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杏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水便恹恹地伏在桌上,虞惊霜为她打湿了帕子,敷在额上解暑,自己则坐在一旁小口地喝着茶,目光落在远处被晒得有些扭曲的官道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乘渊将两匹马都喂好了水和草料,又检查了一遍马蹄,才走到茶棚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他并未要茶,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般,呆呆地望着远方。
虞惊霜的眼风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隔得很远,可她仍然看到兰乘渊肩头的位置,似乎渗出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她默默地想:那个地方……好像是卫瑎莫名发疯、掳走小杏那天,兰乘渊帮她挡剑留下的伤。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嘴里的茶就怎么品怎么涩起来了。
默了半晌,她默不作声地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朝着兰乘渊的方向走了过去。
……
一小片阴影自上而下覆盖,兰乘渊愣了一瞬才陡然从自己的神思中反应过来,他猛地抬头,看清是虞惊霜面孔的一刹那,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情。
虞惊霜并未在他对面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站着,伸出手,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药呢?”
兰乘渊脸上惊喜的表情还没消散,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见到又是这张假面,虞惊霜心里涌起了一股烦躁。
想起这人为了掩盖身份,把自己本来英俊貌美的脸藏起来,天天顶着这一张路人脸假扮什么忠心耿耿小侍卫,还故作神秘地戴着个斗笠,害得她没事儿就猜“潜鱼到底长什么样”……简直蠢死了。
不知道是想到了自己还是想到了潜鱼,虞惊霜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她不能再多看一眼这张平凡的路人脸,于是别过了脸。
可兰乘渊根本不知道虞惊霜盯着他看时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惊霜瞧见他以后就不耐烦……是不是他又做错了什么,惹她厌恶了?
一时间他又惶恐又茫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而他不动,虞惊霜只能再将脸转回来,对着兰乘渊那张平平无奇的假面,她的耐性似乎用尽了些,声调微冷:“金疮药。你若想死在半道上,我倒也无所谓,只是别给我添麻烦。”
兰乘渊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双手递了过去。
虞惊霜接过药瓶,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淡淡地道:“转过去。”
“……啊?什、什么?”
他又呆住了。像个呆头鹅刚成精,一时半会儿还理解不了人的话,眨着眼睛,半张着嘴,依旧怔怔地看着她。
“……”
“把衣裳脱了。”
虞惊霜觉得自己的耐性长进了不少,再与兰乘渊这样相处下去,或许成为温柔娴静、耐心亲切的大家闺秀指日可待了。
她的眼神冷冷地扫过去,兰乘渊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他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杏,才意识到虞惊霜并无他意,只是单纯地要为他上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依言,默默地转过身,解开了衣衫的系带,将那件外衫褪至腰间。
背对着虞惊霜,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肌肉的线条因紧张而微微绷紧,大大小小的伤疤纵横交错,有新有旧,虞惊霜终于看清了那日在地牢里没有摸清楚的旧伤——
那道被匈蓝人的斧头砍出的伤口极长,似乎要将人从中间劈成两半,即使有奇异的蛊虫帮忙修复肌体,然而这道可怖的疤痕仍然扭曲、隆起着,狰狞万分。
触目惊心。
虞惊霜此刻又一次在心间丈量了这个词的分量。
当年,若非“小狗”为她挡下了那一斧,即使斧上没有剧毒,恐怕她也活不下来,更何况后来种种呢?
她默默将眼神移开,去寻找前些日子的新伤口,那道剑伤就在兰乘渊的左肩胛骨下方,虽然已经用了药,但因这几日的奔波,伤口边缘有些泛白,显然是又裂开了。
而让虞惊霜更关注的,却并非那道剑伤本身。
她看见,在兰乘渊伤口下方寸许的位置,有一片新的、已经结了痂的指甲印,那印子很深,几乎要掐进肉里去,分明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虞惊霜困惑地皱起了眉,想了想,她比划着手去对那片奇怪的指甲印,左转右转几个来回后,才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对上了,她沉思了一会儿,脸色沉了下来。
这种指甲印子,必须得是人环抱着自己,手上使劲发力、拼命去抠弄才会形成的,看这痕迹,兰乘渊是下了死手去虐待自己,而且还不止一次……
他在干什么?自残吗?!
那股莫名的烦躁混合着无名火,又一次涌了上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冷不丁地开口,指尖抵着兰乘渊后背那块被他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皮肉,声音比官道上的风还要冷上几分。
兰乘渊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没有回头,只是嘴唇翕张了半天,才低声道:“没什么。”
他嘴硬,虞惊霜也没再追问,只是拔开药瓶的塞子,将那带着草药清凉气息的粉末,毫不客气地倒在了他的伤口上。
药粉效果极好,却药性猛烈,常人上药都是薄薄一层、慢慢涂着来,即使是兰乘渊平常习惯了粗鲁地对待自己,但也从未这么粗暴、毫无保留地将所有药粉一股脑丢上来。
那药触及皮肉,带来一阵尖锐、剧烈的疼痛,兰乘渊的身体猛地一颤,顿觉眼前一黑,痛得他当即恨不得晕过去,却死死地咬着牙,一声未吭。
虞惊霜看着眼前人脊背颤抖,冷哼一声,明知故问道:“疼吗?疼就说话,我动作轻点。”
疼。
真的很疼。
因她久违的柔和语气,兰乘渊心底不知怎么地就涌起了一种委屈。
他想到了过去很多很多时刻,只有他自己在硬抗着,没有人关心他,所有人都想要他快点去死,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想借他的骨血满足自己的欲望。
那段时日,只有遥远、遥远的惊霜留在他心里陪着他。
他自欺欺人地骗自己: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惊霜……可愈骗自己,时日愈长,他愈是清楚——并没有,并没有惊霜在心疼他。
而此时此刻,想了很久的那个人真的就在身边,问他痛不痛……兰乘渊想哭,他的胸口酸胀,眼眶湿润,他很想说自己真的很痛——那些年你不在的日子里,我过的真的很痛,很难受。
可他不能说,说不出口。
他沉默着。
虞惊霜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为兰乘渊上药,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t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可落在兰乘渊耳中,却不啻于千钧之重。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绷紧的、线条分明的背脊,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回了两个字:“……没有。”
这话说得没有半分底气。
虞惊霜心中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将剩余药粉都一股脑倒了上去,取了干净的布巾,开始为他重新包扎,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兰乘渊颤栗皮肤。
“当年不是说好了,此生不复相见吗?”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将那布巾的结打得死紧,“怎么,你答应我的话,其实都是说来哄人的吗?还是说,你这偷偷摸摸跟在人身后的毛病,是天生的,改不掉了?”
