音近在面前,仿佛隔着空气抚摸她的脸,叫她的心颤了又颤,整个人坐在椅子里,软的直不起腰来。
“不,我没有讨厌你。”她心跳急的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又煎熬又欢喜,想同他多说会儿话,又怕他再说出什么叫人害臊的心里话。
缓了缓气,才道:“这是我第一次跟男子独处一室说话,让你见笑了。”
裴珩抬眉,“怎么是第一次,难道公主与皇上不曾私下在一块儿说过话?”
他们待在一起十年了,不止独处,甚至半夜都待在一起闲话过,可不能因为一个驸马,连往事都不认了吧。
“这哪能一样,我当皇上是亲弟弟,而你却是……我未来的夫君……两相差别,自然是不一样的。”
月栀低垂眼睫,不敢叫他看见自己面红耳赤的正脸,却不知自己这副小心躲闪的样子落在青年眼中有多可爱。
裴珩连呼吸都忘了,不知是因眼中见到的她的美,还是为那句“你是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