虞惊霜的话像是一根根淬了冰的针,又细又密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兰乘渊的背脊一瞬间塌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仰头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虞惊霜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偏执。
“当年许下承诺的,”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是兰乘渊。”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祈求。
“如今……我只想做潜鱼。”
虞惊霜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点可怜的、卑微的希冀,忽然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被他这副模样气得,竟是反笑出了声。
“好啊。”她说,“想做潜鱼,可以。”
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
“从今往后,你便只是侍卫。拿月钱,听差遣,不多言,不多看。做得到吗?”
虞惊霜以为,这样的话多少会伤到他几分。
可她没想到,兰乘渊听完之后,那双黯淡的眼眸竟是在一瞬间就重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在沙漠里跋涉了数日的旅人,终于望见绿洲时才会有的、近乎狂喜的光芒。
“我还有什么能求的呢?”他喃喃道,声音里是难以置信的喜悦,“能……能留下,便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他这副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非但没能让虞惊霜心中的烦躁消散,反而像是火上浇油,烧得她愈发地光火。
她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指着兰乘渊左肩伤疤的位置,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伤疤还新鲜着,她又指了指被兰乘渊抓出来的指甲印,嘲讽道: “侍卫?”
她挑起一边眉毛,语带讥讽,“哪个侍卫,会为主人做到这个地步?又是哪种侍卫,会因为得不到主子垂怜就自残?”
她逼视着兰乘渊,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兰乘渊脸上的那点光,像是被风吹过的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险些熄灭,他惶恐又慌乱地扫了一眼虞惊霜指到的地方,眼眶通红,被逼问得眼底流转着一片水光,却仍然死死地咬着下唇,将那点血色都咬得褪尽了。
“侍卫……”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却依旧固执地重复着他那套可笑的说辞,“侍卫……就是这么忠诚。”
那副模样,真是又可怜,又可气。
虞惊霜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那副快要碎掉却还在硬撑的倔强,最终,也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笑。
“好吧。”
她收回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那你就最好,永远都这么老老实实地,当好你的侍卫。”
说完,她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再没有看这个招人心烦的家伙一眼。
身后,兰乘渊睁着眼睛看了她良久,那压抑了许久的、滚烫的泪,才终于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滑落,砸进了脚下的尘土里,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第97章 第97章
自京畿一路向北,官道渐渐变得崎岖,行至第七日,便进入了一片连绵的山区,山路狭窄,仅容两马并行,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偶有山风呼啸而过,卷起谷中森然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
此地名为“一线天”,是出了名的匪盗出没之所。
行至一处急弯,虞惊霜忽然勒住了马,周遭安静得有些过分,连鸟鸣声都听不见,只有风刮过山石的呜咽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与尘土混合的气味。
有埋伏。
小杏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兰乘渊第一时间便纵马赶上前来,与虞惊霜并肩而立,将她护在了自己与山壁之间。
虞惊霜并未看他,只是眯着眼,打量着前方不远处的密林,她朗声道:“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出来吧。”
她话音刚落,林中便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摩擦声。紧接着,数十个手持长刀、面目凶悍的山匪便从林中涌了出来,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个大汉,脸上有一道从额头斜劈至下颌的刀疤,瞧上去格外狰狞,他扛着一柄大刀,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娘子,兄弟们只求财,不杀人,乖乖交出银两来,这就放你们离开!”
虞惊霜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淡淡地打量着对面的人,一个照面下来,她已经对眼前局势有了几分考量,若说她还带着其他人被这群匪徒骤然堵住的话,说不定还真不好全须全尾地脱身。可偏偏,此行只有她、小杏和兰乘渊三人……
三人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且不说能否杀个来回,至少可以毫发无伤地离开。思索了一瞬,虞惊霜就下了决定,背对着小杏和兰乘渊,她悄悄比了个手势——还是尽快去上燕要紧,她无意与这帮人缠斗,料想这群人也不敢越出这山林,还是直接弃了马车,三人强闯离开便是。
种种思量尽在一刹那,虞惊霜手掌一动,身后两人心领神会,小杏掀开车帘,纵身跳出马车,兰乘渊两手已经摸到了包袱,一甩到背后,脚尖一点就要踩着山石飞身而去——
“虞姐姐?”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小杏一顿,连准备顺势而跑的虞惊霜都愣了一下,她猛地回头,只见自匪徒中费劲扒拉出一道身影:颀长纤细,清瘦俊秀,那张曾经白皙的脸微微晒黑了一点,却丝毫不减清丽风采——
不是许久不见的白芨,又是何人?